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先生问……”小西张开手指缝,偷瞄了一眼叶恒,见他红着脸庞已经坐了起来,正埋头整理衣襟腰带。“问阿恒哥哥给王主您写了那么多封信,怎么不见您寄一个字回复?不知道人家日里夜里都想着盼着么?”
叶恒刹时僵住。
云瞳也是一愣:阿恒写来的那些信,篇篇都像是汇报文书,用得着自己特意回信么?
“先生只让问这一句,没说等回话。我走了,你们继续打架吧。” 小西扮个鬼脸儿,一溜烟跑了。
云瞳一回头,瞧见叶恒正僵着手指捋那襟带,一会儿窝卷了,一会儿又拧直了,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见自己盯着他看,俊脸越发红涨了起来。
“阿恒……”云瞳的目光就在他脸上缓缓移动,从两道黑漆漆的长眉,到那双水润润的杏核大眼,掠过高直秀挺的鼻梁,扫过被亲得嫣红的薄唇,落到他散开的乌发和那空荡荡的白皙耳垂上,忽然改口说道:“你去把纸笔拿进内室。”
叶恒不知她是何意,愣了一下便起身取过笔墨纸砚,随着去到里屋,方把东西摆在小案几上,就被女人一把扯进怀里。
“你一直等着我的回信?”云瞳含住他的耳垂,不轻不重地咬了两下,激起男人一阵颤栗。“那我现在就写给你。”
云瞳坐在矮垫上,左手搂着他韧腰,右手拾起羊毫,在铺开的白纸上先写了“阿恒”两字。
叶恒稍稍挣动了一下,跪坐起身,一边研磨着墨汁,一边咬着下唇,偷眼细看。
云瞳写得很快。先说了自己接到他来信时曾如何喜悦,等打开看过却不免失望,信中除了请安,再就是寥寥几句公务,别无它话。既不知他身体恢复得如何了,也不知他在凰都可有想念自己。之后又责怪他先拒狐裘,复拒名位,再拒耳徽,弃自己一片深情于不顾,何其狠心……最后问他:尔是何心意?若不想与我恩爱相守,便当言明。我亦可放你另寻佳偶,一世不再相扰。
叶恒初时偷窥还满含羞怯,待看到中间一段,捏着墨锭的手指便抖动起来,勉强在砚中一搅,弄得墨汁飞溅,只得暂时放下。再往后看,心中陡然生出恐慌,面色由红转白。等云瞳写完最后一字,将薄薄一页纸推到他面前,叶恒已将下唇都咬出血来,双手紧紧攥在一起,低声叫道:“王主……”
云瞳从没见他这般惶恐、委屈过,心中微讶,复又低声威胁道:“今儿你再说个不清不楚,我就……死了这份念想,灰了这份情肠。阿恒,你为何要伤我的心?”
“我……”叶恒又是一惊:我伤了她的心?我竟会伤了她的心……
云瞳屈起食指,不动声色地在自己回信上敲了敲。
叶恒跪好身躯,却不知从何处解释起,久久方低叹了一声:“王主走后头一个月,我还起不来床,惦着写信,只得请沈使代笔。我纵有些心里话,也……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念出来……”
云瞳眯眼听着:这便是十二讲的:他们动辄羞臊。
叶恒悄悄抬眼,见她仍是面沉似水,心中大觉不安:“之后我能自己执笔了,却又不知该和王主说些什么好?每每坐到半夜,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云瞳听得疑惑:这是什么缘故?
“我怕写得不合规矩,会招人闲话……又怕那些小儿郎的痴语,惹您厌烦……”
怎么会厌烦呢?云瞳一皱眉:真是的,我就等着听你那小儿郎的痴心言语呢。既是让寄私信来,便是不要你守那些无所谓的规矩。阿恒啊阿恒……
“后来,好不容易写成了一封……”叶恒垂下眼睛,俊脸泛起红晕:“不想楚先生到我房中诊脉,无意间看见了,他总来取笑……”
云瞳想起方才在屋外偷听,楚添说起此事,确实乐不可支,心中越发好奇:能让我几个晚上睡不着觉的情书,他都写了些什么呀?
“又听阳总管他们说:您写去玄龙求娶聂赢将军的国书,言词恳切,动人肺腑……我读书有限,写的都是些……无聊的话。”叶恒自惭形秽般地垂下头去:“前思后想,我怕您笑话,就没敢寄出。”
“你这……”云瞳哭笑不得:我同聂赢讲些私话,还碍着你给我写情信了。
“您军务繁忙,我又比不得聂将军……”叶恒极快地看来一眼:“因而也不敢奢望能有回信……”
云瞳得了梅十二的指点,这回可听明白了:原来男人是嫉妒了。
“更不奢望能有……”
叶恒没再往下说,却被云瞳反手握住了腕子:“你拒公子之位,难道是想当侧君?”
