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一点都不叛逆。
柴国轩:“?”
已经严重落伍的柴领队茫然地站在窗户漏进来的冷风里,看着林暮冬进门,被大功告成的刘教练转回来拎着,及时撤离了现场。
-
叶枝还没睡着。
小姑娘已经很困了,穿着毛绒绒的睡衣,整个人在松软的被子里缩成了一小团,正望着某个方向蔫耷耷出神。
比平时还要显得更乖一点儿。
林暮冬合上门,在床边坐下。
叶枝已经习惯了他的气息,一点儿都没吓到,还仰起脸,迷迷糊糊朝他弯了下眼睛。
她的脸颊上还带着一点儿发热的红,纤长的睫毛没精神地耷拉着,轻轻打着哈欠,眼睛里盈着不大明显的水气。
林暮冬轻轻摸了下她的额发。
干的,带着微微的热意。
小姑娘好像很喜欢这个动作,不等他挪开手掌,抬手主动握住他的胳膊,挪到头顶放下。
林暮冬顿了顿,试探着动了下手,慢慢揉她的脑袋。
叶枝微眯了下眼睛,秀气的眉梢一点点松开,又在他的手掌里蹭了蹭。
软绵绵的力道,小脑袋一下下轻拱着掌心。
林暮冬呼吸微摒了下,无声垂下眼睫。
他没开口,一手揽着她的脑后,把人托起来,替她理了下身后的枕头:“睡不着?”
小姑娘藏在他的胸口,嗓音有一点儿哑,努力藏着余悸,轻轻的:“林教练……”
林暮冬的动作轻轻一顿。
他没有立刻起身,依然半弯着腰,让小姑娘能刚好藏在他怀里,一手揽在叶枝背后,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耐心拍抚。
“我在。”
他的声音低醇柔和,没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让她在自己胸肩靠着,右手轻缓摩挲过柔软的短发。
颀长有力的手指穿过发丝,整个拢着她,温凉气息恒定地轻拂过耳畔。
驱散了所有关于风雪的回忆。
叶枝闭上眼睛。
莫名的不安一点点被压下去了,耳朵却又不自觉地烫了起来。
林暮冬沉默地抱着她,过了良久,才松开手臂,把叶枝轻轻放回枕头上。
又顺着她之前偷瞄的方向看了看。
练枪的,眼力向来是第一要务。林教练没多花什么力气,轻松确定了小姑娘的目标,探身拿过那个没吃完的果冻,放回她手里。
叶枝拿着果冻,有点儿犹豫,还在进退两难的纠结里挣扎:“已经刷过牙了……”
“睡前再漱漱口。”
林暮冬摸摸她的头发,声音很轻:“我帮你倒水,吃。”
叶枝抬起头。
刘娴走的时候只留了盏中亮的暖光灯,光从林暮冬身后落下来,让他的五官变得更深刻清晰了一点。
林暮冬看着她,瞳底安静,映着一点灯光。
叶枝悄悄按了下心口,低头看着已经吃了半个的橘子味儿果冻。
像是有什么还没来得及被发现的情绪,藏在宁静安稳的灯光里,在还未曾察觉的时候,已经不讲道理地侵入了她的梦境。
或者不是梦境。
叶枝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果冻。
她的力气都烧得差不多了,举了一会儿就已经有点累。正要放下歇歇,林暮冬已经抬手,叠着她的手一起托住了那个果冻。
甘甜微凉的软润顺着生疼的嗓子滑下去。
好像也真的变得不疼了一点儿。
-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半夜。
林暮冬始终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叶枝一点点吃完果冻,又倒了杯温水,让她漱了漱口。
小姑娘的烧还没退,有点儿烫地靠在他臂间,努力仰头:“去休息……”
“我不困。”
林暮冬轻声打断她,扶着她躺下去,替她盖好被子:“等你睡了再走。”
还记得明天的闭幕式,叶枝被裹成了个蚕宝宝,仰着脸看他,努力严肃起来:“不行呀,不能熬夜,会影响治疗效果……”
她的嗓子有点儿痒,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林暮冬及时圈着她侧靠在自己身边,替她轻轻拍着背,微低着头不说话。
他的肩膀倾下来,一手圈着她,平时锋利的眉宇和软下来,垂着眼睫,唇角轻抿成一线。
叶枝眨眨眼睛,眉梢轻轻蹙起来。
大概是今天烧糊涂了,她居然觉得林暮冬有点委屈。
小姑娘被自己突如其来的错觉吓了一跳,又平白生出些负罪感来,努力挪出一只胳膊,握住他的肘弯晃了晃。
“不——不会影响的。”
担心他是不是真把自己的话当真了,叶枝有点儿后悔,实话实说:“手会好起来的呀。但是熬夜不好,要好好睡觉,不睡觉会秃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林暮冬的身体好像不着痕迹地僵了一下。
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多可怕的东西,叶枝陷在枕头里,努力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仰着脸给他耐心地做工作:“哪怕不想睡,躺下闭上眼睛也是有好处的,也可以冥想……你试过冥想吗?”
