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的神情看上去十分紧绷,她再次唤他陛下,口吻也极是小心恭敬。胤莽却是晓得,小姑娘这是在试探他的心思,正为那苏太傅寻着说辞。
可是她表现得越是噤若寒蝉,胤莽就越是不愿意松口。他垂着头,许久也没个反应,小姑娘就咬着嘴唇,一双大眼莹润含水,定定地望着他。
瞧见她这副模样,胤莽忽然计从心起。就见他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掀了掀眼皮,嗓音毫无起伏地道:
“朕早年听闻建和的太傅,知书明理,也是一代贤良。可自昨夜的一番动静以后,朕对这苏太傅的印象,可以说是大为改观。太傅大人非但不是朕从前以为的,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那踹门的气势,可是了不得。李德允说苏太傅将大学士给打伤了,朕仔细想来,其实也不是毫无可能……”
“那达奚成原本对我爹爹嫉贤妒能,三番五次于朝堂上挑衅,是我爹爹心胸开阔,从来不曾计较。今日的事,必定是事出有因!”
李公公走后,这男人就一直一声不吭,委实反常的很,苏婉容在试探男人的时候,心里其实隐隐已经有了不安。直到男人这一番话说出来,她彻底变了神色,再忍不住扬声反驳:
“更何况昨晚我爹为何不顾侍卫阻拦执意破门而入,陛下本就应该再清楚不过,如何能够将错通通归在我父亲头上?”
倘若一定要怪,那么执意要对她动手动脚,一时不察,恰好被父亲撞见的这个男人,才是整件事情的罪魁祸首吧。
但这些话如若现下说出来,显然不合时宜。
两员德高望重的老臣起了冲突,其中一名甚至身负重伤,性命堪忧。该如何来判,即将决策的是一国之君。苏婉容不可能这个时候惹男人不快,即使父亲是无辜的,即使以她所见,这场争执,孰对孰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可那男人显然不是这样以为。
苏婉容义愤填膺地说完这番话之后,胤莽也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其实,你爹这次无论是弄伤了,甚至弄死了任何其他的人,朕都可以既往不咎。这错,就错在,你爹推倒的并非是一般的人。你爹虽是身为朝廷重臣,可那殿阁大学士达奚成照样是朕的正一品大臣,自朕继位以后,这达奚成颇为足智多谋,替朕献上了不少利国良策。他若是因了今日的事有了什么大碍,不仅是之于朕,之于整个朝廷那都是一笔巨大的损失。”
“你这是何意?!”
苏婉容听出男人的言外之音,急得一把攥住了男人的手臂,更是惊得将一双美眸睁得极大。
可那胤莽呢,立在原地岿然不动,便宛若一座人形雕塑那般。他视线淡淡掠过小姑娘紧抓住自己胳膊的玉嫩小手,微微停顿,又落回小姑娘的脸上。
“朕方才说的不清楚么?天子犯法都当以庶民同罪,更莫说你爹这个自前朝沿袭下来的太傅。不管事出何因,在朕眼皮子底下打伤了人,就是该惩。至于具体如何惩处,那得看待会儿御医号脉之后,根据大学士的伤势再来定夺。更何况了……”
胤莽话音稍缓,瞧了一眼小姑娘愈见苍白的脸色,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
“想必你也晓得,因了太子逆反这一事,你爹近来在朝内朝外,闲言碎语说的人多了,风评自然不好。倘若这个达奚成真的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轻则五十个板子,重则以命偿命,那都是公事公办,即便是朕,也是包庇不得的。”
“以命偿命”四字几乎刚刚落下,苏婉容双膝就是一颤,险些又要跌倒。
这次胤莽倒是利落地伸出手去,赶在她下坠以前,及时扶了一把。
“你也无需担心成这样,便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朕总也不会难为了你的父亲。这样吧,待会儿朕与御史及其他几位大臣给苏太傅定罪的时候,一命偿一命就罢了,尽量给苏太傅判百十个板子,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我爹原本体弱多病,昨夜又受惊昏倒,今早这才刚缓过来,如今尚在用药,哪里又能挨得住板子!”
小姑娘急的眼眶都泛了红,胤莽的嘴角,这个时候却是微微扯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他云淡风轻地看着她,粗粝的长指把玩着她腰间的细带,一圈一圈开始慢悠悠地绕。
“其实……”
他道:“倘若一定要恕你爹无罪,也并非完全没有法子。”
苏婉容救父心切,听完胤莽的这一句话,便仿佛是抓到了一线希望!又哪里会顾及得上男人此时的那些小动作?
她的眸光一下子便亮了,压抑着此时突突直跳的心脏,苏婉容仰着面,屛息问他:“应当如何?到底应当如何才能恕我爹无罪?”
