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特地将我唤来。”云崕抚着下巴,若有所思,“这东西与我有关?”
国师还是明察秋毫,一如既往。萧衍也不卖关子了,将卷轴放在桌上,一伸手平铺开来:“你自己看。”
这卷轴的确不是诏书,云崕一眼瞟去,望见的赫然是一幅画作。
并且还是一幅传统的人物画像,虚化背景,只突出人物主体。这种画法近五十年来已经不流行了。
卷中人只有一个。
那是一名年轻男子,身穿黑龙纹金战甲,头戴紫金冠,身体半屈,面庞上仰,手里执着的龙首吞鞘宝剑扎在一只双首恶虎的脑袋上。
此人面若冠玉,长眉薄唇,本该被年轻姑娘称作玉郎,却有飒爽英姿。只因绘者功力深厚,寥寥几笔就勾出了不怒而威的气度。
云崕的神情依旧波澜不惊,瞳孔却蓦地一缩。
萧衍轻声道:“这个人,你应该不陌生罢?”
云崕默默看着,少见地收敛神情,变得沉寂而冷漠,甚至还带出一点肃杀。
这个表情,与画中人很像。
萧衍看看他,再看看画。事实上,就是五岁小儿也能看出,云崕和画中人本来就有七分相像!那眉、那唇,那脸形,甚至是那双波光潋滟、收尽了人间春华的桃花眼!
立轴展尽,左下角才有一行绢秀小字:浩黎历六百二十年春猎盘水涧,帝杀赤虎,芳云绘以纪之。
句末,盖了个私章。
这里说得很清楚了,绘者名作“芳云”,应是女子,因这画中笔法柔婉而不失褒饰。如萧衍、云崕的眼力,一下便能看出线条之外的别样情愫。
这个作者对画中人心生慕恋,却又温婉含蓄。
可是对他们两人来说,画里最最关键的就是这个“帝”字!
浩黎历六百二十年,这天底下可只有一个皇帝。
那时候,坐在至高宝座上俯瞰众生的,只有一个人——
黎厉帝!
云崕忽然笑了,萧衍不知怎地从他笑容里看出了两分惊心动魄的意味。
“这是萧平章偷偷收在寝宫里的?”
他连“先王”两字敬称都懒得冠上,萧衍面色微变,但依旧点了点头。如果云崕的身份真是他猜想的那个人,那么他的确不需要对当世所有君王报以敬称。
云崕伸手,轻轻从画像上抚过:“浩黎国覆灭,一把大火烧尽王宫,我以为所有皇帝的画像都被付之一炬。”
“王宫里的历代帝王画像是没能流出。”萧衍指了指落款,“但这是一个姓年的小官次女自绘自赏,不为外人所知。她藏在箱底,数十年后流出,最后被我父王获得。”真相总被雪藏在某个地方,不经意间就出世了。
云崕问他:“你怎么知道?”画上只有一行简单的题字。
“返都那天,我擅闯父王寝宫就拿到了这幅画像,而后花了数月时间追查来源,才敢现在拿给你看。”萧衍轻笑一声,“父王年纪大了,我怕他拿到假画。虽然这幅画看着像是很旧了,但世上可不乏做旧的高人。”卷轴的纸质发黄,但显然一直被精心保管着,并没有霉烂、脆化或者蛀洞,还能展开。
“在我面前打开这幅画可不是明智之举,尤其这里一个守卫也没有。”云崕慢悠悠叹了口气,“萧平章临终前还没忘了绕过我传画于你。你却把他好不容易保守的秘密都抖给我看,就不怕我起杀心?”
萧衍收起笑容,满面肃然:“父王说过,他和你早就认得了,我当年的引荐只是个过场。你若真想杀父王、想杀我,父王制掣你的那一点手段恐怕根本没用罢?”
历来国君都有制约国师的办法,以免国家为其所窃。可是云崕早在数十年前就算计好国师之位,以他的本事,是不是有能力抗衡魏王的手段?
云崕深深凝视他,好一会儿才道:“萧平章后悔了,想在他死后让你们兄弟除掉我,这样就不算违背昔日誓言。你想抗命不遵么?”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是帝王不同。”萧衍面容微黯,“父王那时已然智昏神狭,做不出明智之选。”
“哦?”云崕好整以暇,“何谓明智之选?”
“你说过,要助我萧家夺天下。”萧衍认真道,“这话还有效么?”
