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珠微玉妒
话还未完,忽听得帐子里有人低声问道:“这是哪里啊?”
离凤一惊,急忙放下碗筷奔到床前,撩起帐子一看,小北还是好好躺在床上,只一双眼睛朦胧张开,正好奇地看着他,半晌忽然叫出一句:“哥哥?”
离凤惊喜之下跌坐在床沿,握起他的手,鼻酸声哽,满眼是泪。“小北,你可算醒了……”
“小北?”小北重复了两遍,疑惑问道:“小北是我的名字么?那你叫什么?”
离凤一愣,慌忙回头去寻凌讶:“凌少爷,他怎么认不得我了?”
凌讶走过来,扣上小北的腕脉,细心诊了一阵:“他性命无碍了。只是伤在后脑,看来忘了前事。”
“忘了?”离凤吃了一惊。
“你莫要着急。”凌讶劝道:“加以时日,也许他慢慢会好。”
“要是再好不起来了呢?”
“那也是无法。”凌讶放下小北的手,叹了一口气。“你试着和他多说说以前的事儿,保不准哪一天他就全记起来了。”
保不准哪一天?离凤心头一沉:小北若将前事尽忘,如何带自己去寻司烨?
小北见两人面色都很凝重,有些瑟缩地问道:“你们说我怎么了?你们又是谁?”
离凤见他害怕,收回心思,赶紧安抚道:“小北别怕,我是你哥哥离凤。那天下大雪,你在院子外淘气,被屋顶掉落的瓦片砸了头,睡了好些日子。哥哥请来这位凌大夫给你医治,好不容易你才醒了……你现在觉得身上怎么样?”
小北抬手敲了敲额角:“这里有点疼。”又仔细看了看离凤,咧唇笑道:“我说怎么看你眼熟呢?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你是我的哥哥。”
离凤温柔的笑容中带上了一丝苦涩。
小北忽闪了几下大眼睛:“你怎么笑得没有刚才好看了?是不是我太调皮,惹你生气了?”
“没有,没有。”离凤瞬间笑得无比灿烂,伸手轻轻拍了拍小北的脸颊。“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小北是个最乖的孩子。”
小北高兴地笑了:“是哦,叶子姐姐也常夸我乖,还夸我聪明,要送我回去……”忽而又现出迷茫来:“叶子姐姐是谁啊?她在哪里?”
凌讶一直瞅着他的反应,听到这里略略皱眉。
小北见没人答他,自己想了又想,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忽然坐起身抱着头哭了:“叶子姐姐丢了,我找不着她了……是不是她不要我了?是不是她死了?”
离凤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拍着后背极力安慰道:“你叶子姐姐没事,她在某一处等着你呢。过些日子你大好了,哥哥带你去找她……小北,不哭,不哭了啊……”
小北在他怀中抽咽了半天,慢慢又睡着了。
离凤小心地将他放回枕上,掖掖被角,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幔,和凌讶走到屋外。
“他还记得零零星星的事儿,只是串不起来,看来恢复有望。”凌讶抱臂想了一想。“我再开出几副药来,吃着看看。”
离凤默默点头。又脱了长衣裳,去到厨下帮忙,方挽起袖子,便被章老翁拦住:“哎呀,离凤少爷,这可使不得。你快歇着去吧。”
“老人家,莫再叫我什么少爷。我只是离凤。”离凤低声说道:“如今小晚不在,您教我做事吧?生火煮饭,洗衣扫地,哪样都好。”
章老翁瞅瞅他那细白无暇像温玉一样的双手,摇头笑道:“你这双手是用来写字画画、弹琴下棋的。做琐碎家务事,可不罪过?那些事爷爷能干。厨下冷,别冻着了,快进屋照顾你弟弟去吧。”
“老人家……”离凤看着老人慈祥的笑容,心头不知是何滋味。“您年岁大了,才更怕受寒。以后这些事还是让我来做吧。我虽不及小晚灵巧,您多教两遍,我总能学会。”
章老翁推拒再三,见他坚持,也就应了。“也罢。有道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学学家务也没坏处,说不定日后寻到妻主,能让她刮目相看呢。” 转身四下看看。“那就先把碗刷洗了吧?”
离凤答应了一声,便学着章老翁的样子从缸里舀水入盆,把碗筷泡上,方探进手去,又猛地抽了出来,冰水刺骨,激得他一阵寒战,心中却生出无限愧疚来:水竟这样冷,小晚还每日洗涮不停。我闲在一旁,大是不该……
一会儿功夫,见凌讶捏着两页纸,走去院门,经过厨下,朝他晃了一晃。“小北醒了,给他少喝点稀粥。我先去抓药。”
离凤应了,低头更加一叹:凌少爷为自己两人滞留在此,又搭功夫又搭银钱,这份恩情又该如何补报?
