他几乎一下子便参透了她方才那句话中的含义。片刻,他嗤笑一声:“不是铁打的,但也不是水糊的。”
苏婉容皱眉,没有吭声。
胤莽看出她没有听懂,头凑上去,压低了嗓音故意慢悠悠地逗她:“以为所有人都同你一样,没事儿动不动就搁那掉眼泪疙瘩?”
这话苏婉容听懂了。可是她原本也不是爱哭哭啼啼的性子,两辈子被人逼哭,几乎都是在遇见这个男人以后。倘若不是他每次做的事情实在可恨,她原本倔强的性子,是绝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掉眼泪珠子的。
听他这样提起,甚至以这般戏弄嘲笑的语气。苏婉容面上便是一沉,她不想理他了,抿着嘴唇便要把手上的东西塞给他。
岂料男人这个时候却叹了口气,嘴里说道:“你心中一定在想,如我这样的人,大抵无论如何也不会哭的吧?我同你讲,从前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是动不动爱哭鼻子的性子,没得半点出息。”
第062章 他的过去
这话苏婉容便不信了。
自己胳膊上被野狼生生撕去了一块肉,也不见他皱半下眉头。更何况了,就上辈子她听见的关于这个男人的传言来看,都说他冷清寡凉至极,可以手刃同胞手足,一杯毒酒赐死相伴十年的妃嫔,他眼皮也不眨一下。
她不晓得多年以后的这些街坊流言是否属实。可无论如何,委屈落泪,或者爱哭鼻子,这些赘述绝对与眼前这个自大狂妄过了头的男人,根本无半点关系。
而那胤莽似乎并没察觉苏婉容面上的反应,他把视线移开,只自顾自地说:
“我从没和你讲过这些,你显然是不知道的。我小的时候,没爹没娘,被个地痞头子捡回去养,这一养就是十好几年。”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隔了片刻,开口继续道:
“捡我回去的地痞头子,认识的都管他叫一声老癞子。老癞子手底下收养的小孩不止我一个,都跟着他做些坑蒙拐骗的行当。当时一群人里年龄数我最小,生得又矮又瘦,瞧着就好欺负,那些年纪大点儿的,但凡在老癞子那里挨了打受了训,回来总是要把气通通撒在我的头上。”
苏婉容微微一怔,莫名就回想起这个男人几次在她面前赤着胸膛,他身上那些狰狞扭曲的新伤旧痕。从前以为他是个普通贼人,总认为那些个伤疤大抵都是追杀他的仇人所致。
可仔细想想,倘若只是与仇敌交锋,所用的武器应当是刀剑一类,又如何能够留下那些堪称奇形怪状的疤痕?男人肩背胸膛上那些依稀可见的凹凸痕迹,苏婉容便是现在忆起,心中都是隐隐泛怵。
“我现下尚能记得,有次我与其他四个男孩在街上偷到一富家公子哥的钱袋。里面的银两大多都被老癞子搜刮走了,剩下的几文银子拿去换了四五张刚出炉的猪肉发面饼。那时我连饿了三天没吃过东西,我也想吃发面饼。那几个小子不愿给我,我去抢,他们就拿着木棍狠狠打我,往死里打……”
胤莽垂眸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微动,清润的眸底仿佛涌动着一丝异样的光。他扯了扯薄唇,微微笑了起来:
“那时候我才多小,他们打我,我觉得疼了我就哭。我哭了,他们非但不收手,反而打得更高兴。但我多聪明啊!后来我就摸清了路子,他们再如何待我拳打脚踢,就是拿着滚烫的开水浇我身上,我也不哭。结果呢?约莫是觉得我跟块木头似的,如何戏弄都没有反应,他们渐渐也就没了兴致,改道儿便欺负其他人去了。”
男人说道此处,竟是面露得意之色。可也不知怎的,苏婉容听进耳里,心中莫名却是有些不是滋味。她甚至有点不想继续听他说下去了,就抿了抿嘴唇,低声提醒道:“你还是先把你的伤包扎一下吧。”
胤莽只以为她的催促是出于关心,心中自然高兴,他对着她又笑了一下,打算伸手去接方才解下的那段绸布,苏婉容却没松手。
他略微挑了下眉。
“脏成这样了,哪里还能用?你照着方才那个样子,再撕一块下来罢。”
最后还是苏婉容帮他包扎的。
他的伤口实在太深,现下便是以布料勉强牢牢绑住,不出片刻,血也会继续渗透出来。
是以,苏婉容四下观察了一番他们二人现在所处的洞穴,不知发现了什么,双眸忽然微微一亮。
就见她站起身,自顾在几步不远的洞壁上拽了一把青绿色的杂草。她走回胤莽身侧坐下,将那株草在自己掌心用力搓揉了几下,待草中汁水慢慢渗出,便直接敷在他上臂的伤口处。
“这叫润润草,乍一瞧看与苔藓相似,但色泽略微鲜亮一些。将它的汁液碾出以后,湿敷在伤口上可略微作止血的偏方用。”
苏婉容余光瞥见男人考究的目光,便如是解释道。
胤莽听得她这么一说,心中只觉十分新奇。
这润润草,其实他也认得。但苏婉容乃是言情书网的出身,如她这一般的大家闺秀,除非特意学过,否则从何处了解这一些民间流传的土方子?
