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忽然也响起了哀嚎,几条街刹时都燃成了火龙,百姓们刚从火中涌到街角,又被面目狰狞的军士们肆意砍杀,伏尸地上,流血漂橹。
小北在离凤怀中抬起头,忽见不远处一人端坐马上,令旗一举,手下军士拉开雕弓,一举无数火箭,向自己身旁的民居纷射而来。这场景太过熟悉,小北只觉脑中一震,如潮往事汹涌而来:午夜街角,箭雨纷乱,顶上厮杀,屋瓦垂落,他将池公子护在了身下,担心着被乱军围住的那人就是叶子姐姐……
离凤醒过神来,想起住了月余的小院,心慌不已,大喊一声“章爷爷”,揽住小北就要往回跑,却被他一把拉住。
“不能回去,快跟我走。”
“啊?”离凤被小北攥住手腕,直接拉进了奔跑的人流之中,左突右转,早已辨识不清方向。“小北,小北,这是要去哪里?”
小北忽然回头朝他笑了一下:“公子,我带你去寻叶子姐姐,快走。”
“你,醒了?”离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却是惊喜交加。
“嗯。”小北顾不得多说,拉紧离凤,随着大群的百姓,避开刀锋、马蹄,绕过火顶、断瓦,跑过一街又一街。
“看,那标记还在。”
小北突然一指前方,只见一间棺材铺门前竖着一只旗幡,火光映照之下,那上面绣着的两片翠绿嫩叶正徐徐摆动。
“叶子姐姐没事,她等着我们呢。”
小北喜不自禁,拉着离凤就要冲过去。可此时身边人流愈见拥挤,无数火中幸存的百姓都已涌到了街上,哭着喊着抱头逃窜。
“紫胤破城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刹时身边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惊惶四顾。
“胤军杀进来了!前面全是死人,全是血!”
一波又一波的喊声传了回来。人流猛地向后涌去。有人躲闪不及摔倒在地,便被狂乱慌张的人群踩过,挣扎几下没了声息。
眼睁睁,近在咫尺的棺材铺越离越远,小北和离凤被裹挟着一路涌出了后城门,向郊外四散奔去。小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可若要逆流而归,再进徽州,却是万不能够。不知行了多久,听得身边喊杀嘶哭之声渐落,小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走不动了。”
离凤也是累瘫在他身边,抹了抹额上的汗滴,看了看四周,似乎不是官道。“这是跑到什么地方来了?”
“那里是一座小庙不是?”小北手指一偏,眯眼使劲儿看着。
“嗯,似乎像的。”离凤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小北,咱们过去歇一歇。”
“也好。”小北心中暗想:大胤攻破徽州,我还带着公子随乱民瞎跑什么?只是此时城中还在激战,处处混乱不堪,贸然回去,恐生不测,倒不如暂寻一处躲避一时。想到此也强撑着站了起来,和离凤两人相互搀扶,一步一步挨了过去。
走了许久,方到面前,果然是一座庙宇。推门进来,里面并无人在,满目尘土,香火不继,观音大士伶仃孤立,身上也结了蛛网。
两人软在供桌之下,都是喘个不停。离凤捶着腿,对小北一笑:“你怎么忽然就醒过来了?这些日子可吓坏了我呢。”
小北胡撸着胸脯,顺了一口气,刚想说话,忽听得一阵“猫呜”声响起,定睛一看,原来殿角一侧藏着几只野猫,数双碧绿的眼睛警觉地盯着自己。
小北心中一动,爬起来在小庙之中搜寻了几圈,见确实无人,才稍稍放心,又看长明灯亮着,忽起疑心,借着光,举头去看那观音坐像。
“小北,怎么了?”离凤看他皱着眉似在沉思,开口问道。
“这观音大士看着别扭……”
离凤听说,也抬头来看,半晌启唇一笑:“你是说大士手中托着的那个羊脂玉瓶么?里面有两株新鲜柳枝。”
“哎呀对啊。”寒冬腊月,酷雪纷飞,哪里来得抽芽柳枝。
小北一拍大腿,踏上供桌,垫着脚儿拔下柳枝来看。原是是两条枯枝包着绢布假作而成,那枝上垂下几缕细条,上面画着嫩叶,正和方才棺材铺门前旗幡上的图案相同。
“叶子姐姐?”小北又惊又喜。急忙攀到观音像身上,扒着那玉瓶往里看,果然里面藏着个小字团。等勾出来一瞧,上面只写着两个字:供桌!