胤莽盯着小姑娘幼嫩细白的一张小脸,她巴巴地望着自己,清澈的桃花眼莹润发亮。
他唇角一弯,忽然就笑了,“容易,容易的很。你嫁给朕,做朕的皇后,你爹就是朕晋元的国丈。到那个时候,朕加封你爹为太师。再恕你爹的罪,朝堂之上,朕敢保证,再无人敢说上半个不字。”
嫁给他?做他的皇后?
苏婉容身形瞬间僵硬。
听到此处,她可是听明白了。男人装腔作势,兜兜转转的,故意在她跟前绕了一大圈,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什么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这话原本也是此人方才亲口所说。倘若父亲失手打伤大学士的事情,必须判罪,那么即便父亲由太傅的位置,坐去了国丈,根本也无任何不同。
从头至尾,父亲有没有罪,应该如何去判。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这个男人自己的意愿决定。他才是一国之君,他想怎么做,根本不存在被任何人的想法左右。
终于察觉男人的意图,苏婉容也马上发现了自己腰间,男人那只越来越不规矩的手。
面上立刻冷了下来。她一把拍开他的大掌,再回以一个客气的冷笑:“倘若陛下并非真心想要恕臣女父亲的罪,又何必这样故意刁难臣女?”
“朕何时刁难你了?”胤莽表情煞是无辜,口里慢吞吞地道:“你不想应,你不应便是。只不过殿阁大学士至今昏迷未醒,这事儿倘若朕不插手,就算大学士性命无忧,五十大板子是跑不了的。正如你方才所言,你可得想清楚了,就你父亲那身板,此番折腾恐怕没把老人家折磨死,也非得磨走了半条命……”
男人成心威胁,苏婉容心中冷笑。她攥紧了袖下双拳,硬声一字一句地回,
“自古便有父债子还。我既是父亲的女儿,他受不住这罪,那便由我来承担这五十板子。”
胤莽听了,面色当下一沉:“那怎么行?原本惩处制度的设立,便是为了激励朝臣警醒自己,反省过失。苏太傅既身为文臣之首,自当以身作则,怎可把自己原该受的刑法,推转给旁人去受?”
说完,他又佯装不耐地催促:“嫁或不嫁,一句话的事情!你再这般磨磨蹭蹭,朕还赶着给你爹判罪,没工夫在你这里继续浪费时间!”
苏婉容气得直咬牙。
胤莽皱着眉头,看似极不耐烦的模样。其实眼角风一直在往她那边扫,看了两眼,不动声色地再度移开。
苏婉容是气,气男人的狡猾。可她同时也必须承认,想要帮父亲免于这场皮肉之苦,除了求这个男人,她现下,别无他法。
反复思忖,苏婉容低下了头。她盯着地面,缄默良久,她忽然闷声道了一句:“几日前你刚刚说过,你说你给我时间适应,你说你绝不再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显然,这些也全都是戏言。”
胤莽一听这话,就晓得她这是开始犹豫了。心中一喜,面上却仍旧端得侃然正色:“君无戏言,朕答应过你的事,自然不是糊弄你的。你嫁给朕,朕给你充足的时间适应。大婚礼成,只要你不愿意,朕不仅不会碰你,半年以后,你不想继续做皇后了,朕甚至可以无条件地放你回府。至于你接下来想要终身伺候你爹,还是改嫁,朕都随你意愿。”
男人所言不错,苏婉容此生是以孝顺父亲为先。她确实不愿让自己这一辈子,都如笼中之鸟那般,禁困在比鸟笼更加华丽的皇宫当中。
可是倘若此人真能保住父亲,半年的期限,不算短,倒也没有多长。之于她,并不吃亏。苏婉容其实有些心动。可,念及此人昔日里屡次的翻脸不认账,她有些不信任他。
“你话说的好听,可你原本就惯会耍赖,我哪里晓得,等那半年之期一满,你会不会同我赖账?倘若你不信守诺言,你是一国之君,我小小一个女子,如何同你理论?”
苏婉容分析得有理有据,但那胤莽仿佛早便料到她会说出这一番话来那般,面上瞧过去也不慌张。他点点头,从容不迫地道:
“朕行的端,坐的正。原本没打算毁约,你不信朕,朕气量大,总也不会同你计较什么。要么这样吧,你想如何确认朕不会赖账?立誓还是拟定一份约书?左右朕也不怕,依旧随你来定。”
发毒誓,现在四下无人,且不说没个旁证。倘若真到了那一步,谁胆敢去拆当今天子的台?
