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不大规矩的暗卫。寒冬转回眼眸,朝另外方向瞥去:前有叶恒,后必有仿效……真是难管啊……没了漪澜草汤,卫府那一套更加没用了。
到得大报恩寺门前,礼乐大奏,高僧迎驾,寒冬瞅个空子,叫住已当了殿值的封芮:“你的人不许离开宝殿一步。”
“知道。”封芮应了,朝寒冬左右看看,悄声问道:“秋叔没真来吧?”
“别管闲事。”寒冬严厉瞪她:“御前当差若有疏漏,连王主也救不了你。”
封芮暗吐舌头,复又正色言道:“您老人家也千万谨慎。”
什么我“老人家”,我还用得着你这臭丫头提醒?寒冬大皱眉头:不看在夏哥面上,我才懒得理你。
“冬叔!”寒冬刚转身要走,忽被封芮叫住:“真有歹人混进来了。”
“哦?”
封芮脸色已变,眼睛在层层内侍护卫之中逡巡查找:“我好像看见了一个……是男人。”
“不要因小失大。”寒冬听她如此说,叮嘱一句,立刻返身。
与此同时,杨希也在护卫之中收回了审视的目光,暗自撇嘴一笑:原来是那只乱伸爪子的傻“猫”,就凭她那点子微末功夫,也能入选紫衫军,当上殿值。嗬,一定是走了英王府的后门。又看封芮在人群中一遍遍搜寻着什么,更加不屑:难怪凤后千岁命我跟从御驾,都是这些傻瓜担当护卫之责,怎能令人放心……他略移向前,使密语传音对另外两个入秋刚补上来的暗卫言道:今日非比寻常,大家都警醒着些。
武德帝至佛前为父后拈香,祭典开礼,诚致悼词,内有:“昔贤男佐虞,帝道以彰。德子辅周,圣善弥光。既多受祉,享国延长。哀哀慈妣,兴化闺房。龙飞紫极,作合圣皇。不虞中年,暴离灾殃。愍予小女,茕茕摧伤。魂虽永逝,定省曷望(1)……”等语,紫云昂身为持案(2),侧跪在旁,暗窥王亲百官神情,不乏有鄙夷作色者。
祝悼礼毕,武德帝复为苍生祈福,刚奉一香,忽听殿下有人高喝:“兵事频仍,四方不守,京传大疫,天降灾祸,为因社稷之主失德乎?”
众臣大惊回眸,武德帝亦皱眉转身,见是言官詹炼出班,一副大义凛然之态。
祁左玉大病初愈,本来领受皇恩在家休养,因觉祭典大事,御驾亲临,为臣者不可怠慢,故由其女搀扶而来,骤闻詹炼质问,心下惊骇:我曾苦劝圣上莫于此时操办典仪等事,便是为此,恐有人借机兴风作浪。圣意专断,不纳良言,如今可不深陷难堪?庙宇之中,神佛之前,一言一行皆当谨慎,绝不能行打杀之举,若被纠缠不休,此事难于善了。一想到此,她不顾喉咙沙哑厉声言道:“詹炼速退。若有谏章,可循例上奏。”
她开口同时,却有和王怒声喝骂:“圣上怎么就失德了,当着神佛的面,你说说清楚!”
(1)摘自《魏志·文德郭皇后传》注引《魏书》,特此注明。内虞、周,引在此处,代指碧落王朝之前的圣朝。
(2)持案,仅限文中特有词汇,不作通指,勿请考据,一并注明。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春晓都特别忙,赶上重头戏,写的更慢,大家担待。
第832章 较量-1
武德帝登基伊始,即孜求谏章,广纳人才,大开言路,特将言官加升两级,常有奖慰。二火案后,更于宣政殿晓谕群臣:“在朕日理万几,岂能一无违错?惟听言纳谏,则有过能知,有错必改。”更命群臣秉忠正之心,纠政务得失,匡君王德行,不可趋利避害。遇帝失德,即时启奏,勿行畏避。
皇帝作态,古今皆然,众臣心知肚明,只是垂首称颂,并不敢真正践行。不想今日竟有詹涟,挑在国祭佛典上来履言官之任,言词铿锵,直斥帝非,令人瞠目结舌。
“前,圣上有言:国治未臻,民生未遂,灾害频仍,干戈扰攘。此罪在何人?”詹炼于众目之下毫不退缩:“今之形势,更恶于前,试问,又当罪何人?”
殿中数百官员无人应声,武德帝环视一周,淡淡言道:“詹卿且条条讲来。”
“别光吐废话。”和王跟着接了一句。
紫云昂捋着腰下玉佩,暗发冷嗤:三姐,你敢让她当众讲么?
“臣闻忠武侯韩越发兵过江,月前已破西川。如斯大事,廷报为何隐瞒?”
詹炼一言方出,满殿皆惊。祁左玉还道她只是要提疫情处置失当等处,预备了许多分辩之语,不想竟是开口兵事,还说了个谁也不知道的消息,只觉脑中嗡嗡作响,眼前阵阵黑曚。
“你说谁?韩……韩……”和王大呼向前,似是惊骇之极:“他的玄甲军不在株洲好生待着,跑来西川作甚?”