小北翻身下来,围着供桌仔仔细细琢磨起来,见是钉死在地上,搬动不起,便上手一寸一寸地敲打,不知敲到了哪一处,就听“啪”的一声,那供桌向前打开一个小门,露出里面的孔洞来。
“原来机关在这里。”小北哈哈一笑,扶着离凤坐了进去。里面空间不小,正好够两个人隐藏,关上门,四壁还有孔隙,呼吸不难。
“这是……”离凤疑道。
“这是叶子姐姐给咱们寻的藏身之处。”小北低声答道:“城里也有好几处呢,咱们在这里等她就好。”
“她几时会来?”离凤心中也涌上了一层喜悦。
“不知道!”小北摇了摇头。
两人都是困顿不堪,松下气来一会儿就都睡着了。期间庙里又来了几拨逃难的百姓,都是磕几个头求观音大士保佑,稍作修整,仍去逃难。
离凤再睁开眼睛,透过小孔望外,天已朦胧亮起,觉得口渴腹饿,身寒体疲。看看身旁的小北,兀自还在沉睡。想起一夜奔逃,如在梦境。也不知城中章爷爷的小院能否保全,老人家是否平安。却喜小北记起前事,又得了叶子的消息,想来再寻司烨有望……
一时忧,一时又喜。
小北打了个大哈欠,也揉着眼睛醒来,还没等开口说话,就听见肚子里一阵“咕咕噜噜”乱响。“我都饿了,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离凤也正想到此节,皱眉问道:“这个地方会不会是你叶子姐姐在那夜变乱之前安排下的?她若是数日不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小北歪头想想,也没主意。便先打开门跳了出去,看里外无人,把离凤也扶了出来。两人集了些枝上雪水,凑合喝了。
“咱们也不能在这里饿死,我先往别处寻些吃食清水,再探一探城中消息。”小北说道:“你就等在这里,万一叶子姐姐来了,也不至错过。”
“我不认得她啊。”离凤皱眉说道。
“她若来了,会学画眉鸟叫。我们约定好的。”小北眨眨眼睛。“你听见了就出来,保准没错。她不到二十,长得挺美,但和别人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你一看就知道了。”
“还是我出去找东西吃吧?”离凤迟疑了一下:“你病刚好,多歇一歇。”
小北朝他莞尔一笑:“你长得太美,出去不安全。我是小孩儿,没人爱搭理,才是方便呢。再说……”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你这豪门少爷,荒郊野地里找的来吃食么!
“那……”离凤担忧的看着他:“你可千万别回城,若遇上乱兵,不是玩的。”
“好。”小北又将离凤扶进那供桌的孔洞。“你也千万别随便出来,一定等我……”叮嘱再三,方跑了出去。
离凤坐在供桌里闭目养神,听着外面动静。一会儿传来过路百姓的哭声、喊声、祷告声。一会儿又传来野猫的叫声、呼啸的风声、吱扭扭木门响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又传来一阵阵□□哀哭之声,声声不绝,似乎有些熟悉。离凤觉得奇怪,透过小孔看去,却见一个人半坐在供桌前面,抱着鲜血淋漓的右腿,正哭得声嘶力竭。
那人嚎哭了一阵,撕下一条衣襟来裹腿伤,乱发挡眼,便都拢去耳后,露出一张沾满泥水的侧脸来。离凤正看在眼里,心中大惊:此人怎么会来这里?
第87章 噩迕
来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身血污,却是二弟池端的奶公-杉叔。
离凤暗生疑惑:他不伴在自家郎主身边,怎么随乱民出走,流落至此?难道徽州城破之前,三皇女不曾将家眷送走?还是小端也受了娘家牵连,被妻主弃之不顾?又想起满门锁拿诏狱,这多日来时时不安,却总没有消息。自己既盼战事吃紧,赤司炀无暇构罪,又觉若不开审激辩,母冤何时才能昭雪?矛盾种种,心事沉沉,睡里梦里都不得安宁。如今紫胤大军进城,更不知姐姐与家下男女如何了?
杉叔那条伤腿上还留着半截短刀。他哆哆嗦嗦地握住刀柄,犹豫许久,还是闭目咬牙狠命一抽,就听“啊”的一声惨叫,伤处鲜血喷薄而出。刀从手中垂落,人已疼得晕倒在地。
血慢慢浸湿了衣裤,向地面流淌开来。离凤终觉不忍,还是推门钻了出来,拿过杉叔早前扯下的半截衣襟,仔细为他包扎。
杉叔悠悠醒转,就见一个白衣男子正蹲在面前,低垂着头极小心轻柔地为自己料理伤口。他茫然地抬起眼,看了看供桌后方一脸慈悲的观音坐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撑着半身坐起呼道:“观音菩萨显灵了,观音菩萨显灵了。求您大慈大悲,保佑小人平安无事,求您保佑小人……”
离凤一愣,见他抱住自己的腿不放,没命地磕下头去,又哭又笑,神智混沌,便温言叫道:“杉叔,你怎么唤我菩萨,可是罪过了。快睁眼瞧瞧。”反复说了几遍,又扶起他来:“杉叔,你不认得我了?”