苏婉容仔细权衡,再三考虑以后,觉得还是立个字据更为稳妥。
“口说无凭,还是如你所言,拟定一份约书吧。”
胤莽挑眉,没有丝毫犹豫地立刻转身,亲自去寻笔墨。
男人答应得过于爽快,苏婉容反倒有些不适应了。可来不及她多想,男人备好了笔墨,又将一张干净的绢纸铺于案头,开始题字。
苏婉容怕他耍诈,也抬步忙跟了过去,就立在男人身后,看着他写。
这纸契约十分简洁,内容大致便是:朕欲立苏府四姑娘为后,大典以后,皇后不愿,朕绝不强迫皇后侍寝。半年之期一满,但凡皇后想走,朕亦不会阻拦。如若违约,罚朕江山易主。
题完这两行字,胤莽又亲笔落了款。然后翻出玉玺,沾过印泥以后,牢牢压在纸上。
“现在,你可是满意了?”
老实说,苏婉容她很满意。这封约书越是精简明了,男人越是难以抵赖。对于一个帝王而言,江山易主这个四字,显然比天打雷劈来得有说服力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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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约书交给苏婉容以后,胤莽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喊来一直战战兢兢候在门外的李德允,一同前往这几日专用作议事的偏殿。
抵达偏殿的时候,几名此次随龙辇同行的大臣陆陆续续地都已经到了。胤莽于偏殿主位落座,垂眸一望,场面虽不如在宫中上朝,文武百官齐聚那般壮阔,瞧上去却也十分隆重了。
因大学士尚躺在榻上,至今未醒。胤莽便下令,只将苏太傅唤了过来。
胤莽倒真没想过,小姑娘去他那里,停留了也不过半柱香未到的功夫,苏太傅这边就惹出了这么一场闹剧。后来,有当时在厢房内侍奉的奴仆上前禀报,胤莽听完以后,这才弄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第088章 女儿要嫁给他(三更)
原来,还真是那达奚成恶意挑衅在先。
约莫是昨夜广阳殿前的动静太大,也不晓得是谁走漏了风声。自今早起,整个南苑里都在传,前朝三皇子的皇子妃被刚登基的晋元帝在大婚之日,便强抢了去。
后来也不知怎的就被达奚成给听说了,听说了倒也罢了,关键是此人颇会落井下石。
原本不是多么风光的事情,旁的文臣武将偶然听说以后,都不想惹是生非,大多默默藏在心里,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而达奚成可不一样,得知消息以后,立马乐了,忙吩咐长随打听了苏太傅这两日南苑落脚的厢房,马不停蹄地就赶去,来了一出黄鼠狼给鸡拜年。
文人一张嘴能说会道,刻薄起来赛得过尖酸毒辣的后宅泼妇。强夺三皇子之妻的,毕竟是当今圣上,饶是多借给达奚成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嚼皇帝的舌根。故而,门一关上以后,此人同苏太傅说道的,皆是一些明里暗里嘲讽苏太傅教女无方,或是直接诋毁苏府四姑娘的言语。诸如苏四姑娘不守妇德,又极是势力。眼瞅着太子没落了,丁点不顾及自己皇子妃的身份接自荐枕席,以狐媚的手段直接勾搭到晋元新帝龙榻上去了。
而那苏太傅呢,循规蹈矩了一辈子,素来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物。可是,倘若达奚成说点别的也就罢了,偏偏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污蔑素来被他放掌心上疼宠的四女儿。
昨夜亲眼目睹仗势欺人的晋元帝亵渎爱女未果,已是憋了一肚子的闷气,达奚成这个时候的冷嘲热讽无疑是最后一根导火线。彻底将苏太傅激怒了,激怒以后,那太傅大人便吹胡子瞪眼地同达奚成吵了起来,吵还远远不止,也就半盏茶不到的功夫,隔着门扉,又听见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瓷器碎裂的声音,再然后就是殿阁大学士宛若杀猪一般凄厉的惨叫。
恩怨沿袭了整两朝的老臣在里面争吵不休,一位是前朝建和帝最倚仗的太傅大人,另一位是如今晋元皇帝跟前的得力文臣。二老加起来足有百余的年纪了,守在门外的侍卫一时也不知道,应不应当冲进去制止。直到听见这一声惨叫,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心道坏了!再也顾不得其他,赶忙提着佩剑就急匆匆地破门而入。
若是说起来,这事儿还真不能全怪苏太傅。苏太傅原也没打算伤人,同达奚成撕扯的功夫,下意识去推对方的肩,用力并没有很大,可那达奚成呢,毕竟也不是二十好几的年轻小伙子了,脚下一个打滑,没站稳就往后栽了下去。栽就栽了吧,好巧不巧的背后又刚好是块材质坚硬的桌角,这么用力地一磕,不磕得头破血流,那都稀奇。
听完事情的原委,胤莽目光朝下面懒懒一扫,最后在他未来老丈人身上落定。
“对于此事,苏太傅你可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