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不能走。他知道师傅不可能来寻自己,那祭台上即将点燃的柴火会将他烧成灰烬。他一步步走出藏身之地,走过老泪纵横的师傅,走向那些眼中冒着狂热精光的黑衣神使,走进九个冒着熊熊烈火的神圈。
再见了,栖霞山……再见了,玉仙洞……再见了,青山碧水,鸟兽精灵。再见了,我亲爱的师傅,谢谢你给了我十三年的欢笑与自由……
第123章 春图
聂赢不知顾崇想到了什么,眸光黯淡,神情凄楚,心中为他添了忧虑:“阿顾?”
顾崇回过神来,自嘲一笑:“我生来额间正中有一颗红珠。以前你不是还取笑过,怎么多长了一只红眼睛?和传说中的魔鬼伽施罗一个模样。六国却是真有这样的说法:伽施罗与天神激战落败,被囚在地狱,时常张开两眉之间通红的‘禁忌之眼’窥望人世,摄取美艳男女的魂魄,改变自己的容貌,以期能迷惑天神,逃出九幽。我长得这副模样,又带着形似‘禁忌之眼’的红珠,是不是极像伽施罗转世重生?甫一落地,就把家下邻里都吓了个半死,说我是遭天地诅咒而生,会祸及家门,拖累父母,就把我遗弃在神山脚下,要向天神献祭。”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聂赢关切问道。
“那一日师傅恰巧路过,听到哭声,从苍鹰爪下把我救了出来。他以为我同其他孩子一样,是被虔诚的爹娘送来备选大祭司的,就把我送到黑衣神使处。谁知神使们不收,还把师傅打了一顿,说他故意冒犯,送投胎的恶鬼来搅扰神山。于是我又被扔回了祭台,等着和那些百姓供来的猪羊一起烧化。师傅心肠慈悲,是夜,偷偷将我抱出,带回栖霞山,藏在玉仙洞,作了他的小徒弟。他临终前告诉我的这些,说要是想见一见母父……嗬,他们都不要我,我何必去见他们!”
“阿顾……”聂赢不知如何安慰才好,默默叹了口气。
顾崇一笑摆手,以示自己毫不在乎。
过了好一忽儿,聂赢才又问道:“你并非备选,又遭遣弃,如何最后却成了继任者?这大祭司到底是怎么选出来的?”
顾崇冷笑一声:“之前,大祭司都是由皇族指派。碧落王朝覆灭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是从六国贵族之家挑选。再之后,就是百姓们供献了。大祭司一职,说来神圣高贵,受六国礼敬,受百姓膜拜。其实困居神山,终日祷经念咒,又不许嫁人生子,日子过得凄凉孤寂。但凡疼爱儿子的父母,谁肯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送来,做这和守寡无异的营生?
神山又自来高高在上,说的好听些是凡事讲究心诚、缘法。有些贪婪父母以为送子前来,能得些金银财帛,谁知却是一文钱不见,还不如将孩子卖入勾栏合算……久而久之,备选的童子就越来越少,神使们还挑来拣去,要容貌秀美,要心思玲珑,要巧舌利口,还要胆大福厚的,敢独自一人通过九龙火阵(指九个连在一起的火圈),若未被烧死,才算得了天神的眷顾。哼,驱赶五六岁的孩子入火海,这是在招福,还是在作孽?”
聂赢听得阵阵心惊:“如此残酷,能挑出几个童子备选?”
“早就选不出来了。”顾崇一嗤:“所以近五十年来,天神又改了规矩,每次降下一条神喻,指引黑衣神使往六国寻找。六国特意为此会盟,约定凡被天神选中的男孩,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平民百姓,皆不得拒绝,必须继任。四年前,前任大祭司升天,留下的神喻是:栖霞有子,额生赤珠。”
聂赢抬头,正见顾崇眉间一点艳红,以前常觉有趣,此时却深感刺目。又听顾崇“咯咯”笑道:“你瞧我多有本事,和传说中的伽施罗一样,在地狱修成了正果,妩媚妖娆,能把天神们都迷惑得转了性子,一意相召……”
“阿顾……”聂赢听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心头却是越来越酸涩:怪不得他爱给自己画成鬼面,怪不得他要精练摄魂……
顾崇笑了一阵,声气慢慢冷了下来:“等我快死的时候,阿赢你若有空,就来陪我几日,好好看一看这神喻是怎么下达的,真是天神借我之口说出来的?还是有人故弄玄虚,意图不轨?若果然有人操控,烦劳你费神儿替我查一查,当年是谁要害我。若还能弄得明白,你就烧柱香告诉我,我自己找他算账去,非把他的魂儿勾到九幽之地不可!”
