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的嗓音忽然急起来,语速难得的快了一次,音量稍微提高,话音就又接着一顿。
空气安静下来。
隔了一会儿, 她才继续说下去,嗓音轻轻的:“爸爸,我好想抱抱他, 好想让你们抱抱他……”
林暮冬轻轻一悸。
他站在门后, 扶着门的手慢慢放下来,指腹一点点滑过冰冷的门沿,垂下,虚握着攥起。
叶枝蹲在门口,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溢出眼眶,顺着脸颊啪嗒掉下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小姑娘被养的太好了, 哪怕有父亲不时带她见识外面的世界,也依然认为爸爸妈妈就都应当是相爱相敬的,都爱着自己的孩子,都会成为孩子身后最坚实的依靠。
怎么会有人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怎么会有人对自己的孩子如避虎狼、百般厌弃,在他需要父母陪伴的年纪冷漠地弃之不顾,在他受了伤,很疼很难熬,最需要家人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再添上一刀的。
那为什么要把他生出来。
为什么不经同意就把他生出来,又不经同意就不爱他。
怕自己的情绪会影响林暮冬,叶枝一直努力压着难受,现在听到爸爸的声音,心脏都难受地揪在了一块儿,抱着手机低低哽咽,眼泪往下掉得停都停不住。
叶父瞬间慌了,把刀和宝贝女儿想抱男人都抛到身后,急得语无伦次:“宝贝乖——宝贝,爸爸不拿刀了,乖,别哭,别——”
话说到一半,电话已经被惊闻女儿被丈夫惹哭的叶母不由分说抢了过来。
叶枝抬手用力抹着眼泪,嗓音轻轻打颤:“妈妈……”
“妈妈在,怎么回事?”
叶母没听见前半段,看见叶父抄刀就猜了个**不离十,干脆利落单刀直入:“想在男朋友家过夜你爸不让?”
叶枝含着眼泪:“……”
叶母当她默认,一口答应:“妈妈让,宝贝不哭,你爸不让妈妈就离家出走,他会知道怎么办的。”
叶父:“?!”
叶父不甘心:“闺女还那么小!万一被人骗了——”
“我第一次跟你回家才二十岁,我爸妈都不知道呢。”
叶母跟叶父是大学自由恋爱,大一在一块儿,毕业就直接结了婚,闻言毫不留情出言戳破:“你抱着我在鞋柜上亲的时候怎么没说我年纪小?”
叶父:“……”
叶父被暴击得说不出话,忍着心痛磨蹭开,蹲在边上霍霍磨刀。
母女俩的话题要丰富得多,叶母三言两语就哄得宝贝闺女停了眼泪,不着痕迹套着话,没过多久就弄清了小姑娘想给他们带回家的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后我们就回家了,现在在林教练的家。”
怕让林暮冬听见再难过,叶枝的声音压得轻,好多事也努力含糊不讲,却还是忍不住又把自己说得红了眼眶:“妈妈,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啊……”
她太入神,直到自己被人轻轻抱起来,才发觉林暮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卧室。
叶枝吓了一跳,下意识要出声,林暮冬却只是摇了摇头,抚了下她的头发,抱着她小心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或许是小姑娘用的措辞太小心柔和,也或许是因为这些事对他来说无非只是些既定的事实,哪怕听见了叶枝的话,他看起来也并没有多明显的反应,只是俯身拢着她,又在她身边加了一床充当靠枕的被子。
叶母也从来没见过这种人,听得连气带心疼,正在电话里义愤填膺地发脾气。叶枝有点儿紧张,抿了抿唇,一点点扯他衣袖:“林教练……”
林暮冬在沙发边半蹲下来,转过手掌,拢着她的手,朝她浅浅地笑了下。
他的神色很平静,目光安安静静地凝注着她。
好像只要她在,这就是他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至于剩下的事,都是要排在好好看着她之后才要去管的。
叶枝鼻子一酸。
她的林教练比她想的还要更坚强好多。
一般人哪怕只是遇到这些事,都会难过得不行。可林暮冬在遇到这些事的同时,还在马不停蹄地训练、比赛、夺冠,在把射击队的担子扛下来,带着手腕的伤,承受着数不清的期许和压力。
他那么好,那么厉害。
叶枝也学着他坐直,用力眨去眼睛里的水雾,握着他的手,往沙发上拉了拉。
林暮冬微哑,顺着她的力道稍稍探身,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做口型:“我去倒点水。”
他担心她在门口蹲得太久会腿麻,才出门把叶枝抱过来,并没有要听她打电话的意思。
小姑娘什么都可以说,他也不会因为听见了这些,就真的难过黯然难以自处。
他要做的事都太多,要带队,要练枪,要比赛,没有时间供他停下来舔舐伤口。
林暮冬俯下肩,抱着叶枝稍稍往上坐了坐,让她靠在那床被子上。正要起身,叶母的声音恰巧从电话里传出来。
“他们家不疼咱们家疼,都是好孩子,凭什么这么欺负?”
