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想起方才自己的莽撞,不由得脸红,下意识收了收泪:“都妥了?”
她也好,蓬拜也好,下意识对这小小的女孩儿都寄予了莫大信任,似乎她说能办成,那么事情就一定能办好。
“妥了。”冯妙君笑吟吟地,“待兵卫一会儿搜过这个客栈,我就陪娘亲用饭吧。”她出了上房,吩咐管事去买些下酒菜。
……
危机过去,大伙儿心情都好。徐氏喝了两杯就有些不胜酒力,提早回房歇着了,临走反复叮嘱养女不许喝酒。
或许她知道冯妙君和莫提准有约。面对这位大国师,客栈里所有人都不堪一击,因此她也不摆出护犊之态了。
养母是个聪明人。冯妙君抿着果酒,轻叹一口气。
这一等,就等到月上中天。她年纪小熬不得夜,也不知打了多少个呵欠才听见窗棂被敲了两下,而后有人翻窗而入。
她看看窗,再看看人,就纳闷儿这么个彪形大汉是怎么从那么小的窗口钻进来的,他有缩骨功?
她忍不住揉了揉眼:“我睡太晚会长不高的!”孩子做什么都不方便,她着急长大了。
莫提准身上残留的那一点杀气顿时泄得无影无踪,沉声道:“我来回奔驰了一百三十里,才能漏夜赶回来。”
他身上果然带着长途跋涉特有的微寒气息,她一竖大拇指:“莫大国师真乃信人也。”然后很有眼力价地撤下残羹冷炙,另换一套席面上来。
她日子过得讲究,车上也放了一整套特制的厨具。现在房间里用的小炉就是从车上搬进来的,上面烘着特制的四格食盒。
这食盒的底部可以打开,让热气循环上去。只要注意火候就有保温效果。她只从食盒里取出来一盘酱牛肉就令莫提准食指大动。
这是附近老字号的出品,据说一锅卤汤已经养足了三十年。她让管事买的是最贵的一种,取自黄牛的金钱腱,老卤之后切得灯光都可以透过,于是看见肉片中间有大理石纹般的筋腱,嚼在嘴里爽口弹牙,绝无渣滓。
而后一道菠萝鸡球,一道冬瓜蒸火腿,再加一盆子熬成了奶白色的鲫鱼汤上桌。东西不算贵重,胜在样样开胃。当然,还有两坛号称是甜水城最烈的老酒。
莫提准奔波一夜,闻到香气就觉饥肠辘辘,于是不客气地拣起木箸开吃,心里倒佩服冯妙君对他的口味抓得很准,这桌上样式不多,却都能令他胃口大开。
小姑娘这么会算计人心,恐怕将来是祸非福哦。
冯妙君托着腮帮子看他风卷残云。莫提准看起来神完气足,坐得近了,还能感受到他全身气血鼓荡,丝毫不见长途奔波的劳顿,一双眼睛又变作了头一次见面时那般明亮。显然涅槃术的确起效,能令他恢复如初。这个世界的神术真是了不起,能办到这样匪夷所思之事。
莫提准将牛肉吃掉一小半就问他:“开出你要的报酬。”
她圆满完成任务,护他二十个时辰。现在,该轮到他了。
“可要想好了。”他慢慢道,“你若求财,我可以给你十辈子也花不完的金银财宝;你若求官,晋国也有女官,我可以在朝堂上给你寻个位置,未必重要,但肯定安稳,足以荫庇冯家。”
冯妙君轻叹一口气,心中颇多感慨。同样是十辈子花不完的钱,上一世她得费尽手段,这一世却来得如此轻松。
其中起决定作用的因素,是哪一个呢?
钱,还是权?这选择题很俗,但莫提准和她都深明其中的涵意。这是一个普通人所能追求到的、世俗力量的极致了。其他所有一切精神追求都从中衍化而出,无论卑贱还是高尚,隐晦还是光明。
可是重活一世,尤其生存在这样的世界里,她要止步于原有的追求吗?