“不不!”叶恒吓了一大跳,往前跪行了两步:“我没有痴心妄想过。我知道您将来要娶的正君、侧君都是有身份、有地位、与时局大政有关联的大家闺秀。叶恒只是一个暗卫,这辈子只求……能常伴您身边。您征讨五国,我便在鞍前马后,您拜官封疆,我便在案侧轿旁,您挂印归农,我便在厨下田间……王主,只有暗卫才能一时不离您左右。若是在宗人府挂了姓名,我就必须依从皇家律令,回上京王府待着了。那份相思之苦,实难忍受,我在凰都才几日就感觉像煎熬,我……”
叶恒说不下去了,长睫一眨,滴下滚热的泪珠儿来,下一刻已被拥入云瞳温暖的怀抱中。
“阿恒……”
“那件白狐大氅,您虽披在我肩上,却没有明说赏赐……”叶恒埋首在她发间,嗅着发丝的清香,心头满是酸涩:“我再喜欢,也不敢私自留用,并非……”
原来是这样。云瞳叹了一口气:怎么自己都不知道,官中竟有这许多繁琐规矩?
“至于耳徽……”叶恒离开她怀抱,从领间抻出一条红绳来,上面正悬着那个白玉小环。“我一直戴着的,只是没把它扣在耳上。”
“为什么?”云瞳上手摸了摸,小环上还带着他的体温,一团温热。
“那天沈兄来探我,一进门就盯着这个耳徽看,眼睛里又是羡慕,又是落寞。”叶恒低声答道:“我知道,他心里也装着王主,和我一样,也……恋着您……您给了我徽记,没给他,他不定怎么伤心难过呢。我看他那副模样实在不忍心,就把小环摘下来挂在颈上了,日夜都贴着心口……”
云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叹道:月郎说得真对,阿恒就是个小傻瓜,傻得让人心疼……
“王主……”叶恒偎进她怀中,后面的话却没说出口:王主,我的心意从不敢对您说,我做梦都想和您恩爱厮守呢,可是,上次暗部长老们问责之后,我就怕了。我怕我要得太多,老天都不再相容。您这样好,这样好,怎么可能只属于我呢?日后,您还会娶许多男子……
“嗯?”云瞳见他又是话说一半,扳过下颏来,盯着那双杏核大眼,皱眉催促道:“说啊?”
叶恒不知为何,心中酸涩愈盛,他喃喃言道:“王主,我求您一事:万一以后您厌了我,也别赶我走……我可以重新蒙上厚纱,或者带副面具,就作一个让您想不起来的‘暗’卫,王主,可不可以?”
云瞳一愣,下一刻却紧紧抱住叶恒,樱唇贴在他耳边安慰道:“阿恒,我的傻阿恒……怎么说这样让人难过的话?我身边的位置你既不肯要,那便在我心里,给你留着……”听怀中男子已低泣了起来,便在他肩背处轻轻拍着。
“王主……”
“好了。”过了一会儿,云瞳带笑埋怨道:“你怎么也哭个没完?你这别扭性子,害得我两个多月都没睡安生,可不该罚?就罚你把那三页纸长的情书默写一遍,我现在就要看。”
一边说着,一边将他从怀里扒拉出来,按在小桌几旁,把笔塞到他手中,一叠声催促道:“快写,快写,一个字也不许写丢了。”
叶恒抹去泪珠儿,垂着头抽着鼻子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云瞳坐在一旁看着,那俊秀的侧脸,微蹙的眉峰,沾着泪滴的长长睫毛,红红的鼻头,轻颤的红唇,无一处不动人心弦,直是越看越爱。
叶恒刚写好一页,就感觉她贴了上来,拿纸念道:“王主,奴才叩谢救命之恩……写这些做什么?写你那些真正想和我说的话。”
云瞳握住他拿笔的右手,带着他一起在空白处写道:一愿卿卿千岁,二愿奴家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王主……”
叶恒刚绽开唇旁一缕浅笑,就被云瞳亲在那浅浅的酒窝上:“岁岁怎么受得了,要日日常相见……”
叶恒满心都是欢喜:同经风雨,共窝梁上,和你作对比翼双飞燕,可不就日日常相见了。
“快写。”云瞳辗转吻着他的脸颊脖颈,手下也是不停,解开那碍事的腰带,扔到了一旁:“阿恒,写你喜欢我。”
叶恒一羞,听她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我……不知道……”
略略
“别着急,长夜漫漫,还有的是时间……”
第130章 小园春早
一夜......略略。
胡乱睡了个把时辰,见天光已然放亮,云瞳轻轻撤回搂在叶恒腰间的手臂,在他熟睡的侧脸和微张的朱唇上亲了又亲,方去更衣。
