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凤紧攥的右拳一阵阵地抖着:“你说是紫云瞳定下的计,她……”
“不错。”韩飞点了点头:“此计一出,家母和飞都曾极力劝阻。只为池左相是柱国良佐,岂忍污其忠魂。然王帅痛斥我母女,说道:池燕琼是赤凤忠臣,又非我大胤忠臣,她的清誉名声与我何干?”
离凤眸中陡然射出两道怒焰。
韩飞摇头又叹:“不想赤司炀这般心狠,竟将池相满门屠尽。我刚入徽州,亲去骡马大街看过,街头还有未曾洗尽的血污。听说你阖家遭难那日,天降大雪,几日不化,想是老天也心存不忍,用白雪护住了她们的尸身……”
离凤闭了闭眼睛,似乎又看见池端垂泪对自己泣道:哥哥,我是真的爱三皇女殿下……那弓弦勒得人好疼好疼……哥哥……
韩飞瞥来一眼,心中暗自冷笑,面上仍作叹息:“说起我家王帅之心狠手辣,六国之中真是无人能及。那日凰都大火,赤凤太女司烨本已逃出宫闱,因不忍百姓受难,请见王帅,说以良言。谁知惹得王帅大怒,竟命人将她扔回了火中……”
第92章 说凤
离凤如遭雷击,呆呆看着韩飞,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方道:“你说什么?司烨,果曾逃出宫闱?”
韩飞有些奇怪:怎么他一开口竟是先问这个?莫非是被噩耗击得迷糊了。当下微微点头:“六国皇宫多有秘道,太女避火而出,并不稀奇。至于未曾带上官人……”唇旁添上一缕安抚的笑意:“想因难途不便,前有阻截,后有追击,颇多艰险,太女心不忍之。”
离凤轻轻“嗯”了一声,又问道:“既已逃出,为何又再投罗网?”
我不是都已说了,他怎么还跟什么也没听见一样。韩飞眉头暗皱,起身重又重重叹息:“要说你赤凤的这位太女,当真仁爱贤德,令人敬佩不已。她是因为中途见到我胤军屠城,可怜凰都无辜百姓,才去面见王帅,宣讲大义。”
“紫云瞳要屠凰都?”离凤喃喃自语:“她怎地如此丧心病狂?”
韩飞摊开双手,作出一脸无奈之状。
离凤又问:“她打过那么多胜仗,攻下那么多城池,从没听说过杀俘屠城,怎么面对先朝旧都,竟要犯下如此罪行?”
韩飞身子一僵,不想离凤竟有此问,眼睛暗转了几遭,苦笑一声:“官人问得好,韩某领命之时也觉不可思议。王帅解说之后,方知又是一计。”她凑近离凤低声说道:“王帅是假命屠城,为逼赤凤太女出降。太女为人,想必官人也知一二:宅心仁厚,爱民如女,怎么忍心看凰都十数万百姓因己而死?”
“是啊,我早就知道,司烨是一位仁君,爱百姓胜于爱她自己。”离凤呆坐听着,忽而凄然一笑:我能嫁于品性如此高洁之人,虽只三日,也是一生之幸!
韩飞见他时哭时笑,神智恍惚,暗度其意,半晌方又言道:“太女奉上玉玺,愿屈膝以降,保凰都百姓平安。言辞恳切,心意拳拳,动人肺腑。当时,韩某若能做主,必待太女以国礼,可惜王帅她……她对太女说:国君死社稷。你既有贤名,又具风骨,更该舍命殉国。竟罔顾六国盟约,命人将她重投火中……且一直旁观,直到太女烧成了一具焦尸……”
离凤身躯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脑中却是无限纷杂凌乱。难道司烨真的死了?可是明明她还派了小北来……
“天妒贤良,令人扼腕而叹。”韩飞假意抹了抹眼角。
过了好半日,离凤缓缓抬起头,哑着嗓子问道:“紫云瞳元服之夜,她的亲卫来禀告军情:说皇宫大火已灭,找到了太女殿下和我母亲的遗体。她既亲手害死了司烨,为何要当着我这无名无姓侍寝之人的面儿假作豪不知情?难道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韩飞又是一窒,脑中急速思索一番,摸鼻强笑:“不然。官人有所不知,我家王帅修炼奇功,都是秘密享用男子,对四方切望、又出自赤凤的元服暖床人是不会亲近的。是故,她本打算第二日将你当众放出,以示仁德。再经由你口,传诵她以皇储之礼安葬赤司烨的慈心,以搏赤凤百姓的爱戴。可惜,她的两个亲卫不明主子意图,竟然给你下了春引……”
离凤一愣:“不是你下的药么?”