对于医理药理,苏婉容实际上并没学过,更谈不上什么精通。只不过上辈子一个人独守着空院,日子过得乏味了,有那么一段时日,想着摆弄一些花花草草打发时间。认识润润草,也算得一个巧合。
不过这些事情,胤莽没有去问,苏婉容也并不打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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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容与胤莽二人在这处洞穴宿了一夜。
第063章 自暴自弃(二更)
次日清晨,离开洞穴的二人顺着山路行进了约莫一里地,恰巧遇见几名背着箩筐的牧民。在当地牧民的引领下,他们沿着溪流一路南下,午时刚过,便与半山腰上正焦急搜寻晋元帝的一干将领顺利汇合。
苏婉容今次的这一场,显然称不上缜密的逃脱计划,最后到底是以失败告终。
获救以后,苏婉容再度被安顿在前几日临时入宿的那所离宫。稀奇的是,关于那日她企图逃下山的事情,便像是有人刻意封口了一般,根本无人在她跟前提及。只原本伺候她的珠儿和阿玉却是忽然不见了踪影,听新调过来的几个小丫头说,她们因护主不力,临时被安排去别处侍奉了。
话虽是这么说的,可苏婉容心底却跟明镜儿似的。
现下她落脚的这处香阁,外面依旧重兵把守。除此以外,对比她逃脱之前,门外每日巡逻的侍卫,似乎多了两倍有余。苏婉容显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无论是把守的侍卫也罢,或者是那两个被换下的丫鬟,都说明那个男人直至今日,也并没有放弃继续幽禁她的念头,甚至愈发加强了防范。
但如今的苏婉容,大有一种索性彻底自暴自弃了的低靡感触。
一则,因了这次失败的逃离经历,让苏婉容彻底认清了现实。正如他所言,以她的一己之力,便是她烂死在半山腰了,她也是逃不出去的。
二则,苏婉容到底还是记得,那男人分明亲口说了,她的父亲早已被安置于薄岭山山脚下,倘若真是如此,她孤自一人便是真的给她逃回京去了,也根本失去了意义。
是以,苏婉容虽然对那男人强硬到不讲道理的态度,依旧觉得十分反感。可她同时又消极且认命地想着,倘若此人能够让她与她的爹爹父女相见,她可以勉强继续忍耐。只要不触及底线,她甚至能够抛去一切,不再计较从前发生的种种绝对算不得愉快的事情。
可是事与愿违。
这么多天过去了,苏婉容莫要提父亲的人,半点关于父亲的消息她都未曾听见一则。
不仅如此,别说是她父亲了,自那日返还离宫以后,她甚至连那个男人的面都再不曾见过一次!
苏婉容实在太过牵挂父亲。但凡是见不着父亲的人,她每日就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她的父亲刚刚渡过一劫,可正如佛门所言,万事皆有定数。倘若父亲命中必有劫难,即便是勉强避开了上辈子的那场大火,之后可是会出其他的差错?
前往离宫的这条路蜿蜒曲折,即便是她,一路坐下来也觉得腰肢酸痛。而父亲年岁已高,腿脚也不灵便,他可能够耐得住山路颠簸?
这么多天没得消息,还是说,父亲在来的路上已经遇险?那个男人怕她知晓,故而才不敢见她,试图隐瞒事实,将她一个人蒙在鼓里?
苏婉容愈是往深处想,愈是觉得担忧恐慌。想到这里的时候,硬是给自己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心里急的厉害,忍不住就开口去问侍奉她的丫头,可得到的答复永远只有一个:“奴婢奉圣上旨意伺候娘娘,只负责娘娘的每日起居,旁的事,圣上未曾交代过,奴婢也不晓得。”
于是苏婉容只能不断说服自己,凡事应当要往好的方面想。那人毕竟是皇帝,也许京城那边这几日又送来了什么朝廷要务,或是什么重大决策,需要他立时处理。实在难以脱身,这才耽搁了其他。他也许真的是太忙了,绝对不是故意压着她不让她见她的父亲。
就这样,苏婉容又等了两天。就在她实在按捺不住,准备寻些值钱的首饰,设法让门外那些侍卫多少帮她出去问问话的时候。晋元帝入住的寝宫那边终于来人了。
这约莫也是头一次,她从旁人嘴里听见那个男人的名号以后,心里会由衷地感到期冀雀跃。
苏婉容想着,这大概是那个男人总算良心发现,终于决定差人将她领去父亲所在的地方了吧?