林暮冬瞳底悄然凝了下。
他没有避开,甚至还微垂了头让小姑娘揉得更轻松一点,声音平缓清晰:“试过。”
但那并不是多好的体验。
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也永远不擅长否认记忆。有些画面在潜意识的闪回强化下到现在依然清晰,无数次趁夜入梦。
伤口,鲜血。
火药的气息灼烧着他,穷凶极恶挟持着人质的歹徒手里挥舞的刀。
无数次的训练,为了获得胜利击中靶心扣下的扳机,忽然被安放在全然陌生的真实枪械上。
无路可退,千钧一发。
枪管迸出的子弹,应声颓软下去的身体,占满整个视野的鲜红。
那些回忆始终困着他,哪怕可以靠意志把记忆连同情绪一起剥离封锁,也依然会在他以为一切都过去的时候忽然闪回,仿若真实地置身在那一刻的情境下。
牢牢禁锢着他,无从摆脱也难以释怀。
他像是被锁进了密不透风的牢笼里,束缚着四肢,沉入漆黑的深海。
他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真正睡过一觉了。
……
但他居然还在想枪的事。
林暮冬阖上眼睛,慢慢呼出口气。
如果是之前手腕的状况,只要他的情绪稍微出现不稳,肌肉绷紧过度使力,手就一定会抖。
但在手腕在这些天的治疗下已经隐约好转,虽然还会疼,但终归不会再抖得那么厉害,能够被他控制在经验足以弥补抵消的范围内了。
哪怕依然会被扣动扳机的情境强行拉扯回当时的记忆,打出的第一枪,依然是可以不受情绪影响的。
他能打一枪。
无所谓后果的前提下,他还能打一枪。
前代50米运动手|枪的神话已经结束很久了,中国的第一枚奥运金牌,中国射击队的门面,最广为人知的项目,引领无数人走上射击这一条路的传统强项,也会在明天正式退出奥运的舞台。
终结一项运动的神话,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它当众褪去辉煌。
上一次被狙中的是围棋。
曾经源自本土的传统强势项目,被铺天盖地的败绩宣传冲击,一度衰落到无人问津。直到新的国手出现,在排名榜上撕开了日韩的重重封锁,才终于重新带起一批投身围棋的青少年种子。
射击同样已经开始衰落,但终归还有希望。
不了解射击的外行人眼中,不同的枪械、距离和快慢射甚至可能都不具有区别,但罕少有人会完全不知道当初的第一枚金牌。
50米运动手|枪慢射的金牌。
闭幕式,最后一次50米。所有青少年组的苗子都还在,更小的孩子或许会坐在电视机前,懵懵懂懂地看着那些画面。
或许会觉得神气,或许会跟着玩闹模仿。
眼里或许会亮着光。
或许有些人因此会走上这条路,就像他们曾经被电视上那些单手轻松击中靶心的画面点燃向往一样,开始摸枪,开始训练,开始日复一日地苦熬打磨。
希望可能就藏在这里。
他还能替最后的星星之火,再打一枪。
林暮冬嗓音压得有些低:“如果——”
他顿了下,又轻声说下去:“如果我做了对治疗不利的事,你会生气吗?”
叶枝微怔。
她慢慢蹙起眉,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却被他圈着轻轻放了回去。
林暮冬低头,抵上小姑娘单薄的肩窝。
“别轰我。”他声音很轻,“你睡着我就走。”
听不出语气。
叶枝心口却忽然轻轻疼了一下。
她没再说话,也没再动弹。
林暮冬阖了下眼,最后吸了口气,想要撑身站起来,却被一只手轻轻攥住了袖口。
小姑娘有点脸红,又往被子里藏了藏,声音细细软软,努力憋着不想让他担心的鼻音。
“那你……记得关灯呀。”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来你大概不信,他们已经进度到关灯了!
熬夜会秃,会秃,秃。
继续抽红包呀!
