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跪了,到朕身边来。”武德帝提起那只犀牛角制圆柱小笼,转着圈看了看:“这是英王送你的?”
与中选侍子私相传递东西,管你是何身份,若被御史知道了上奏,又成大罪。清涟想到此节,说话格外谨慎:“前随毓庆宫主出使青麒,逢忠武侯庆生,英王预备了一篮子小玩意儿,我看着有趣,就挑了一个。”
武德帝嫌弃地撇嘴儿:“我说呢,小七送的礼物竟然这样简薄。”
梁铸跟着笑了两声:“凤后千岁上回见了,也是这样说:小官人跟英王就跟过家家似的。”
“金铃子已经没了,你还留着个空巢。”武德帝瞟了面红耳赤的清涟一眼,转头吩咐梁铸:“把那个原来装朕小印的鹅黄匣子拿来。”
“是。”
清涟好奇探头,见梁铸捧来一只密匣,上有御笔“即呈”字样,打开却是空的。
“小印朕赐英王了,这匣子赏你。”武德帝把圆柱小笼放进匣中,示范了如何开锁落锁,把其中一把圆头钥匙交给清涟,另一把让梁铸收好:“这回像个印信了吧。”
圣上赏我专折密奏之权。清涟惊喜之外,深觉惶恐,连忙跪下磕头:“奴才唯恐有负圣恩。”
“敢负朕恩,板子伺候。”武德帝故意冷脸斥道:“朕看在你哥哥面上,今日欺君之罪暂且记下。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是,是!”清涟双手接过鹅黄小匣,闪着亮亮晶晶的眼睛,退出了懋章殿,由宫监带领出宫,送回贺兰公府。
这边,武德帝向梁铸感概道:“当年朕偷着去找凤后,约从后园翻墙跳出,小涟只当他哥哥同人玩去,不肯带他,就假装睡熟,等到了时辰,也尾随来后园,扯住哥哥的腿,把鞋子都扯掉了。朕怕他哭喊惊动了人,只得跳下去把他也抱出来。”
“这事儿老奴知道。”梁铸笑道:“小官人玩累了睡着了,让您背了一路,老奴说要接过去,一碰他就醒,嚎啕大哭。”
“这日子啊,就像流水一样从人手指头缝里溜走了。凤后多了白发,朕也有了皱纹,当年的小赖包倒亭亭玉立了。”武德帝叹道:“还屡屡让朕刮目相看……”
“小官人很有见识。”梁铸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凤后千岁逼他读书,看来大见成效。”
武德帝苦笑一声:“他是真逼得紧,朕说一句,小七不嫌,你忙什么?他就反驳,我家小涟可不是给你那宝贝妹妹预备的。”
梁铸暗道:若连英王都没有娶小玉人的福气,又哪个能有,能承受得了呢?
“不说这些闲白了。”武德帝揉着太阳穴休整一刻,又恢复了往日威严持重之态:“朕宣召之人怎么还没有到?”
“已在殿外侯见。”
“传!”武德帝偏头又吩咐梁铸:“早朝之前,命齐晖到春在堂来见朕。”
……
第二日,上京四门贴出告示,言:近有热症,不明根源,恐成大疫,嘱罢市,散集,百姓勿聚。家有病患,皆由里正登记,遇有病亡,不许私自掩埋,亦交府衙妥善安置。至于治病良药,却无消息。
张贴之时,便致谣言四起,人心惊惶。
京中早有一间小药铺名“别坊”正大肆兜售仙根,言热症初起即从灵鹫峰莲花寺挖出,引得百姓们蜂拥而至。药铺将仙根切成细末入汤凝丸,服食者谓有奇效。因而从早到晚,供不应求,售价也水涨船高,非富非贵则一丸难求。隔日更有恭王府等皇亲王臣前来买药,更使平民百姓们望铺兴叹,求而不得者当街嚎哭。
谁知就在午后,京兆尹衙门出动差役,查封了别坊,以其囤积居奇、哄抬药价、扰乱民心问罪,连掌柜、伙计以及“仙根”药丸全部缉拿收缴,据百姓们亲眼所见,连熬药的汤锅都没落下。
之后又有几家药铺比学“别坊”,却还没等病患挤门,京兆尹衙门就已派差赶到,不问情由,一律缉捕。
接着便是莲花寺,被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任何人不许靠近。
“仙根”难得,热症还是要治。百姓们正不知如何是好,又有官令颁下,要将所有病患集中至太医院合剂所。
“人去了还能回来吗?”
“治好了自然就回来了。”
“要是治不好呢?”