“阿顾,不用等那么久!”聂赢想伸手拉住他:“此事定有蹊跷,我们一起查。”
顾崇看了他一眼,过来拍开那些穴道,扬唇笑道:“你还是安生给紫云瞳当侧君吧。耽误你与妻主度春宵,生贵女,我可心有不忍。那些事我自有计较。”
聂赢见他笑得似乎欢畅,眉目中却不掩落寞,不由暗自嗟叹,又问道:“你总出神山,又四处乱走,神使们怎么容得?”
“我和他们有交易。”顾崇起身给自己和聂赢都沏了一碗清水。“神山这么大,辖下男子这么多,也不能全靠画饼充饥。六国虽然奉养,毕竟钱粮有限,大部分时候还要靠自己谋生。我助他们敛财,他们给我一些自由。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你是说……”聂赢大感震惊:“神使们在外还有产业?”
顾崇嘘了一声:“规模还不小呢。具体做些什么我还没完全搞清楚,但其中一部分是打听六国秘闻,有时候他们也告诉我一些,便于在外装神弄鬼。”
“嗯?”聂赢奇道。
“比如说紫云瞳想知道是谁是向玄龙大司马献计去围芦城……”顾崇一笑:“我把聂赢两个字卖给她,你说可换多少银子?”
聂赢一窘,倒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小弟不才,可是近百年来神山最会挣钱的大祭司!”顾崇笑吟吟说道:“神使们对我可都佩服的五体投地呢。比如我昨日为玄承璧化去了那些妨碍她国运的戾气,她一高兴就从国库搬出一万金进奉神山。”
“啊?”聂赢大吃一惊。“这……”
“糊弄你们那小国主,我早就驾轻就熟了。”顾崇笑道:“阿赢你别气。本来如此,她们若有脑子,你还至于受玄诚荫那么久折磨?”
聂赢又是一叹:“想不到大祭司还要做这些事,怪不得要找心思玲珑,口舌伶俐的人呢?阿顾你还真是一时之选。”继而又问:“可你打听钥匙的下落,他们没有起疑么?”
“我怎么会让他们知道?至于我戴鬼面外出,他们也只当是我的一点小小怪癖,无甚要紧。”顾崇撇撇嘴儿:“哪个大祭司没点古怪的嗜好?否则,常日冷情,苦等天神,谁熬得下去?”
“都有些什么怪癖?”
顾崇朝他眨眨眼睛:“真想知道?”
“嗯。”聂赢十分好奇。
“好,跟你说两样。”顾崇放下水碗,弯腰拾起进门时丢掉的东西。“我正好给你带来了这个。世面上有钱都买不到呢。”
聂赢接过一看,是几本薄厚不等的册子,软皮封面,金线装订,看着虽有年头了,摸上去却光滑如新。“这是什么?”
“你翻开瞧瞧,保准喜欢。”顾崇说着就摊开一本:“这就是以前一位大祭司画的。”
聂赢随手打开,刚瞄了一眼,那俊面就如同上了颜料一般,“刷”地红了个底掉:“这……这……”
原来是一本春图。
“画得多好啊!”顾崇并没注意到他的反应,自顾自赞道:“线条流畅,色彩均匀,人物逼真……最难得的是,还有情节故事。你看这几幅,讲的是男子初嫁,方揭了红盖头,喝过交杯酒,他那妻主就含情脉脉地上前来了……女爱男羞,春光无限,连脸上的表情都纤微可见,似乎还听得到他们细语呢喃……
再看这几幅,讲得是女子征战归来,与郎君小别重逢,也不待共入鸳帐,就迫不及待地在月夜小园之中……衣衫几乎都是撕开的,啧啧,真有身临其境之感……
这一幅有些奇怪,怎么男子趴在下边?”听旁边无人答话,这才抬头一看: “喂,阿赢,你怎么闭着眼睛?那能看见什么?”
聂赢羞得全身都如煮熟的虾子一般了,他将画册抢过来阖上,远远丢开。“不看。你也别看。”
“为何不看?”顾崇伸手又够回一本:“莫说皇亲国戚、官宦商富,便是普通百姓之家,小郎出嫁前都会请来教养公公专门讲授。有些话说不出口,不就是拿春图让你自己看、自己琢磨领悟么?人人皆是如此,你有什么可害羞的?”
聂赢不答,听他边翻边说:“这些比外头画得强多了,是春都十四郎的手笔。你知道要是拿出去,一本值多少银子么?”
“春都十四郎?”聂赢吓了一大跳,那可是数十年前六国闻名的春画大师:“他也是一位大祭司?”
“对啊。”
“大祭司不是得修身养性,冰清玉洁么?”聂赢红着脸庞:“怎么,怎么折腾这些?”