“言出不改。”
“那你的选择就只剩下我了。”萧衍笑了,“倘若是萧靖夺到王位,第一个要杀掉的人就是你。”魏王萧平章夺到王位时已经快五十岁了。他自己也明白,即便有云崕之助,争霸天下的愿望也不可能圆满。
毕竟,凡人有大限之期。
这个梦想,只能交由后世子孙来接力。
云崕嗤之以鼻:“他大可试试。”
“他取不了你的命,却可以破坏你的计划。你难道还想再花几十年时间,寻找下一个萧平章么?”萧衍一字一句道,“你为我夺王位、争天下,魏国也会全力助你。”
这下连云崕都有些动容:“你明知道我是谁,还敢与虎谋皮?”
第258章 这么巧?
“我也想不敢,可我别无选择。”萧衍苦笑道,“从我算计萧靖那一刻起,我就没有了退路。”无论是夺王还是夺天下,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他都需要云崕的帮助,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是……
他将卷轴往前一推,满面肃然:“从今往后,你我坦诚以待、共谋天下。你若不弃,我可以许下血誓。”
年轻的二王子眼中闪动着的光芒,云崕很熟悉,那唤作野心。数十年前,他在更加年轻的萧平章眼里同样见到过。
“不用了,誓言都作不得准,我会助你打理魏国。”他不像萧衍那般激动,只是顺手拿起案上的卷轴,“这个就给了我么?”
萧衍大喜,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自便。”
他将画像交给云崕,本来就为表诚意。
云崕拿着画像又仔细看了两眼,微微一哂:“画得还挺像。”掌心冒出真火,“呼”地一声将它烧成灰烬。
他拍拍手,这件被魏王珍而重之秘藏起来的画卷,就此从人间消失。
现在,知道他身份秘密的,或许只剩下眼前的萧衍了。
萧衍满面灿烂,云崕的笑意也慢慢加深:“你不后悔今日抉择便好。”
“我不后悔。”萧衍斩钉截铁,云崕仿佛又从他身上看到了萧平章的影子。这对父子,其实有颇多相似之处。
他轻轻一叹,正要转身,忽然又想了起来:“是了,我军最近势头正好,萧靖该着急了。”
萧衍闻弦歌而知雅意:“但战事不宜再拖下去,据我们接到的情报,峣国已经派人与萧靖接触。他若得了峣国的支持,我们想对付他可就难上加难。”
萧靖经营安夏地区多年,与峣人是邻居,这下子要暗通款曲可就更容易了。如果峣国借由他将手伸进了魏国政局,那真叫兵不血刃就斗倒了这个几辈子的强敌。
可是萧靖倘若一败再败,最后恐怕也不得不接受峣国的援助。那么魏国的内乱也就绵延无绝期。
统一、和平、稳定,从此都是痴人说梦。
所以,萧靖到底有没有弑君弑父,是不是蒙受不白之冤,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投降,那么争分夺秒消灭萧靖,就成为大魏举国上下的头等大事!
云崕点了点头:“该动用后手了,速战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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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门之后,是一条长长的通道,走出拐角外就有海族守卫。
冯妙君打听过,这条路可以通往上层包厢,但那里是权贵专区,闲人免进。
什么是闲人?她这种籍籍无名之辈就是。
傅灵川和长乐公主都有身份,可以从这里坦然走出去,可冯妙君不行。
怎么办呢?
迎面正好走来一名托着瓜果的侍女,是个蚌精化成了人形,身形修长,个子比她矮一点儿。对于精擅易容的冯妙君来说,这都不算难事,麻烦在于蚌精道行不深,所以身后还有两块薄壳没有化掉,远远看去像长着一对白玉圆翅。
她再有本事,也变不出那对蚌壳啊。
她想了想,问液金妖怪白板:“把我变成她,有没有把握?”
白板晃了晃脑袋:“小菜一碟。”
它的原身莫说没有毛了,连固定形状都没有,依旧能用强大的幻术变成毛团子一样的雪貂。给女主人身后添两块蚌壳做视觉效果算什么难题?
所以十几息后,冯妙君就变成了蚌女。
她又等了一会儿,才顺着通道走了出去。守门的妖卫看她一眼,没吭声。
于是冯妙君顺着螺旋通道往上走。
螺旋空间都分作上、下两层,下层是熙熙嚷嚷的大厅,上层就是私密性极好的包厢,地面铺着红毡,两边种着奇花异草,每五十步就有一个守卫,每刻钟要走过一拨巡哨。
从蚌精身上搜来的令牌,冯妙君学她的样子挂在腰间,守卫们看到了也就不会上前阻拦。
她默默走过两个螺旋,经过了数十个房间,终于找到了标号一百二十五的包厢。
此刻,包厢大门紧闭,外头还站着两个守卫。
从着装来看,这两个却是正儿八经的人类。
有两个富商打扮的人站在门外,正跟他们交涉,这两个门卫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只作耳旁风。
冯妙君走近一点,即听出这两人是慕名前来拜访阳山君的,哪知对方的架子和名气一样大,见都懒得见他们一眼。
最后这两人也只得怏怏离去。
以阳山君的身份和脾气,不会轻易接见无名之辈。冯妙君默默看着,待两人走远才上前,果然离包厢还有一丈远就被守卫抬手拦下了:“你做什么?”
