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其实当时婉婉说的,对那晋元皇帝没生出一丝情愫,并非实情。其实婉婉、其实婉婉这段时日和他的朝夕相处,可能早便对他动了真心。只不过婉婉从没喜欢过一个人,分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便与恩情混淆在了一块儿。今晨我又见到了他,不知怎的仿佛茅塞顿开了那般,忽然就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婉婉希望嫁给他,并非因了他的威胁,或是想要报恩。这一切都是婉婉的肺腑之言,绝对不掺半分虚假。”
女儿的一双美眸清澈而莹润,听到这里,苏太傅神色有了一些动摇。
今日那晋元帝在偏殿训斥群臣,那副模样,确实有几分帝王之气。他的婉婉毕竟年幼,莫不是真被晋元新帝的皮囊与皇家威仪给震慑住了?
苏太傅越往深处想,越是觉得,这个想法其实也有道理。
女儿当时否认自己喜欢上晋元帝,确实否认的足够及时,可就是过于及时敏感了,才反倒显得不太自然。更何况,倘若仔细回忆,那时候的女儿口中说着对晋元帝无意,眼神却是躲躲闪闪。他也是一时大意,忽略了这些。而现在想起来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不被注意的细枝末节,也许才是最关键的所在。
“婉婉,你大了,心里有了喜欢的人,爹爹替你高兴,可是……”
说到这里,苏太傅像是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忽然顿下。他拉住傻女儿的手,一同进了厢房内阁,又将门窗关了个严实以后,他引着女儿来到两张雕花梨木椅前,一并落座。
“婉婉,你可要想清楚了,无论那人现下如何喜欢你,对你许下如何的诺言。那人终究是天子,是帝王,他的话,你不能全部相信。”
苏太傅刻意放轻了嗓音,于女儿耳边语重心长地低声提醒:“你的大姐她便是一个例子,当初刚选作秀女送进宫的时候,先帝待她也是何其宠爱?可不出两年的功夫,先帝前后纳了德妃,丽妃。得帝王独宠,这样的事情,原本只会在话本出现。”
这个问题原就不在苏婉容的考虑范畴之内。毕竟半年之期一过,她与那个男人不会再有任何牵连。所以,他想要如何充盈后宫,如何雨露均沾,都与她毫无干系。
但是在父亲面前,苏婉容故意摆出陷入沉吟的样子,半晌,她重新望向父亲,口中却是笑着说道:“爹爹,便是长安城的寻常百姓,家中三妻四妾原本也是极为正常的事情。那人身在帝王家,婉婉如何可能要求他终生只对婉婉一人?人之所以总会失望,是因了一个贪字。婉婉从不贪那人的独宠,只要那人心中有婉婉的一小块位置,婉婉便已经知足了。”
女儿太傻,太懂事,懂事得让苏太傅不禁胸口发酸,愈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将终身的幸福平白毁在晋元帝手上。可是女儿这样坚持,头一次在他面前开口祈求什么东西,苏太傅进退两难。
苏婉容看见父亲神情复杂,只面上似乎微有松动,便知道是个机会。忙伸手抱住父亲一只胳膊,如幼时同父亲撒娇那般,一边轻轻摇着,嘴里一边软声细气地求:“爹爹,你便答应了婉婉这一次吧。倘若那晋元帝当真在宫中欺负婉婉,婉婉左右也有爹爹护着,便直接搬回太傅府找爹爹撑腰便是。”
傻女儿单纯,倘若真嫁给了皇帝做了妃嫔,深宫内院的,又岂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恐怕到那个时候,便是女儿真吃了亏,想回娘家同他这个当爹的诉诉苦,也不是一件易事。
可女儿这样信他,依赖他,苏太傅高兴。此时女儿仰着嫩如花瓣似的小脸,软着嗓子求他答应,苏太傅完全不晓得应当如何拒绝。
找不着理由拒绝,可他心中又不乐意成全女儿。苏太傅索性板起脸来,硬声说道:“这是大事,万不可以草率下了决策,还等爹爹仔细考虑,你也切莫心急。”
苏婉容乖顺地点头,可心里却比谁都清楚。父亲是这世上最疼爱纵容她的人,但凡她坚持要做一件事情,起初父亲再如何反对,耐不过她的软磨硬泡,终究也总是会答应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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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以后,一切安排稳妥,晋元帝一行人终于启程,自南苑围猎场,北上返京。