荣泰落职,由副手褚嶙代掌兵部权责,闻言急忙跪倒御前:“禀圣上,詹炼乃信口雌黄,臣未接此军报。”
“我大胤六军由英亲王督帅,紧急军情不报兵部,非此一日。褚大人又只副职,暂代部务,甚事不知,不足为怪。”
褚嶙闻言气恼转头,见说风凉话的是御妹恭王,只得忍气吞声。
龙虎卫大将军晁珊闻言,脸色极不好看,祁左玉瞧的分明,心中一紧,又在群臣中寻找紫衫副帅齐晖的身影,竟然不见,不由更添忧虑。
“韩越若已过江,怎么兵部会未接军报?”端王疑惑问道。
她女儿小睿王问的更急更响:“韩越都打下西川了?那不离上京已经很近了。”
殿中瞬间哗然。
詹炼高声言道:“褚大人不知其详,由臣代禀:圣上复爵英王,激怒玄甲,韩越替母伸冤,起兵过江,已破西川,将奔阙下。敢问圣上,将以何言慰之?又能以何恩退之?”
武德帝深吸了一口气:“此事,卿从何处知之?”
听在众臣耳中,这仿佛就是已经默认,连祁左玉都白了脸色。
“臣还听说,傅临大军在后欲追击玄甲,却被雪璃、青麒联军拦在株洲一线。”詹炼大声言道:“就在眼下,这大报恩寺的灵烟未渺,整个合江大营却已成了一片火海。”
“啊?!”
这消息就像炸雷一般,击的殿中众臣都失了魂魄。和王懵了神,使劲瞪眼瞅恭王:老六啊,你不是说韩越因为小七复爵,威胁要反,请我帮着一块“力劝”老三,把小七扔出去完案,以后不能再对你我把政掣肘。可怎么,梅花郎真的打过来了?青麒和雪璃还结成同盟,拖住了傅临大军?这要是有何闪失,紫姓江山都要易主,咱们可往哪里当家去呢?
“此种流言,尔从何处听来?”武德帝仍是沉声追问,不改颜色。
“外面都传遍了,不用特意打听。”詹炼目光炯炯:“臣只觉奇怪,怎么圣上会无耳闻?”
紫云昂直到此时方不慌不忙的转到御前,问出大家都最想知道的一句:“请圣上明示,此事果为流言么?”
“朕未闻此,便是流言。”武德帝直视恭王眼眸。
紫云昂冷嗤不绝:“圣上尚在梦中乎?请容臣妹为你、为众大人释讲此危局。”言罢,不待武德帝批准便转身面对众臣:“二十年前,雪璃等五国联兵在葛千华统领之下,败我母皇,夺我疆土,几亡我大胤。诸位可还记忆否?”
祁左玉见恭王这般站了出来,便知今有大事将发,一惊而颤,向后踉跄退步,被女儿紧紧护在怀中,就听端王已经泣下:“奇耻大辱,刻不能忘。”
“诸位还想重历一次么?”紫云昂厉声问道:“雪璃公然撕毁盟约,纠合青麒,攻打傅临大军,一旦取胜,南迫合江天堑,北入赤凤旧地,再与玄龙勾结,可从三路进军,威逼我大胤。当此紧要之时,我大胤的最精锐之军—玄甲,却要袭来上京,为屈死老帅韩氏鸣冤。国之将破,我大胤女儿们不能奋身御敌,却还在自相残杀!”
外忧内患,几成败局,这可如何是好?众臣你看我,我看你,眸中皆现愁色。和王满脸是汗,眼睛到处乱转,忽然想起一人,急忙奏到武德帝面前:“圣上,小七现在哪里?赶紧把她招来,去拦韩越。”
武德帝还未说话,小睿王在旁疑道:“七姐不是往临渊找碧落十三香的解药去了吗?她还能回来?”
英王中毒,群臣都有所闻,却只当传言,不想会被当众砸实,众人的惊骇忧急又更添了一层。
“暗卫鬼蛊案乃英王一手炮制,圣上爱妹情深,随意定案,以致玄甲不服,韩越生叛。”紫云昂高喝一声将众人纷杂议论压了下去:“就算英王没有中毒,又有何资格再掌六军?臣妹以为……”说到此处,她回头瞅了武德帝一眼:“该把紫云瞳削爵收监,押往玄甲军中,任由韩越处置。尽快平息内乱,好去抵御外侮。”
“哎呀,还是让小七戴罪立功为好。”和王不同意这个意见:“韩越与她有杀母屠家之仇,骤然一见,如何能忍?小七若是死了,谁去抵御外侮?”
“二姐,你又忘了七姐中毒……”小睿王念念不忘的就这一件。
“她中毒还没死呢。”和王恨不能揍这脑袋瓜不灵便的小妹妹一拳:“小七惹出来的祸事,她自己不料理停当,连累我们,凭什么!”