她不慌不忙地欠了欠身子:“渔当赠送,每个包厢都派发一份瓜果。”
守卫看了看她的银盘,见到里面果然都是些珍稀果子,遂道:“止步,我拿进去。”
冯妙君微笑着将盘子递给他。
这包厢果然没有那么容易进去呢。
过不多时,那守卫重新走出来,手上已经空了,见她就道:“送进去了,你可以走了。”
冯妙君点点头,转身刚要走,包厢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人。
冯妙君目光扫过,呼吸忽然停顿。
不过她定力极强,这点儿异常也是转瞬即逝,没被人发现。
她脑洞再大也想不到,这两个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傅灵川和长乐公主!
他俩离开大厅,直接就来找阳山君了么?
这下子是真有趣,她最在意的两拨人原来是有交集的。
不过她转念一想便释然了。傅灵川两人在燕国都城住了那么久,很可能就认得这位大名鼎鼎的阳山君。从现状来看,这两边怕不还有些交情,否则阳山君的门是那么好进的么?
观察阳山君的任务已经完成,冯妙君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想着怎样再缀上这两人。这个时候,她忽然听到傅灵川道:“请留步。”
门外除了两个守卫以外,好像就只有她了。
冯妙君脚下一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她转过身,不确定道:“公子唤我?”
第259章 重宝登场(加更章)
“是的。”傅灵川笑容可掬,“这位是新夏国长乐女王,我们临时有一件宝物要参拍。”
他要作甚?冯妙君随机应变:“一楼便有鉴定室,两位请跟我来。”幸好她逛渔当逛得仔细,一路上经过几间鉴定室,还仔细观察过。鉴定室按门类细分,对所有客人开放,每间里面都坐着两位鉴师,随时可以鉴宝。
许多海客是临时在螺浮岛中转的,一时兴起想卖东西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不。”傅灵川摇头道,“此物贵重,我们想请动天级鉴师。”
螺浮渔当的鉴师也分好几个等阶,从上到下分别为天、地、玄、黄。这两人好大的口气,竟是有天级的宝物要参拍吗?冯妙君的兴趣立刻被勾了起来:“公子可否示之?我也好向上禀报。”
傅灵川自怀中掏出一只玉简,在她面前晃了晃:“此乃天魔秘术,你想看看么?”
想,特别想!这可是天魔秘术,好奇死她了!
当然无论冯妙君内心如何咆哮,她表面上也只能微微一怔,而后摆手道:“两位请在此稍候,我去禀报上峰,再请鉴师过来。”
冯妙君现在伪装成侍女,按理是没有资格阅看玉简里的秘术。她要是坦然伸手,傅灵川才要怀疑她有问题。
傅灵川微微一笑:“阳山君准备竞拍今晚的压轴宝物,我们待在这里多有不便。你带我们去找鉴师吧。”
冯妙君还能怎么办?她只得应了一声“好”。
谁能告诉她,那该死的天级鉴师在哪里!
结果她才走出去几步,长乐公主就奇道:“咦,玄机室好似不往这里走?”
这两个家伙不仅知道高级鉴室的名字,还晓得它在哪个方位吗?冯妙君立刻意识到他们另有所图,否则何至于这般心急?
她转头笑道:“此事还要先向管事禀报,由他为您二位引荐。”
傅灵川对着长乐公主也是微微一笑:“不急,照着章程办事。”
长乐公主微微嘟嘴道:“今晚的压轴戏要上场了。”
此时三人正走过水晶长廊,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大厅当中的场景。冯妙君一低头,就望见上古遗珍这个厅中的发卖师已经离开,如今站在台上的却是个身高两丈、仪容威严的鲛人。
他头上还戴着缀满宝石的金冠,因此冯妙君料想,这位大概就是鲛人王?
每晚,鲛人王都会亲自发卖一件压轴宝物。
对这样的营销手段,冯妙君是赞赏的。鲛人王的出场是个大卖点,以他的身份,发卖的宝物份量必定足够,真假更不必置疑。
果然他一出场,台下就有掌声雷动。
就在这时,水晶长廊前方有只矮胖的妖怪走了过来,望见冯妙君三人即皱眉道:“白嫘,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