如今的冯妙君,就站在了十字路口上。如果顺着莫提准的口风要了这两样,基本可以完成自己初临本界的心愿:活下去,并且比多数人活得都要好、都要滋润。
可是,现在这还是她想要的么?
莫提准见到这小姑娘的眼中有光华流转,某一瞬间亮得惊人。
然后他就有不祥的预感了。
冯妙君对他笑了笑:“我想好了。”
“你要什么?”
“我听说,世间一切疑问都可以在烟海楼找到答案?”
他嗤笑一声:“肤浅,哪个傻子告诉你的?”
“魏国二王子萧衍。”
“……”莫提准没好气道,“要真能解决一切疑问,晋国早就一统天下,重现浩黎风采了。”
第33章 是瞒不是骗
她悻悻道:“帝王心术,我不关心。”一统天下这种事都要顺应形势而为,根本不是光读书可以解决的好吗?
他想了想:“奇门左道,秩史野闻,倒是记载不少。”
“好,那么我的条件就是——我要进烟海楼看书。”冯妙君顿了一下,再作补充,“你要保证我有随时进入烟海楼阅读的权利。”
这条件真是神来一笔,连莫提准都有罕见的失神:“什么?”
“无论何时,只要我想进烟海楼看书,就能进去。”她重复一遍,“莫大国师办得到么?”
“你想找什么?”他不明所以,“我替你取出来不就完事?”
“听说烟海楼揽尽世间一切学识,而我什么都想知道。”她露出最诚恳的眼神,“所以我想自己看。”
她进烟海楼只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找出解除鳌鱼诅咒的办法!
这目标谁也不能透露,尤其是莫提准。只要他知道她和云崕同命相连,定会毫不犹豫地取她小命。杀云崕有多难,杀掉她就有多简单,反正杀了她就等于干掉了那个大魔头——所谓不杀孩童的誓言神马的,不要太当真,莫大国师有一千种方法可以假手旁人做掉她。
莫提准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神经病:“烟海楼藏书超过一千七百万册,否则怎么对得起‘烟海’之名?在里面找书并不容易。”
“我会尽我所能。”寻到自救之法,寻到斩断她和云崕这一段孽缘的办法……寻到自由之法。
莫提准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面现郁闷。
这小姑娘不要名利,只求看书,是傻里傻气还是理想远大?狗p呀,在他看来都不是。
只说最简单的一点:
烟海楼的准入门槛高得吓人啊,你道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溜进去吗?不,每次进入都要“奉旨”!
莫提准不可能让白丁之身进出烟海楼——连他都没有这等权力。没有那一道旨意,就等着被打成筛子吧。机要重地,连他都未必有把握闯入。
晋王怎么会给普通人特批一个长期的通行令?所以,这其实牵涉到冯妙君的身份问题,她必须与莫提准有密切关联,晋王才有可能看在他的面子上这样做。
也就是说,冯妙君必须进入晋王、进入晋国王廷的视野,这其中牵涉到的利害纠纷,就不是“复杂”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他就知道这小姑娘极尽刁钻,提出来的条件必定没有简单的。
冯妙君也瞪大了眼看他,眸中填满了无邪和信任。呵,她早知这事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萧衍当时就是敷衍她,果然人如其名。可是简单的事她又怎么舍得麻烦莫大国师?她也曾是个生意人,甘愿用一辈子荣华富贵去换一个机会,只能说明这机会带来的效益要远远大于前者。
莫提准将坛子里最后一口烈酒灌进肚里,打了个饱嗝:“你知道我刚刚做什么去了?”
“杀人。”他方才进来时,身上带着浓浓的狠戾之气,她从云崕身上也体会过。
“嗯。”
冯妙君慢慢敛起笑容:“追杀你、让你这么狼狈的人,并不是云崕,我说得可对?”
“你看出来了。”莫提准手上动作一顿,玩味一笑,“的确不是他。他与我一战之后再未追来。魏国现在还不愿与我们为敌,嘿嘿,没好处的事他怎么会做?”