“自然不是。”韩飞故意摊手。“王帅护短,将此事赖在了我的头上,又借机报复,令我挨了三十军法。”见离凤静默不语,又苦笑一声。“韩某替人受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离凤抬眼看来,又听她说道:“官人中了春引,倒使王帅为难。为声名计,她自然不能使你死去,不管是亲身赐幸,还是命人替解,一夕之后,都该让你完好无损地露面给人瞧,之后安养身边。可官人并没露面,怎么还到了徽州?”
离凤不答反问:“那她将我放走,又想达成什么目的?”
“是她把你放走的?”韩飞愣住,倾身向前:“把你放回了徽州?”
离凤垂了垂眼睛:“我要出家,她允了,放我在凰都西郊一座小庙中。后来,有人见我,说庙里有条地道……”
韩飞忙问:“来见你的是何人?”
离凤想起顾崇那张鬼面,摇了摇头:“就此我逃到了徽州姐姐家里。”
紫云瞳是不是弄巧成拙了?怕这个暖床人稀里糊涂被弄死,先搁到个不起眼小庙里,相府这边故布金钩等着钓“鱼”,谁知池氏被别人劫走,她倒失了诱饵……韩飞琢磨了许久,心中暗定一计,便先欷歔一阵,又殷切问向离凤:“官人可知你赤凤的雀翎军?”
“略有耳闻,但……”
不知底细?那就好。韩飞掩去眸中精光,露出喟叹之色:“雀翎军算是你家太女的私军,人数不多,却皆是精兵。凰都大战前被她遣出在外,以为后援。本来,赤司烨打算逃出宫后凭此保全性命,东山再起,可惜……”
离凤鼻间顿觉一酸。
“不过,她也提前有所安排。”韩飞顿了一顿:“万一自己遭逢不幸,就让雀翎军听命于你。”
“啊?”离凤一惊:“我从未听殿下提起。”
韩飞点了点头:“她若活着,自然不会使你陷进这些政务军情烦难之中。可她身后……”眸中露出惋怜之色:“你是她心爱之人,她怎么舍得让你天涯沦落,无枝可依?有雀翎军保你平安,她在九泉之下,想必也能放心了。”
离凤眼眶顿湿,急速淌下一串泪来。
韩飞拿眼觑着他,心中一边掂量,一边冷笑。
离凤抹去泪水,轻声问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韩飞一笑:“赤凤太女有傲骨,不惧死;手下人可不是都能效仿,酷刑之下,什么不招?”见离凤脸显不忍,又近前说道:“官人刚才问王帅为何将你放出,这只有王帅能答了。我玄甲军众将都觉赤凤太女不该杀,可王帅偏偏就下令杀了。”
离凤闭紧双眸,只觉浑身冷彻。
韩飞又是长叹一声:“我家王帅心机之深沉,六国之中无有可匹敌者。可惜了赤司烨,为民请命,竟被焚成焦骨。”
离凤软在椅上,只觉周身一丝力气也无,眼前阵阵发黑。韩飞看了他一会儿,忽又言道:“雀翎军失了主上,又寻不到你这正君。便以为太女复仇为己任,三番五次去刺杀我家王帅……这不就是送死?王帅武功之强悍,谋算之精到,岂是她们可能比拟的?这些时日,不知已死了多少人了。”
“啊?”离凤一惊。不及细想,就向韩飞求道:“韩将军,能否给她们捎个话,说我就在此处……”
韩飞瞅着她,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官人,你这是要陷韩某于背主叛国之地啊!”
离凤见她拒绝,默默垂头。
韩飞微微一笑:“官人虽是赤凤太女正君,可也是我家王帅元服侍寝之人。韩某见着官人流落在外,应当立刻上禀王帅,妥善护送你回凰都。”见离凤脸色瞬间煞白,又说道:“可我心有犹豫……唉,也罢,过两日,我着人护你离开赤凤,寻一安身之处。韩某可留下一些衣食银两,却不能使一兵一卒守候。出了此门,你我不再有任何牵扯,我更不能被官人驱使,为你通风报信。官人可明白?”
离凤也不言语。
“我劝官人莫要再惦念雀翎军了,就由着她们作一支忠军,为主上效死吧!”韩飞继续说道:“官人是池家唯一还活着的子嗣,又是太女唯一牵肠挂肚之人,若也去寻了死路,这世间还有谁会证左相的清白,会为池姓一门叫屈;又有谁还念着赤凤太女的恩情,为她年节祭扫?”说到此处,长叹一声:“我劝官人一句,还是走吧……隐姓埋名,嫁人生女。只要你过得好,左相与太女在黄泉碧落也能瞑目了!”