第46章 我疼(二合一)
林暮冬在队医房间待到深夜, 什么也没动, 关了灯, 拿了卷肌内效贴布回房间,一直坐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射击队早早上了去体育馆的大巴车。
闭幕式表演的通知已经下来了,H国的新闻宣传早铺天盖地。
兴奋剂事件已经拦不住地传了出去,官方拼命大肆铺开胜果宣传,拿金牌数压着中国报了“全胜”,又把中国队能“逆转奖牌榜第三”的功劳也尽数归功在了顺延的那一枚铜牌上。
50米顺延到铜牌的年轻队员坐在车门边上, 抱着枪盒,脸色发白。
“别紧张,就是象征性的那么一枪。”
柴国轩特意坐在边上,平心静气给他疏导:“牌都拿了, 谁还有脾气?都是看状态的, 闭幕式那种场合,一枪能打成什么样都不奇怪……”
年轻队员勉强笑了下, 点点头。
车就要停了, 刘娴在边上检查队员的证件,笑了笑:“不要紧。一个世锦赛,就算闭幕式也不会有多少人——”
她看向车窗外, 神色忽然沉了下。
柴国轩皱了下眉,也跟着看向车外。
几辆大巴车都堵在门口,场馆前满是记者,把不大的广场围得水泄不通。
刘娴直起身, 拧眉担忧:“怎么弄的——这么多人,什么时候我们也有这种热度了?”
“奥运会撤项,兴奋剂事件,全胜宣传,难免的。”
柴国轩深吸口气,稳住了起身,联系主办方出来维持秩序接人:“出事的也是H国的国宝级运动员,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闹出风波来……不管就行了。”
他没叫队员们先下车,带着教练们挤在前面,勉强从人群里开出了条路。
消息是半夜传出来的,赶到的大半都是H国媒体。兴奋剂事件加上国宝级运动员,热度已经超出了体育新闻的范围,不少记者都在拼命往前抢着,试图拿到最新的第一手资料。
一不留神,就有话筒径直递了过来。
“您好,我是STH的记者。
H国记者一眼瞄准了那个50米的运动员,操着生硬的中文句句诛心,“对于在金牌意外取消下顺延获得铜牌,成为奖牌榜第三这件事,请问中国队会觉得庆幸吗?”
柴国轩神色骤然沉下来,回身想要发作,被刘娴一把扯住。
看着老领队眼底的激烈怒气,刘娴咬咬牙,只能尽力压着火,提醒他:“不行,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能说,多说多错……”
中国队出了国门,被外媒别有用心歪曲抹黑的次数多了,都已经被坑出了经验。
这些记者显然是来点炮的,如果真呛回去,才可能一不留神进了套。
刘娴把柴国轩往前面推了推,又把那个50米的运动员拉过来护着,让飞碟队领队留在了外围。
记者们意犹未尽还要追问,林暮冬停下脚步,镇着一圈话筒瑟了一瞬,被刘娴一块儿扯了回来。
走得都够艰难了,刘娴还得挨着个操心,愁得不行,压低声音:“人生地不熟的,没个人帮忙,别惹——”
她的话音忽然顿了顿。
柴国轩拧紧了眉峰,抬头看过去,也跟着一滞。
红底黄星。
几个年轻的中国记者领着,为数不多的华裔举着国旗,分开人群挤过来。
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有被长辈牵着的半大孩子,在冷风里冻得脸上发红。
记者们什么都没问,手拉着手拦住异国的同行,硬生生替他们开出了条路。
刘娴深吸了口气,错开头,用力揉了一把眼睛。
“听新闻说咱们国家射击不行了,我们来看看究竟有多不行,原来比他们名次还高呢。”
最前面的老人面相和蔼,拿着五星红旗,笑着揉身边男孩的脑袋:“我们不懂,看着就也觉得很出息——小家伙都很喜欢,回头也叫他们去学一学。”
老人笑眯眯的,不急不慢:“当初咱们一枚金牌没有的时候,都是射击第一个打出头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再努力不就行了吗?”
小孩子还不懂事,拿手比划着枪的架势,朝那几个别有用心的H国记者神气地“叭!”“叭!”打个不停。
柴国轩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清了下嗓子。
在自家记者和华裔们的护送下,射击队平安地到了场馆门口。
记者们对今天的流程更熟悉,知道还有50米的表演赛,几个年轻的体育记者一句话都没多问,只是挨个和队员握了手,笑着说了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