因为苏婉容已经亲口答应了这桩婚事,胤莽这次倒是刚刚一抵达京都,就爽快地放她同苏太傅一道儿暂且回府去了。
事实上,也正如苏婉容当时所料。
刚开始的时候,苏太傅寻了千百种方式劝阻女儿回心转意,就以长房大姐为例,说道嫁入宫中如何不好。可是苏婉容无论听到什么,都铁了心一般,一口咬定自己是非晋元帝不可。
现下的苏太傅,早已洗脱了蓄意谋反的罪名。身为太傅,自然需得按时上朝。
而那新上任的晋元帝呢,每逢朝会,总是隔三差五地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夸赞诸如苏太傅清正廉明,刚正不阿,乃群臣之楷模一类的话。最开始的时候,尚不觉得什么,时间久了,难免感觉有些刻意。虽然有些不切实际,可是许多大臣心里总是怪异地觉得,晋元的新帝,这段时日,似乎在有意无意地讨好着苏太傅。
可无论刻意与否,苏氏此时倍受皇帝赏识重用,这是不争的事实。如今的苏太傅于百臣当中如日中天,权倾朝野,更盛前朝。
这些权贵官吏不晓得苏太傅为何会被皇帝这般殷勤对待,可是苏太傅自己心中算得是清楚的很。这个晋元帝,将如意算盘打在自己女儿头上,可能也是晓得他反对这门婚事,朝堂上百般作态,苏太傅最起初时每每冷眼相对。可愈是到了后面,或许也是没奈何了,后来晋元帝再于朝堂上夸他,苏太傅也会客气地回上两句。
回府以后,再同苏婉容谈话,提起她想要嫁去皇宫里的事情,苏太傅的态度,似乎也并没有之前那样反感抵触了。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文武百官休沐一日。而苏太傅在这一天,却单独入宫,请求面圣。
那日,苏婉容不知道父亲对那男人说了什么,总之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皇帝的圣旨便到了。太傅府全府上下于门前跪地接旨。
太傅府中的人之前是没得到任何消息的,此时瞧见晋元新帝手下的御前大太监,在众多身披铠甲的御林军簇拥下,携着皇旨浩浩荡荡地出现。
这样浩大的场面,府中的女眷诸如老祖宗,大夫人,五姨娘等人,都是从未见识过的。虽不晓得圣旨当中的内容是什么,可总也知道公公此番前来,代表着的是天子的名义,必定是有大事要宣。忙紧随着苏太傅身后,黑压压一片纷纷扑倒在地,屏息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傅府苏承宣四女苏婉容,秀毓名门,蕙质兰心,柔嘉淑顺,六行悉备,允合母仪于天下,甚得朕心,着即立尔为皇后。一切礼仪,交由钦天监与礼部共同操办,于本月内择良辰吉日完婚,钦此。”
第090章 待嫁(二更)
这太傅府上上下下几房几院,原本跪着听旨,听得是云里雾里。直至公公念到什么四女苏婉容,六行悉备,着即立为皇后。全场包括老祖宗在内的一票女眷,脸色当即大变,一个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活脱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娘,女儿的耳朵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方才公公嘴里念着的名字,听上去竟然有点像四房的婉姐儿……”
二姑娘苏适雯跪俯在地上,压低了声音,仿若喃喃自语。
大夫人原也以为今晨起的太早,脑袋还不清晰,一时耳背,这才听岔了音。可此时听见二女儿这么一说,才晓得方才李公公念到的名字,确实那四房庶出丫头无疑了。
大夫人的第一反应,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必然是御前公公将圣旨给宣错了。皇帝亲拟的御旨也能宣错,甚至错得这样离谱,想来也是有些好笑的。下意识就抬起头,朝靠近正门的方向望去。
却见,最前面听旨的丈夫此时侧脸端凝,恭恭敬敬跪在原地,竟并没有任何想要出声指正的意思。
这么大的一桩事,府中家眷也许不曾听说,但苏太傅乃一家之主,皇帝不可能没有知会过一声。
不及她细想,于门前刚刚宣读完圣旨的李德允,目光在太傅府跪地听旨的女眷当中扫视一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找了两圈,未果,便皱了眉头,扬声喊道:“四姑娘?太傅府四姑娘呢?还不快请太傅府四姑娘出来领旨?”