一出房门,早春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云瞳只觉周身舒泰,精神大好,便就近在树下打坐。气息在经络之间流转,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竟如水归渊海,云流长空一般,大有进益。
云瞳惊喜之余,微微生了疑惑:怎么整夜寻欢之后,阿恒累得不省人事,我却神清气爽,骨劲筋强,似乎犹胜常日。之前两次……却未曾注意。莫非这归元大法真如旁人所说,有些邪门之处……又试着提气一纵,确乎比平日跃得更高,跳得更远,几个起落之间,已到了后园。
忽见前方花枝掩映之下,有一个身着白色锦袍的男子,正背对着自己,垫脚去拾青叶上的露珠。一阵春风拂过,那人衣袂飘摇,墨发轻扬,伸出的右手莹白如玉,五指修长,正轻轻拉住一条绿枝……树上一对黄鹂鸟正娇声鸣唱,几缕垂下的柳条微微颤动着,透进红日初晖。
这场景如此熟悉,使云瞳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仿佛回到上京禁城,长门冷苑,爹爹春日早起,带着她悄悄溜进御园,找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收集露水。她时常钻入花树之间,嬉笑玩耍,每一回眸,都看得见神仙一般俊美飘逸的爹爹正采拾叶上凝珠。
白衣胜雪,风华绝代!
“爹爹……”
从奕晨起采珠,刚寻到这小园攀下一枝青叶,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微微抖颤着的声音。回头一看,那张日思夜想,殊丽绝美的脸庞竟然乍现面前,光霞流转的眸光直射眼底,又是熟悉,又是陌生……刹时他呆在了当地。
云瞳也是呆住:不是爹爹的模样……但这小郎却有着和爹爹一样的美丽,一样的仙姿,那双春水般多情的眼眸,正似惊似喜,似恋似怨地凝望着自己。
“我……”从奕才说了一个字,便见一枝开得娇娆的桃花被云瞳举到了眼前。
“抱歉。”云瞳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爹爹也喜欢在这个时辰积攒露水。方才,我还以为是他……这支碧桃开得正好,向你赔罪。”
从奕默默接住她递来的桃花。轻拽了两下,却不见她松手,抬眼一望,那双美丽至极的眼眸正盯着自己在看,刹时脸上羞红一片。
云瞳看着他多情又温柔的眼波,觉得有些面熟:“你叫什么名字?”
“从奕……”从奕微微犹豫了一瞬,便轻声答了。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云瞳疑惑地问道,不等他回答,便又摇头一笑:“失礼了。你很像我爹爹,许是……梦里见过吧。”
你的梦中真的有我吗?从奕心头一甜。忽听得小园门口传来一声炸雷般的惊叫:“七姐?从尚书?你们在做什么?”
从奕吓了一跳,转头见沁阳正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自己,已羞红的面孔越发热烫起来。
“从尚书?”云瞳怔愣之后撤回放在花枝上的手 。
“对呀。”沁阳大步走了过来:“你不认识他吗?他是寿宁侯从贵金的儿子,现为内廷尚书,就是那位闻名大胤的锦衣郎啊。圣上差派他来和你同去青麒,迎接和亲皇子。”
听到“寿宁侯”三字,云瞳浑身一震,立时倒退几步。
从奕见她看着自己的眸光越来越冷,心也随之越来越沉。
“从家锦衣郎……”云瞳一个字一个字生硬地念了出来:“寿宁侯府的千金之子,才貌俱优,非世俗妖女可相匹配……”
“啊?”从奕大是慌乱:“不是那样的,你听我说……”
“难道这不是当年寿宁侯亲口说的话么?”云瞳唇角含着讥诮。
这一句从奕分辩不得,眼见云瞳就要拂袖而去,急忙叫道:“眸眸……”
云瞳脚步一顿,听那男子在身后急急说道:“我娘说的……不是我的心意。她不知道……君上曾经问过我,愿不愿意陪伴在你身边?那时我年纪小,害羞没有回答……”
“哦?”云瞳转回身,冷嗤一笑:“现在不害羞了?想对我说:你愿意了?”
从奕被她那显而可见的厌恶和嘲弄惊得一凛,连连退步,不提防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仓促之间抓了一把身旁的桃枝,被尖利的枝桠刮伤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