叶母头一回听这种事,气得不行:“你把他带回来,带回家来我们疼他!”
……
林暮冬身形微微一顿。
他像是有些不适应这种话,眉峰有些疑惑地微蹙起来,顿了顿,慢慢迎上叶枝的眼睛。
叶枝握住了他的手。
小姑娘执着又认真,攥着他的手掌,一点点把人也拖到沙发上坐下,又钻进他的怀里。
软绵绵的力道重新拱在胸口,林暮冬下意识回揽手臂,把她圈在臂间,微微低头。
叶枝仰起脸,握住他的手。
她的声音轻轻的:“妈妈,那你一定要对他好。”
你们不知道,他一个人长大,寂寞了好久,受了好多的委屈。
他好需要爸爸妈妈疼他。
察觉到女儿这句话的认真,叶母的声音也跟着落下来,保证:“妈妈对他好,把他当妈妈的儿子。”
叶枝抿了抿嘴角,眸子里一点点亮起星光:“那爸爸呢?”
叶母看了一眼还在磨刀的叶父:“……”
叶父眼眶红红的,又转了半个圈,抬手捂了耳朵,拒绝对拐走宝贝闺女的混蛋小子作出任何进一步的了解。
叶母:“……爸爸也好。”
叶枝放心了,眼睛重新弯成月牙儿,对着话筒亲了一口:“谢谢爸爸妈妈!”
小姑娘活泼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叶母松了口气,笑吟吟哄了闺女一阵,又不厌其烦地反复嘱咐了她要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就立刻给家里打电话。
叶枝念了大学,又在国外读了好几年书,不是没自己在外面住过,但也是第一次在异性家里过夜。知道爸爸妈妈难免担心,靠在林暮冬怀里乖乖听着,一声一声都应了下来。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叶母准备撂电话,顺手揪了揪丈夫的耳朵:“要撂了,有没有话说?”
叶父不高兴:“没有!”
叶母作势要挂断电话,叶父立刻跳起来,一把接过电话,匆匆转回角落:“宝贝……”
小姑娘还以为爸爸妈妈都同意了,高高兴兴的嗓音甜津津响起来:“爸爸!”
“诶,诶,爸爸在。”
叶枝长大之后,叶父有年头没听见宝贝闺女叫自己叫得这么甜了,语气瞬间软下来:“现在在哪儿呢,在干什么呀?”
叶枝一下下轻捏着林暮冬手指的手顿了顿。
在您的新儿子怀里,捏您新儿子的手。
叶枝凭借从小到大天生的危机感和求生欲,觉得这可能不是个特别好的答案。
叶枝张了张嘴,环顾一圈空空如也连个电视机都没有的客厅,磕巴一下,鼓起勇气:“在沙发里,看……看书。”
“看书哇?看书好,多看一会儿。”
叶父深信不疑,继续循循善诱地哄闺女:“爸爸也爱看书,还记不记得咱们两个原来总是一起看书来着?爸爸还教过你卸胳膊……”
为了说给那个不知道在哪的混小子听,最后一句叶父特意说得字正腔圆异常响亮,又压低声音,小心试探:“现在还会卸胳膊?”