“别问那么多了,凡发作热症者必须去合剂所。”
这样问答伴随着哭声响彻上京。但有不肯送出亲人的,差役们便登门搜查,强制带走。京兆尹岳向欣上书朝廷,称人手有限,不能有效控制疫情。圣命批复,令原驻守上丰防线的全種将军带兵入城,协助帮办。
……
恭王府正寝
紫云昂贴上睡在父亲怀中的小世女珠儿的额头,唇边绽开一缕微笑:“已经退热了。”
“真是灵丹妙药。”随乐旋松下一口气来:“王主,是不是多留几丸,万一孩子们再有病的呢?”
“我是留了。”紫云昂眯起眼睛故意一叹:“可上京百姓们却惨了,圣上封了别坊的大门,她们连个念想也没有了。”
“药既有效,何必要封铺门呢?”
“据说是太医院建议圣上,仙根就那么一丢丢,用完了可就没了。”
随乐旋皱起眉头:“圣上也为囤药?”
“圣上还在控疫。”紫云昂轻蔑撇嘴:“大家都传,合剂局里的病弱老幼是任由死生,无人顾管,集中起来只为不再传染别人。”
“这也太残忍了些。”
“百姓们怨声载道,我那三姐还在忙着父后祭典。”紫云昂冷哼连连:“这几日没少申饬我,这儿不经心,那儿不着力……她以为多给亲爹烧几注香,就能平息这场大疫了呢。可笑。”
随乐旋抿了抿唇:“这种办好了没功劳、办差了要担罪的差事怎么落在表姐肩上了?”
“唉,连二姐都看不下去了呢,说我受了委屈。”紫云昂看不出一点受了委屈的样子,反倒“呵呵”直笑:“难得她仗义执言一回。”
“我听说二姐夫的小约也病了,不知他们囤药没有?”随乐旋轻手轻脚地把珠儿放进小床,听她发出些哭声,又忙伸手拍哄。
“要是和王府来求药丸,就送出两颗。”紫云昂言道:“锦上添花,什么时候也比不了雪中送炭。我得让二姐念我的情。”
妻夫正说着,老宫监进了门悄悄禀道:“王主,全将军来信了。”
紫云昂眸中一亮,即刻起身要走,随乐旋却在后面叫道:“表姐等一等。”
“还有何事?”
随乐旋凑近紫云昂耳边,压低声音:“怎么听说仙根是从莲花寺挖出来的?”
紫云昂眉棱一跳,握住夫郎的手,在手背上安抚的拍了又拍:“我知道。你且放心。”
才到阶下,又有张缤遣内管事来回:“几家亲贵大臣求见王主,另张淮昌大人说带了小睿王和龙虎卫晁大将军的口信儿。”
紫云昂掩饰不住唇旁露笑:“请。”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又开始紧张啦。
第831章 破网之策-2
更深露重,夜浓灯黯,紫云昂阖目幽坐,身不动,影动。飘飘忽忽,朦朦胧胧,叫人辨不清面目,更猜不透心思。
老宫监静默在旁,心跳却快得似要破胸而出,需得紧紧用手按住。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紫云昂低沉一唤:“阿公,是时候了。”
“主子……”
紫云昂深吸一气,缓缓睁开双眼:“刚才她们说的你也都听见了:这一场大疫可算上苍助我,若再错过时机,天亦不佑。”
老宫监皱眉良久,低低答了个“是”字。
“阿公还有何犹疑之处?”紫云昂听出他话音儿勉强,倾身来问。
老宫监欲言又止,半晌苦笑一声:“老奴竟说不上来。许因年迈,胆气愈颓。”
“所以我不能再等下去了。”紫云昂忽然推案,振衣而起:“再等下去,我的志向抱负也会消磨殆尽。”
“王主……”
“一个没了胆气雄心的人,试问谁会信你?”紫云昂连续发问:“谁会跟从你?谁会拥戴你?谁又等得了你?”
老宫监张了张口,又紧紧抿住了唇。
“我知道,阿公可以。”紫云昂顿了一顿,似在平复情绪,转而摇头一嗤:“别人……呵,无不唯利是图。”
“这种时候,王主还当用人不疑。”
“自然。”紫云昂眼望窗外,似想透过那一片浓黑把千里之外的瑶山看个清楚:“只差小七的消息了……”
……
山坳静谧,月色如洗,忽然响起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喷嚏声,把枝头林雀吓得“扑棱棱”逃走。
“主子盖严实些,山里冷。”有亲兵爬起来要给云瞳添加衣被。
“别忙活了。”云瞳笑着抹了把鼻头:“这喷嚏把七窍都顺通了,挺好。”
“我听说打成串的喷嚏是有人惦念。”
“哦?”