她已经等不了侍女为她梳妆打扮了,随意扯了件外衫披在身上,自榻角趿了绣鞋便急不可耐地翻身而起。
熟料当她急匆匆赶至门外的时候,预想之中,即将领着她去见她爹爹的下人没有瞧见半个。却是瞧见一位身着戎装,眉宇刚毅的军官仿佛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
苏婉容怔在原地。
她认得这个男人,这是传闻中晋元帝手下最为器重的辅国大将军。当初便是他,将她从薛砚之的皇子府掳去的皇宫。
第064章 他病了?
有一点,倒是被苏婉容误打误撞地猜中了。
这几日那男人确实一头扎进突发的朝廷政务当中脱不开身。却听那赵龙赵将军这样说道:
“陛下返还离宫当天,京内便传来一则密报,道是有西夏党项人掠杀中原牧民。陛下一怒之下欲要领兵出征,这几日通宵达旦地与几名将军草拟战略部署,两日后便准备启程回京。”
苏婉容于原地蛾眉轻皱,她神色狐疑地望向他,却是不能理解身为统领三军的辅国赵将军,为何要同她一介女流之辈谈论这些。
而那赵龙此刻也将视线落到了正立于自己面前,未施粉黛,却依旧可以称得上是天香国色的女子身上,他目光微微多停留了一瞬。抿住刚毅的唇,在苏婉容的怔愕之中,撩起袍角,竟是郑重地单膝跪了下来。
“陛下此次受伤原本不轻,又因这几日积劳成疾,感染风寒。即便陛下当下年轻气壮,骨骼强健异于常人,总也禁不住这般糟蹋身体。还请苏四姑娘能替微臣规劝陛下保重龙体,讨伐西夏之事,须得三思而行!”
上辈子晋元帝手下的几名悍将里,辅国将军首当其先。
在苏婉容的印象中,这名被唤作赵龙的大将军,年纪轻轻,兵权在握,是个极心高气盛的人物。之后又随晋元帝南征北战,立下的战功不可计数,久而久之,能让他屈膝跪下的,除了晋元帝自己,恐怕当今世上再无第二人。
苏婉容此时面露惊愕,却不仅仅是因了赵将军单膝跪地的这个动作,更因了他方才话中的内容。
那个男人他竟是,病了?
这个消息无疑让苏婉容感到意外,可仔细想想,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那日他胳膊上毕竟生生给剜去一块肉,伤得那么重,未经及时处理。后来倘若真如此人所言,不遵医嘱,累垮了身子委实也不算多么纳罕的事情。
可是……
“陛下不爱惜龙体,你不去跪他,跪我跟前又有何用?”
赵龙跪在地上,听闻此言,面不改色地说道:
“陛下不允旁人提起,可此事原本所有人心知肚明。苏四姑娘想必比微臣更加清楚,陛下那日脑门发热,命都不要了偏要以身犯险赶往薄岭山,究竟是为了救谁?倘若微臣的劝谏有用,微臣哪怕在陛下榻前长跪不起,去换陛下的龙体安健也是值当。但陛下不听臣劝,只有姑娘一人的话现下有可能使陛下收回成命。念在陛下昔日待你不薄,苏四姑娘但凡尚存一点良知,总是应该随微臣过去一趟。”
他道出这段话时,挺拔的身形跪在地上纹丝不动,神色平静,态度极为诚恳恭卑。可绝非苏婉容的错觉,尤其是念到最后两句,这个男人刻意压低了嗓音,语气里分明是混着几分不难分辨的嘲讽与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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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国将军赵龙手持陛下钦赐宝剑,金刀大马地走在前面。苏婉容垂着头,亦步亦趋,兜兜转转未半晌的功夫,便来到了晋元帝这几日于南苑歇脚的广阳殿。
苏婉容自愿过来看他,并非完全是因了方才赵将军话里藏刀的一番言辞。
说完完全全的心安理得,绝不可能。
那个男人处事素来不知分寸,每每有轻薄冒犯她的地方,苏婉容依旧觉得抵触。可这也改变不了,那人确实于丛林之中救她两次性命的事实。
苏婉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倘若那个男人当真因了救她的缘故,从此长病不起,她往后势必会感到良心不安。
更何况,她现下确实需要见他一面。她需要当面问清楚那人,倘若他执意回京,那么接父亲过来与她相聚的话,究竟还作不作数。
到了殿外,守门的太监一见来人是那辅国大将军,当即急匆匆跑进去通报。少顷,里面传来公公细着嗓子的一个“进——”字,身侧的赵将军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苏婉容心中却又有了一些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