离凤眼角挂着泪,凄惨笑道:“我抛下国仇家恨,嫁人生女,娘亲和太女还能在地府瞑目?我任由池家冤沉泉底,任由雀翎孤军舍身赴死,自己还能过得安好?”
“那你还想怎样?也去报仇?”韩飞一脸同情地瞅着他:“那日在凰都初见官人,你为救凤国无辜男子,挺身而出,曾说过一句:愿以身饲虎,解救众生。韩某不胜感叹。今知官人身份,谓与太女真是天生一对,皆心地温良,眷爱女民。可是,仁心未必皆有善报。官人莫要重蹈太女覆辙。有些仇,报不了,不可强求。”
离凤胸膛起伏着,显见不甘。
韩飞走至窗前,幽幽说道:“飞自幼丧父,与长兄情意最笃,他嫁于先帝皇五女豫王为正君……三年前,上京变乱,英王提兵血洗豫王府,长兄与我侄女侄儿都没活下来……消息传回,我娘卧床三月不起;飞则日日流连酒肆,醉生梦死……可如今,母亲与我皆在英王帐下,征战四方,俯首听命。午夜梦回,官人可知飞心中是何滋味?”
离凤默默不言。
韩飞甩了甩头,轻嗤一笑:“可王帅是大胤柱石,飞不能杀之报仇,不能以私怨动摇国本。往事已矣,忘掉就是……官人再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就使人来告诉一声,我为官人安排。”言罢,命韩玉带公公们进来,嘱咐一番,簇拥着离凤去了。
这里,韩玉反手带上房门,不解地问道:“主子,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怎么要把他放走?”
“放走?”韩飞坐在榻上,闻言一阵冷笑:“我是要把他送回紫云瞳身边。他若心甘情愿,岂不更好?”
韩玉恍然大悟:“您是要施美人计,让他逮着空子去刺杀王帅?”
“倒不指望他现今能有这个本事。”韩飞摇了摇头。“先楔一颗钉子进去再说。池家儿子就是什么都不做,凭这个赤凤太女正君的身份,白待在紫云瞳身边,也有用处。何况,我今天与他一番深谈,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至于能做些什么,咱们慢慢教他。”
“可是……”韩玉挠了挠头。“他能听您的话么?”
韩飞咧唇一笑:“自是不能,可他会听雀翎军首领的话。”
“赤司烨的雀翎军?”韩玉奇道:“不是在凰都早被您收拾干净了么?哪儿还有……”
“闭嘴!”韩飞立起眼睛,低喝一声。“蠢货,我说有,便有。”
“是,是。”韩玉赶紧垂头撤步,等韩飞消了火气,才小心翼翼地又问:“王帅会不会暗里把这个美人杀了?”
“我玄甲军把元服小宠送回去的,再当着满营将军们的面告诉她,这是赤凤的太女正君。” 韩飞白了韩玉一眼。“她还想暗里杀人,怎么杀啊?”
“主子妙计。”韩玉连忙挑起大指。
韩飞不知想到哪里,忽又问道:“赤司炀杀了池家满门,但留下这个本来要当太女正君的男人来,你说是为什么?”
“奴才想,这男人已经算是她赤凤皇族的人了,赤司炀或许……”
“想继续遵行她母皇当年的旨意,仍让池氏当正君?哈哈哈。”韩飞一阵大笑:“那我便同紫云瞳说:赤司炀见池氏回了徽州家中,顿起觊觎之心。小姨子想强霸居孀的姐夫,这在民间都为人不齿,何况一国皇族……对比王帅自己,不贪美色,更重国统,知道那是赤凤太女未亡人后,千里送其归家……”
“主子,您不是说王帅不知道池氏……”
“管她知道不知道呢,也不管她当初为何将池氏送到庙里,更不管她是怎么解去池氏身中的春引的,呵……”韩飞勾唇一笑:“我都有话说。”
“哦。”韩玉仿佛已经看见紫云瞳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了。“烫手的山芋,又回到了王帅手中。”
“她也可以把这烫手山芋还供到庙里去,不过嘛……”韩飞斜眼瞟来:“阿玉,你刚才看见美人流出来的鼻血还没擦干净。”
“啊?”韩玉赶紧一捂鼻子:“奴才,奴才……”
“这样容貌性情的男子,谁不稀罕?”韩飞笑道:“王帅也非铁心硬石,如果池氏再来屈意奉承……”
韩玉迟疑言道:“奴才看那位大官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会不会自尽?”
“这你就不懂了。”韩飞一下一下摇着手指:“很多时候,仇恨会让人活得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要等女主来徽州,离凤才有第三难。所以下章先转回凰都,把叶恒那里写完。这两天状态不太好,可能受伤之后,死了不少脑细胞。更新时间不太容易确定,但不会超过48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