“男女相伴,天经地义。情缘欲爱本是人间至美之事。可是天神不懂,非要让她们看中的男人空闺寂寞,青春虚度。这越是压抑,就越是难受,越是得找些途经发泄发泄。十四郎喜欢画春图,还有一位大祭司喜欢做婚床,据说他制的那张床上安了不少巧妙机关,人在其上最是销魂,就起了个名字叫‘夜合欢’,你听说过没有?”
“画这些东西,还制床┉┉”聂赢连连摇头:“这些事神使们也不管么?由着你们性子来?”
“不是都用了化名么。要不是我告诉你,你知道这图是碧落大祭司画的?你知道那床是碧落大祭司制的?”顾崇撇撇嘴:“只要不出事就好。”
“那,怎么还在神山保留下来,没被烧掉?”
“那张‘夜合欢床’早被卖到外面了,如今不知是在谁家藏着,至于春图……”顾崇一笑:“当年十四郎对神使们说:这些姿势都是天神在梦中教他的,让他存留下来好生习学,神使们谁还敢烧?”
“你,都看过了?”聂赢又瞥了一眼那图册,实在羞人。
“嗯,看过好多遍了。就是有些地方不大明白,比如……”
顾崇刚要指给他看,被聂赢一把拽住:“你还有别的事么?我得歇着了。”
“啊,忘了,还有一件大事。”顾崇一拍脑门,又扯过两本小册子,并一大摞白纸来:“昨日我在玄龙殿上说话太多,有干政嫌疑,触犯了神山的圣规。神使们看在那万两黄金的面子上,从轻处罚,让我抄五十遍神旨。我昨日可都是为了你……你看我受罚,不好袖手旁观吧?”
“让我帮什么?”
顾崇搬来小桌案,拾来笔墨:“本来这些都该让你抄的。谁知你把自己弄伤了,我也不能太强人所难。那就你三十篇,我二十篇,赶紧抄吧。”
这倒是不能拒绝。聂赢怔了一下,便也拾起笔,翻开册子,先通读了一遍:满篇全是教导大祭司该如何珍视节操,静等天神垂幸的套话。刚抄完三篇,见顾崇已写完一摞了,聂赢皱眉问道:“你怎么这么快?”
“是你太慢!”顾崇收好自己面前的东西,又打开一本春图,躺倒床上有滋有味地看了起来:“你可快些着。天亮抄不完,我就得去圣殿罚跪。”
聂赢取过一篇他抄的一看,简直哭笑不得,见那一页上本该十段,他把字写得硕大,只抄三段,字迹倒还工整,却是只写偏旁。
“你这涂得什么鬼画符?”
“忘了告诉你,这些东西神使们不看,写好后就捧去圣殿烧化,寄给天神。”顾崇翘着二郎腿,翻过一页:“她们连人性都要禁锢,能懂人间至情至理么?随便写写凑够数就得了。”
聂赢若有所思,眼光也落在案上那本摊开的春图之上。
“阿赢,紫云瞳说的是,莫为枯骨之摧而误终身。”顾崇言道:“既得两情相悦,罗帷了尽相思,最是人间乐事,你可别糊里糊涂地错过了。”
第124章 小夭上山
聂赢笔尖一顿。待回过神来,见大滴墨汁流到纸上,浸染了一大片,他急忙弃了这张,另取过一纸来,又听顾崇问道:“还有一事:你同我一起去青麒,可好?”
“去那里做什么?”聂赢奇道。
“赤凤虽亡,听说嗣位皇女赤司炀躲在了青麒。紫胤借故要攻,雪璃不敢坐视,调重兵布防边境。权相葛千华业已启程赶赴洛川,似要与青泰结盟。胤皇委派英王为使,明说是去迎接和亲皇子,暗中应是与雪璃密谈。许是葛相授意,青泰给玄龙、金乌国主和神山大祭司也送了请帖,说是遣嫁爱子,请两国观礼,请我颂福。嘿,这势造的……似乎她那凌霄宫宫主是嫁去紫胤当凤后的,可人家紫雲圖到现在都没明确表示过是收其入宫还是赐嫁她人。这事儿听来有趣,打着嫁娶的幌子,六国会商……紫云瞳这会儿也没功夫来娶你,不如你和我同去青麒,说不定还能和她见上几面?”
聂赢听他说到最后,带上了揶揄的口气,俊脸微微一红:“我不去了。爷爷就快要回京了,我得等他老人家,另外也要抓紧时间为思思寻药。”
“也罢。”顾崇点了点头:“倒忘了思思的事,那你有没有话儿带给紫云瞳?”
聂赢别开眼睛,并没回答。
“让她早点来娶你?”顾崇笑得一脸促狭,又拿过聂赢留在书案上录着紫云瞳诸言的那页纸来,细看一番,揣进怀内。“你把她说的都刻在心上了,还费这些笔墨作甚?回头我告诉她,你大半夜的还对着星光烛火,一门心思念叨她……呵,就是闭上眼睛了,说梦话也都是因为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