杉叔这才抬头,一见离凤,当即呆住,抖着双手使劲儿擦了擦眼睛,“啊呀”一声瘫坐在地,托着伤腿往后爬去,满眼都是惊恐。“大少爷,饶命啊!别拘奴才的魂儿,让奴才再活一些日子。奴才还没活够,还没活痛快过呢……”
离凤吓了一跳,往前跟上两步。“你这是怎么了?谁要索你的魂儿了?”
杉叔吓得闭眼,两手挡在面前,乱挥乱舞着。“你走,你走!青天白日的,妖魔鬼怪到处乱跑,小心观音菩萨把你押回地府,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离凤见他骇得三魂不全,七魄全丢,停下脚步,颇是无奈。过了半晌,见他渐渐安静了一些,方又轻声说道:“杉叔,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好好的在你面前。”
杉叔从手指逢间偷偷向他瞧去,但见离凤虽一身布衣,可清贵温雅仍如平日。又望望窗外,红日当头,赤光万道,十分刺目。杉叔闭了闭眼睛,转而颤颤问道:“大少爷?你究竟是人是鬼?”
离凤大感意外,皱眉答道:“我自然是人了。”
杉叔慢慢移开双手,又对着他上下打量半日,狠起心肠捏了捏腿上伤口,刹时疼得冷汗直冒,这才相信非在梦境。他喘了一大口气,忽就扑到离凤近前,抱住了放声大哭:“大少爷,你果然没死么?”
离凤扶住他连连追问:“谁告诉你我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你不知道!”杉叔惊道:“三殿下将相府满门抄斩,连家下仆从孩童都一个未留!”
“什么?”离凤瞬间僵住。
“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
离凤猛地掐紧杉叔的肩膀,剧烈摇晃着:“这不可能!你胡说八道,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杉叔大嘴一咧,哭出声来。“大少爷,是真的。就在十日前骡马大街。二百多口子,一会儿功夫都是人头落地,尸身也无人敢清理掩埋,都扔到郊外乱坟岗去了。”
离凤犹如五雷轰顶一般,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景物都模糊了起来。似乎看到了那一日全家被绑去骡马大街,一路哭嚎、徒自挣扎的场景。横眉立目的刽子手持着锋利的大刀,举起,落下,毫不留情。刑场之上污血横流,头颅翻滚,惨不忍睹。
“案子是谁审的?安的什么罪名?”离凤一把攥住杉叔的手腕,红着眼睛吼道。
“三殿下说杀就杀了,哪里过了堂呢?”杉叔害怕地直往后躲。“三殿下和郎主说:你娘勾结紫胤,叛国献城,又来构陷皇女,罪大恶极。现在六国传言汹汹,不可遏止,韩宜兵临城下,大凤举步维艰。少不得要用你池家老少的性命来赌一赌了。”
“赌?”离凤手下一颤。“赌什么?”
“三殿下说:赌她能名正言顺地继位,赌凤国人信她是真命天女,赌雪璃、青麒、玄龙、金乌能迫紫胤罢兵……”
“哈……”离凤忽然松开杉叔,后退几步,仰头长笑。那笑声凄厉已极,吓得屋子里的几只野猫 “喵呜”叫着,哧溜乱窜。笑声越来越低,渐渐又变成了痛哭,哀伤难止,绵绵不绝。
杉叔想劝又不敢上前,瑟缩着直往四处看去,终于还是说道:“大少爷,请您节哀。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莫要,莫要招惹了人来。”见离凤扑倒在供桌之上,面白如纸,泪纷如雨,一点儿不理睬自己,心下起急,又劝道:“大少爷,还是保命要紧。您和奴才能逃脱出来,已是不易……”
离凤忽然止了悲泣转头厉声问道:“小端呢?他在哪里?他就看着全家……”
“郎主他……他也……”杉叔愣了一下,掩面泣道:“也死了。”
“他也被拖去骡马大街了?”离凤心底抖颤。
杉叔想起那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不觉蹲下身抱住头,呜呜哭道:“查抄池府的第二日,就有管家来传三殿下的令旨,说郎主出身罪逆之家,不修德,好嫉妒,又未生养,不堪与皇女为配。着予废黜名位,押在冷室,听候发落。”
“府中那些侍宠色奴,豪仆管事见郎主失势,都来轻贱□□。郎主受不了,没日没夜的扒在窗口喊三殿下的名字,喊冤叫屈,被看守的悍卫……”一时说不下去,哭得声噎气堵。“那些人说郎主擅称皇女名讳,是大不敬,就闯进来,割去了他的舌头……”
“后来,三殿下终于来了。她说雪璃仍不同意出兵,因为皇女府中还留着池家的男子……她说,成大事者不能儿女情长,就是亲爹娘的性命也能舍弃,何况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