“我才正想主子呢。”有亲兵言道:“您咋就那么厉害,掐指一算,就知道这里有水泉。”
“傻丫头,不是说你这种惦念法。”另一人吃吃笑道:“王君公子们惦念主子,主子才有感应呢。”
“你们说奇怪不奇怪,我躺下前也打了好多喷嚏。我孤家寡人一个,有谁惦念呢?”
“还想着有人惦念?那是王君公子们在骂你呢,粗手笨脚不懂服侍,怎么主子把你带出来了!”旁边另一个哈哈大笑:“人家那是心疼主子,嫌你占着这里的被窝了。”
众人都笑起来。
“主子成日和我们这些老粗在一起,腻了吧?”
云瞳枕臂笑道:“有道是仆随主,兵学将。我就是个老粗,倒耽搁了你们当精致人。”
众亲兵纷纷拍起了胸脯:“主子什么样,我们就什么样。”
“嗐,也别拿这个当荣耀事。”云瞳话锋一转:“圣上总教我,有空多读读书。我也告诉你们,肯下功,真有用。冲锋陷阵固然看胆量武艺,可要连舆图都读不懂,记不住,往哪儿施展你的胆量武艺去呢?就像刚才,你们东西南北的胡乱指,我就能不饶弯路找到水泉。”
“听主子的……”
“主子说得对。”
“等我读成了进士,再打连串喷嚏,就是真有美人惦念了吧?”
“哈哈哈。”旁边有人大笑着胡撸这位:“你还读成进士?下辈子吧。”
云瞳听她们嬉笑打闹,心情也像山中月色一样,澄明清爽。她摸了摸自己左耳,尽力避开去想那些耳徽的主人,在虚空中勾勒出一副六国舆图来,凭着想象,目光从图上各个插小旗子的要地上掠过,最后停在国都上京:共此未眠之夜,惦念我的不会都是亲朋爱侣……六姐,你还不动手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
晨曦初透,紫云昂从小密室里出来,伸了个懒腰,却见随乐旋等在前面小路上。
“阿旋怎么这样早?珠儿又不好了?”
随乐旋轻轻摇头,缓缓走近:“珠儿没事了,我……担心你……”
紫云昂微微一笑,拉起了他的手。
两人并肩而行,却只说些家常琐事,快到正寝门口,紫云昂停下脚步:“阿旋,珠儿早产体弱,你也因此有所损伤……皆是我之过。”
随乐旋一怔,看她神情郑重,忽然红了眼眶。
紫云昂淡淡一笑:“不知天意如何,唯表寸心。”言罢深躬一揖,转头而去。
随乐旋紧紧捂了口,不令悲泣出唇。独立风中良久,直到听见侧君徐氏的笑声,并侍郎公子们都来请安,方擦净了眼泪,恢复了一派王君的端庄持重。
“得相比翼,与有荣焉。”
……
胤武德五年十月,上京大疫,帝徒步出禁城,亲临大报恩寺,为其生父孝贤皇后花氏举行祭典,并为苍生百姓祈福。
大报恩寺,韶定二十六年秋开工修建,时太女紫云锦败亡,帝以雍王承皇嗣,请先帝旨意而行,于武德二年完工。今为孝贤皇后五十冥寿祷祝,复又贴金箔镶玉瓦,修饰一新。恭王奉命总揽工程,稍有疏漏,屡获帝愆。言官有奏:非常之时,请以节俭佐君德。武德帝怒笔批复:朕自俭,而孝道实不可俭。群臣或有异词,亦复吞声。
天交五鼓,街市不开,各处闭道,禁城至大报恩寺沿途驻守兵马,紫衫军士持械警卫,不许百姓围观。队列宛如长龙,前有导引,后有跟从,两旁中侍手持伞盖、羽葆、长剑、香盒。武德帝头戴冕旒,身穿衮服,在诸王、百官簇拥之下缓步而行。
杨希奉贺兰后命,近身护卫皇帝,走在御前大总管梁铸之后,他斜前一人,腰直背挺,卓尔不群,冠下露出的银发丝在光照之下熠熠生辉,正是英府总管寒冬。
他怎么也在这里?杨希暗觉好奇:听说这位大总管出身宫内禁军,是铁卫中的佼佼者,曾被铁后看中,擢升统领,后不知为何,却叫先帝赐予了皇贵君。之后遭际,可谓一波三折。一身二主,他是怎么转边过去的呢?
寒冬好武之人,感觉最敏,背后有人凝视,立刻便知,他不动声色,忽然侧头,正抓住杨希躲闪不及的目光。
好厉害!杨希只觉一股冷锐之气扑面而来,连忙收敛心神,佯作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