忙活了半日,离凤照着章老翁所说,捧着自己熬好的粥饭进去里面,见小北已经坐了起来,眼巴巴正瞅着桌子上的剩馄饨。见他进来,眼瞳一亮。“哥哥,我饿了。”
离凤赶紧把粥举到他面前,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两下,喂给小北一口。“还烫不烫?”
小北砸吧了几下,委屈地撇起小嘴:“夹生的……”
离凤一愣,见他指着桌子上小巧精致的馄饨,大声说道:“我要吃那个。”
章老翁正撩帘进来,闻言笑道:“那个还不行。你多少日子水米不进,吃了不好克化的,胃受不了。”拿勺在粥碗里搅了搅,对离凤笑道:“米放得太多,你这都快煮成饭了,时候又不到,可不夹生了?再加一些水,多熬些时候。”
离凤面红耳赤地去了,自己出门偷尝了一口,果然半生不熟,难以下咽。
等凌讶取回药,方要交到他手上,便听章老翁说道:“这个金贵,还是我先熬上,离凤少爷你学学看……”
离凤脸一红,暗骂自己没用,也只得在旁看着。一会儿药罐煨上,章老翁让他在旁守着,方拿起小扇子扇了几下炉火,就被猛然蹿出的白烟呛得咳嗽起来。又见水开了药罐盖子扑棱棱跳着,急忙上手来掀,不妨被烫地心慌手抖,险些就把盖子扔去地上。
正手忙脚乱之间,听见凌讶在身后笑道:“这熬药的火候最是重要,一点儿误不得。这个我比你熟,还是换我看着吧,你做饭去。”
半日下来,离凤累得腰酸背痛,手上又冻又烫红了一片,还多了好些被刀刃划伤的细口子,总算忙活完了。方进屋想歇歇,就听见凌讶小声正嘟囔着:“还是小晚炒的菜好吃,今儿晚上的都糊了……”
章老翁见离凤难堪,急忙过来拉住:“离凤少爷第一次学,这就不易了……比爷爷当年强过许多……”
离凤勉强笑笑,对着凌讶和小北说道:“对不住你们了,明儿个我再练练。”
凌讶和小北瞬间都愁眉苦脸地转头去看章老翁:“怎么明儿个还是他做啊?”
……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凌讶时常往姬家住的街上偷摸看看,却总也碰不上冯晚。这日又沮丧回来,对离凤说道:“小晚不会被他那恶毒公公打死了吧?怎么就再不出门了呢。”
离凤叹道:“你别再去了,让他公公瞧见你守在那里,更要作践小晚。”
凌讶撅嘴咕哝道:“我就是想知道他怎么样了。手里还有几瓶伤药,后悔当日没全给他。”
两人正说着,忽听院外有人叫门:“章爷爷在不在?”
“在呢。”章老翁忙迎出来问道:“是谁来了?呦,是何家二姑爷啊。”
进门的是个年轻男子,摘去面纱,朝章老翁笑道:“爷爷别让了,我说几句话就走。冯晚他们一家要搬了,不得空来辞,他让我稍个信给您。”
离凤和凌讶在里头都是一愣,听章老翁问道:“搬去哪里啊?”
“听说是去青麒国。姬家四公公从乡里回来,请了符卦,说这里风水不好,误了他家大香的病。有高人给指点了,让往西南去呢。”
说罢转身要走,被章老翁拉住又问:“二姑爷先别忙着走,再说两句。小晚怎么样了?他公公没打他吧。”
“怎么没打?”何二姑爷答道:“刚回来那天打得都剩不下几口气了。不过这些日子他又缓上来了。大家都说,姬四公公心里有数着呢。女婿打死了,那两锭银子可不就白扔了?再说,姬家现在也不同以前了,兵荒马乱的,租子收不上来。两个女儿又都不争气,没个挣钱的营生。老大还是个药罐子,多少年拿银钱吊着半条命。您想去吧,家里只出不进,还有个好?”
“姬四公公这回去乡下,就为给他那个傻子二闺女订一门亲事。说了几家,没人愿意。听说他老姐夫给出了个好主意:若日后大香保不住了,就把冯晚留给小姨子,肥水不留外人田么?生个娃子先别断了香火。等以后日子过得太平了,再外头另说好人家的来。章爷爷您想:这一个女婿挂着姐妹俩呢,四公公那样精明的人,哪儿会打死他呢?”
“何况,他们家里的活儿又都是冯晚做。你瞧瞧,这几日女婿被打得下不了床,父女三个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姬四公公只得自己去厨房收拾,好悬没把屋子烧了。气得直骂冯晚装死……”
里屋凌讶按捺不住,几次要冲出屋子,被离凤死死拉住。
章爷爷连声叹道:“小晚这孩子忒是命苦……”
“嘿,您也别可怜他。”何二姑爷眉目一挑,凑近些说道:“您知道他为什么挨打?听说是在外面偷人呢。”
章老翁怒道:“这是谁乱嚼舌头?”