叶枝:“……”
叶母及时过来,打醒了还想再问下去的老公,夺回手机最后对闺女嘱咐两句,挂断了电话。
-
叶枝长长长长呼了口气。
放下手机,她才意识到自己这通电话打了多久。
手机的电量已经耗得差不多了,她的手臂都酸疼得有些伸不直,轻轻吸着气,抬手小心地揉了两下,就被另外一只手接了过来。
林暮冬接过手机充上电,把她的胳膊抬起来,一点一点慢慢地替她揉。
叶枝眨眨眼睛,仰起脸:“林教练……”
林暮冬低头。
他像是有一点出神,瞳色却又很清明,垂着眼睫,安安静静映着她的影子。
叶枝抿起唇角,仔细端详着他。
林暮冬替她揉着胳膊,抬起一只手,轻覆在她的眼睛上。
他开始很轻声地给她讲故事。
林暮冬向来寡言,很少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嗓音低醇温柔,像是某种轻缓催眠的乐章,连他周身的气息一起裹着她,静静地给她讲。
……
少女嫁给了一见钟情的爱人。
短暂的爱情没能燃烧太久,哪怕她其实什么都没做错。她陪在他身边,优雅从容地出席酒会,得体地应对生意上的对手,所有人都在称道他们的爱情,可藏在他本性里的暴戾冷酷也依然冲破伪装,一天比一天明显地暴露出来。
他的生意开始衰落,对待她也变得日益凶狠。
他对她动手,折磨她,骂她,一点点摧毁了她所有的希望。
少女开始恨他。
不光恨他,也恨那个流着他们共同的血的,长相酷似他的儿子。
她坚信他的儿子也会和他一样,无论伪装得怎么好,在体内也一定藏着头择人而噬的暴戾凶兽。
后来男人破产了,他们离了婚。当初的少女已经成为人妇,在法庭上,他们像仇人一样因为财产和债务的分割而冷眼相对,乱哄哄的闹剧落幕,只剩下了一个谁也不要的男孩。
男孩最后还是跟了男人。
后来男人死了,死于醉酒后一次追求刺激的飙车。
男人没有别的亲人,男孩继承了几处房产和一小笔遗产,拜托了当时的老师做自己的监护人,没有被送去孤儿院。
男孩很想妈妈,偷偷打听到了地址,自己跑了过去。
那天在下雪,男孩坐了一整夜的车,终于找到那扇门,踮着脚去按门铃。
屋里暖意融融,刚刚添了儿子的夫妇笑着说话打闹,被岁月磋磨得憔悴的女人又变回了少女,笑意盈盈地打开门。
……
“然后……”叶枝听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咽了咽唾沫,用力攥住他的手,“然后呢?”
林暮冬停住话头,安抚地摸摸小姑娘的头发,垂下眼笑了笑。
他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把这些说出来。
他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有爸爸妈妈。
“后来……她把门关上了。”
林暮冬阖上眼,一点点抹去了脑海里的所有画面,缓声开口:“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低头,轻轻亲了亲她的小姑娘,把人圈进怀里:“后来我就知道,我不该再去打扰她了。”
叶枝轻轻蹙起眉。
她觉得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那个女人现在的反应都这么激烈,当时还没有彻底从痛苦中走出来,一定更愤怒、更难以自控。
但是林暮冬很显然已经不想再说了。
那她也就不问。
叶枝挪着身子撑起来,抱住他的肩膀,在他颈窝蹭了蹭:“我爸爸要是敢关门,我就带你跳窗户。”
林暮冬微怔,随即忍不住轻笑出声,点点头:“好。”
叶枝还是心疼得不行,又努力往他怀里钻进去。
林暮冬由着她在怀里毫无章法地拱来拱去,收起手臂,慢慢阖上眼。
原来有一天,他说出这些事,也是可以不疼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小姑娘就悄悄钻进了他心里,带着她的小碎花创可贴,抹上药吹着风,小心翼翼地,替他粘上了每一道伤口。
他的母亲无数次给他灌输过他和他父亲一样的念头,他曾经一直很害怕,畏惧着自己身体里的那头“凶兽”。尤其在病后,他偶尔会无法自控,在短暂的、无法和现实世界建立联系的那一段时间里,他比任何人都恐惧着自己会做出什么无法弥补的事。
可她又怎么都吓不跑。
不光吓不跑,还主动跑来抱着他,替他裹伤,替他挡着冷,牵着他穿过那片茫茫的黑暗莽原。
那他也只好把尖牙利爪都磨平剪短,然后把她放在背上背着,一起往前走了。
林暮冬轻轻吸了口气,微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不早了,休息。”
叶枝循声抬起头,正要应声,一旁冲着电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现在的时间已经挺晚了,除了爸爸妈妈应该不会有人发消息过来。叶枝连忙抄起手机,按亮屏幕看了看,目光忽然止不住地亮起来。
不是叶父叶母的消息。
是霍夫曼实验室。
有一例右手腕伤后肌腱重塑的手术,医疗组已经组建,如果叶枝有意向参加的话,可以即刻飞回美国进组。
叶枝攥着手机,心脏忽然跳得飞快,用力握住了林暮冬的手:“林教练,我有事要和你说……”
她必须要去。
如果这一例手术能成功,林暮冬的手,就应该也存在理论上治愈的可能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