府中的人此番出来接旨,都是按照品阶地位,挨着次序跟随着家主苏太傅后面,一排排跪下。
四房的苏婉容,既是女眷又是庶出,院中无长,就牵着彻哥儿的手,跟随徐姨娘及五姑娘安安静静排在人群的最尾端。听得李公公朗声点名了自己,便抚了抚裙摆站起身,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下,她神色平静,步伐袅娜地缓缓出列。
今日的苏婉容身着一席圆领乳白烟水纹百褶裙,颜色素净,原本应当极不起眼。可此时于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太傅府家眷当中亭亭而立,便犹如野草地里忽然冒出来的一朵水灵灵俏生生的芙蓉牡丹,扎眼的不行。
其实,自苏婉容从南苑回来以后,近来她在太傅府的日子过得,可以说是十分安逸。除了每每出去她的西厢房走动,别院的人瞧见了她,免不了一阵窃窃私语。
一个判作前朝叛党的未婚夫,此时人被关在宗人府,能不能出来还是一个问题。失踪了两个月,被家主带了回来。这后半生,与活守寡应当是没有任何实质上的不同了。
苏婉容晓得太傅府的人都是如何想她的,可她懒得解释。平白浪费口舌别人未必相信,暂且不说,这段期间发生的事情,除了父亲以外,苏婉容本也不想让旁人知道。
更何况了,许是因了同情或是忌惮苏太傅也在府中,就连素来看她不顺眼的五房,这段时日也从未过来找茬。苏婉容乐得清净,正好能够多陪陪彻哥儿,父亲。以及,前几月苏婉容不在府中,她以自己名义于长安城中盘下的布庄,暂时皆由府外雇佣的看店伙计打理,她也趁着这个空闲,查了查这两月的进账出账,又将下个月的新花样也给亲自描绘了出来。
她早便料到,以那个男人的脾性,这道圣旨迟早都会下来,却未想到会这样快。可她并没有任何迟疑,行至李公公跟前以后,便屈膝镇定地跪下了。
而那李公公呢,原本瞧不见人,眉头是皱得极紧的,一见着苏婉容出列,眉头立刻舒展,面上又挂上了苏婉容一贯熟悉的谄媚笑容:“哎哟,瞧瞧杂家都是个什么眼神,四姑娘可不就在杂家跟前嘛!四姑娘,这谕旨陛下今早起身刚刚拟好,便下令叫杂家务必快马加鞭地赶紧送过来,可见陛下对四姑娘也是极为上心了。四姑娘赶快接旨吧。”
之后苏婉容跪地领旨,李德允将晋元帝交付的任务妥善完成了以后,又朝着未来的皇后娘娘拱手道了一句恭喜,便领着同行的人马,浩浩荡荡原途离去。
倘若此前还能侥幸以为这是御前太监念错了圣旨,可现下听这李公公与四房姑娘,一来一去相互间的对话,以及公公对待四姑娘时,截然不同的殷勤态度。便是那三岁的幼龄孩童,这会儿也该全听明白了。
苏太傅及苏婉容原本就是此事的知情者,接了这道圣旨心中并未发生多大的波动。
但府内的其他人等可就不一样了,特别是东厢南厢的几房女眷,眼睛珠子看得都快瞪出来了。
“西厢房那四丫头?晋元的新帝瞧上谁不好,如何会看上她?以她庶出的身份,从前被那三皇子瞧中,已经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现下得了晋元帝的眼……这哪里是麻雀变凤凰?这分明就是一步登天,涅磐重生了!”
“是啊,这四丫头命未免也太好了一点。这才刚及笄呢,就直接去当皇后了。你再瞧瞧长房那二姑娘,条件说起来总比那四丫头好的多,可这两年怎么就是无人问津?再过个把月,转眼就要十七了,继续耽搁下去啊,怕是都得过了适婚之龄……”
后宅里的这些妇人,惯是爱嚼舌根的。那厢,李公公刚走,就凑去一团嘀嘀咕咕碎起嘴皮子来。也不晓得是哪个没眼力见儿的,忽然道出了这句,嗓门不大不小,却恰好被不远处愣神站着的苏适雯给旁听了去。
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就见那南厢房的二姑娘身形明显一僵,霎时间咬紧了红唇。几位婆妇知晓自己说错了话,皆是面露尴尬,正想出言道个歉,又见苏适雯已经移开视线,下一刻,便面色难看地匆匆走了,甚至连大夫人都没来得及知会一声。
而那老祖宗呢,此时的脸色就更加精彩了。
新帝登基,天下改朝换代。太傅府刚刚避开一劫,儿子现下再度博得皇帝信任,于朝堂上依旧是如日中天。如若自家的府邸再有姑娘被这年轻有为的新帝相中,且一下便封了后位。这原本是喜上加喜,祖坟烧香一般顶好的事儿。
可,这新皇帝眼光竟是这样的差!挑谁不好?偏偏挑了这么个庶出的倒霉丫头?
叫老祖宗看来,这等风风光光的大好事,原本就应该落在譬如长房的善姐儿,雯姐儿这般,自家高贵优雅的嫡出姑娘头上,这才代表了他们太傅府邸的门面身份!而那生来低人一等,庶房所出的四丫头婉姐儿,老祖宗从来就瞧不上眼,平素也就是顾及苏太傅的心情,这才勉强给了几分颜面。
这庶出和嫡系之间的差别,在老祖宗眼底,那可是分得清清的。好好的一桩高兴事,这会儿听进老祖宗耳朵里,面上可是半点喜色也无的。就觉得那婉姐儿小门小户庶出的身份,见识短浅,又是个嫁过人的,当真入了宫去,哪来的本事母仪天下呢?别给太傅府丢人都算得上是好的!
婉姐儿那母亲,是市井最最低贱的歌女,浑身的狐骚味,当初祸害得她儿子五迷三道,还不足够。死了以后也不安生,勾得儿子至今念念不忘。
老祖宗一想到,就是这么一个身体里流淌着低贱歌女血液的婉姐儿,即将代表着整个太傅府,嫁给如今天底下最最尊贵的晋元皇帝。老祖宗心里那个气啊,气得一张老脸黑得透透的。
人年纪到了,火气一上来,梗在胸间消不下去,夜里就是睡不安稳。
据说也就是当天晚上,入夜熄灯以后,老祖宗在屋内一连唉声叹气了几个时辰,就是睡不了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