“小伢子们偷往他家看热闹,听四公公自己骂出来的。”何二姑爷撇撇嘴:“冯晚就是生得狐媚,女人见了他,没有不下死眼盯着看的;他那小姨子成日家对着他流口水,笑死人了。最可恨的是,他那心思也是弯弯绕绕,对谁明面上都挂笑讨好,背地里却想着法子勾搭人家妻主,其实谁还真把他当一回事儿。都说他爹爹在窑子里待过,怪不得生出他来,天生一股风骚味儿。您瞧瞧他那小发卷,大酒窝,街上那个男孩子是那样的……”
章老翁抬手抹了抹眼睛,低声说道:“要是方便也给他带句话:好生顾着自己吧。”
“章爷爷,就您心疼他呢。”何二姑爷笑道:“这回他要跟着姬家走了,街上人家的老少爷们儿谁不拍手称快?”言罢扭腰去了。
凌讶闷了半晌,一拳锤在门上,返身向离凤问道:“难道生得漂亮一些,就成了小晚的罪了?他对人那么好,怎么除了章爷爷,就没有谁真心喜欢他?这是什么世道,只吃人么?”
第86章 破城
再过几日,凌讶见小北已能下地行走,便向章老翁辞行,又留下两锭大银和几副草药,对离凤说道:“吃完这些,你弟弟也就大好了。只是他这失忆之事,非药石可医,使其多见一些旧景、多听一些旧闻,或许能好。若始终不能复原,抑或你寻不到妻主,无处安身,可往安城找我。到时就说你是神医凌笑天内弟的闺友,自然有人招呼。”
离凤执手谢道:“凌少爷,你对小北有救命之恩,我兄弟没齿难忘。这辈子我人微力薄,不知该如何补报。期以来世,结草衔环。”
“客套这些干什么?”凌讶洒脱一笑:“红尘乱世,各自珍重就好。”言罢围好赤红大氅,长歌而去。
小北凑上来望着他的背影,疑惑问道:“这位凌大夫漂亮得好像一只火孔雀,可怎么一会儿是哥哥,一会儿又是姐姐?日后还能见面么?”
离凤拉住小北,长叹一声:“若有缘能再见,需记住人家的恩情……”
……
小北忘了前事,倒显出十一二岁男孩子的本性来,不时嬉笑淘气,在院中爬树乱跑。离凤和他讲话,每一提到叶子姐姐,说不得三句,他便惧了,反复追问:“叶子姐姐是不是死了?”又或呆呆愣愣、迷茫不解:“叶子姐姐是谁啊?她在哪里?”想得多了,便觉头疼,口中哭喊不停。
离凤无法,只得搂住劝慰,怕激起他旧伤,更添新症,不敢再深问下去。夜深人静,等他睡去之后方在院中对月祷告,只求神灵护佑,小北早日康复,能带自己去寻司烨。
这一日天将傍晚,离凤刚从厨下收拾了出来,却不见小北踪影。章老翁笑道:“昨个儿他还嫌你做的饭不好,今天就把自己吃撑住了,说去外面散散,一会儿就回。”
离凤哪里放心,随手裹上布巾,出了院门来寻。远远看见小北在街头朝自己挥手:“哥哥,我在这儿呢,你来逮我呀?”
离凤连声叫道:“小北,别胡闹,快回来。”
小北却不理他,吱溜一下蹿得远了。离凤一时着急,忘了自己不该上街,紧追而去,接连拐过两个胡同,又跟丢了他的身影。正在惶急,忽见他从柱子后面转出来,朝自己扮了一个鬼脸儿:“哥哥?”
离凤扑上去要抓他,谁知小北灵动得很,一个拧身,像条滑不溜丢地泥鳅一样,从自己指缝间又跑开了去。
“小北,快回来。”离凤急得额上冒汗。
“哥哥,来抓我呀!你追不上我。”小北哈哈大笑,跑得越发快了。
两人你跑我追,七弯八绕,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离凤眼见小北又跑出一条街口,忽然就僵住不动了。
离凤赶紧追上去按住他肩膀,喘着气发狠说道:“你再乱跑,我就不要你了……”
小北突然回身抱住离凤,颤颤举着手指向后。“哥哥,你看,她们在做什么?”
离凤一愣,这才发现两人站在一条岔路之上,前面人声呐喊,火光冲天,正有一队看不清装束的军士持刀握枪,向着从滚滚浓烟的屋中奔逃出来的平民百姓乱砍乱戳。嘶声不绝,哭声震天,夹杂着军士们的吼叫。
“三皇女有令,烧光杀尽,留给紫胤一座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