紫云昂见和王不跟着自己议题,胡乱发声,心中厌恼,朝詹炼使了个眼色。
詹炼立刻言道:“英王作恶,亦是圣上再三姑息之过。”
武德帝朝下瞟了恭王一眼:朕是不能再姑息姐妹作恶了。
“启禀圣上,詹炼所言诸事,兵部均未获军报。”褚嶙气的面色发红,跪地连连叩头:“臣请治其欺君罔上,谣言惑众之罪。”
“圣上不纳忠言,偏信佞臣,致有今日。”詹炼大声抗辩。
武德帝轻勾唇角:“何为忠言?谁是佞臣?”
詹炼看向王侯贵戚一边,暗道:可惜寿宁侯今日不在,否则以她的脾气,必要领袖其中,大讲特讲了。
紫云昂目视群臣,应声而言:“诸位平日多有谏议,今时正可畅所欲言。”又看和王:“二姐不是对圣上操办这场祭典颇多微词么,何不当面上奏?”
“你……”和王一呆,见众人纷纷朝自己看来,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我是说上京正在传疫,百姓们因此不得齐聚,共讼孝贤皇后懿德,此为憾事。”
反复无常的小人……紫云昂心内不屑:不过也好,让你当众露露相,看是个什么德性?同为母皇血脉,谁能担的起祖宗伟业来,一目了然。
“上京传疫,此何等险事!圣上不顾苍生安危,办此祭典,靡费金银,实负先帝重托!”詹炼早想好了后面的说辞:“况且为何传疫,请诸位大人细想,不正是上天示警么?警告圣上,勿废祖宗之制,勿害忠良之心,勿蹈合江大战之覆辙,勿把列圣百战换来的大好河山葬送在你姐妹手中。”
此言一出,佛殿内外一片大乱。
便有大学士苏勉为首清流一派厉声辩驳:“圣上登基以来,禀仁心,用厚德,吸纳良才,爱护百姓,对内奖开荒,励实业,修水渠,筑河坝。对外攻赤凤,阻玄龙,抑青麒,盟雪璃,强军固国,拓土开疆。今府库充盈,民情安稳,四方宾服,仕女来朝,谓我圣上乃不世出之明主,深得天下敬重,苍生爱戴。尔一介腐儒,妄谈天命,妖言欺世,其心可诛。”
“圣上举办真武盛会,不问出身,选材甄贤,世人皆竖指称颂。可怎么一转头,就纵容英王杀了韩宜老将军满门?”原刑部尚书张淮昌在旁阴恻恻言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未灭,功臣尽亡,唉!”
这一句实实在在激起了韶定年间就已不受重用、武德改元更没了权职高位的王侯世家勋爵们的情绪来,今日她们能来此参加孝贤皇后祭典,还是因承恩荫,若在宣政、麟德、懋章三殿商议国事,几无立足之地,也无开口之机。
“圣上眼里只有凤后娘家的人,哪看得见我们?”
“报国无门啊,我想在紫衫军里给女儿要一个位子,还让先演骑射,比得过泥腿子们才行。”
“说咱没本事管不了户库,把金银粮米都交给那些人贪。她们哪个袖子是空的?好意思自称清流。”
封芮皱着眉头听了一阵,暗道:光会显摆祖奶奶的功劳,你们倒显摆显摆自己的啊?我要是圣上,早把你们赶回家去了,拉不得弓,理不清账,还跑到这里来丢人现眼……
贺兰桑也在群臣之中,只觉很多牢骚分外刺耳,尤其听见指摘凤后,她急的分辩:“圣上没有任人唯亲,更没把好东西都分我家……你看我这官职多少年没升迁过了。”
寒冬离她不远,闻言苦笑:凤后出身清流,他那“娘家人”指的是苏大学士、邱韶将军等封疆大员。你这小姨虽和千岁最近最亲,可在朝堂上却是个最没用的了,若也常获升迁,圣上这顶任人唯亲的帽子就真戴实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昂昂为何有恃无恐,咱们下章再说。
本周春晓有好几个大活,写文只有零星时间,所以更新不定,尽量还是三章吧。
第833章 较量-2
佛殿内外,有人纠帝德,有人颂圣恩,有人拥善政,有人斥恶行,有人急四方迎战,有人忧京疫难平,有人恸祖宗基业难守,有人骂女孙不肖无能,讽你见识短浅,嘲她贪图近利,不消多时吵成一片,王亲爵臣各不相让,有吵的脸红脖粗,有哭的声嘶力竭。
祁左玉几次怒喊“肃静”,都淹在了嘈杂乱声之中,恍惚觉得眼前一切无比熟悉,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宣政殿。合江兵败,新政论废,铁时喻为首三十家世族强臣,抬出列圣宗法,指斥帝非。世宗坚不下旨,闹得百官伏阙。自己最后劝道:今不从权,则后无所继……
像,却又不像。
祁左玉揉揉眼睛,往端立众臣面前的武德帝望去:与先帝当时一般年纪,一样处境,内忧外患,臣叛亲离。但她没有暴怒,也没有抗辩,处变不惊,沉稳如常。不时侧耳,谦和尚在,偶然张目,酷厉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