也就是说,从聚萍乡一战之后,云崕和他的战斗就停止了。冯妙君想一想也就明白了,魏晋两国并没有接壤,中间还隔着峣国以及其他的小藩国。杀人国师是大仇,这时候魏国也没必要把晋国往死里得罪。
冯妙君终露出气恼之色:“你利用我!”
若非他说追兵是云崕,她怎么会管他死活?早早就将他扔在原地自己跑了。
莫提准耸了耸肩,一脸心安理得:“我从未说过追在我身后的人是他,你想左了,我没有纠正而已。”他是瞒,不是骗。这小妮子要怪就怪自己没反应过来。
毕竟还是个孩子,思虑怎及成人长远?
她嫩嘟嘟的小脸气得鼓鼓地,让人很想伸手掐上一把。莫提准看着,心情都无端好了几分。
的确,莫提准重伤出现以后,从未明确说过那副模样是拜云崕所赐。她不知道这两人的实力孰强孰弱,但想来同是国师,莫提准当真要跑的话谁能拦得下?云崕作为升龙潭事件的既得利益者,大概也不想费这个劲儿。
冯妙君也知道自己这回失察了,不过能换回莫国师一个大人情,这买卖就做得不亏。自个儿不是不聪明,而是对天下大势一无所知,视野太狭隘,做出来的判断就有偏颇。
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一辈子做升斗小民,也就只能和柴米油盐较较劲儿了。
再说了,她告诉过莫提准的消息也曾是“瞒而不骗”,没说假话,只是隐瞒了真相。莫提准只不过原样奉还,她有什么好恼?
她想通这点就不再纠结,转而问他:“追杀你的人,今晚被你反杀了?”
“呵,这小兔崽子被我逮住后还想抵赖,被我剁了双手双脚才一五一十招供了,只求一个速死。嘿,我能让他如愿吗?”
“我割了他的声带,将他扔在黑军蚁的蚁巢边上。他要是运气好,兴许能在蚂蚁把他吃光之前流尽鲜血死掉。”莫提准森然道:“对了,这个叛徒就是我的三徒弟。”
他和云崕一战之后即返,三徒儿到峣国境内来接他,照顾得一如既往的体贴周到。他战后受了点儿伤,也就专心疗养,未多设防,没想到这逆徒在他食水中动了手脚,后暴起发难……
客房的温度好像突然下降,冯妙君搓了搓胳膊觉得好冷,莫国师好似很喜欢蚁巢?她赶紧转移了话题:“弑师可是大罪,他是受人指使了吧?”以下犯上,人所不容。既然坐拥国师弟子这么风光的头衔,何苦去背负那么沉重的道德压力?
错非为了报仇,就是要追求更高的利益。
“我的对头。”
第34章 交底
冯妙君瞪圆了眼,满满都是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权倾朝野了,原来还有对头!”
“怎么能没有对头?”他哂然一笑。
这个“能”字,就够她回味半天了。
他又接着道:“你以为云崕在魏国就能一手遮天?即便他为大魏刺探天机成了病秧子,还有许多人看不惯他,争着想参他一本。”
她想起云崕苍白的脸色,想起他时不时的轻咳,想起公子衍特地送他返都。所以,这厮真的有病?
她有些不自在,似乎哪里有满满的违和感。
等等,他该不会得了什么绝症吧?不要拖累她啊!
“他得了什么病?”
“心疾,据说是药石难愈了。”
冯妙君眼前一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不要啊!
莫提准当然不会忽略她难看的脸色:“你到底是怕他还是喜欢他?”这妮子提起云崕就一副见鬼的模样,他还道她怕对方入骨。现在看来,好像不全是?
“那他还能撑多久?”她还没活够、还不想死!
“能撑很久。”莫提准嘿嘿冷笑一声,“鳌鱼可是龙属,生命力之强大远非普通妖怪能比。他吃下龙珠,心疾应该好了大半。”
云崕更强大了。这次与云崕交手,他确信龙珠的确被对方吃掉,才导致实力的增长。
“哦——”还好还好,她松了口气。大概前世恶疾缠身,深受病痛折磨,她对云崕倒有几分同病相怜。
“你竟然担心他的死活?”莫提准一脸古怪,“你不是安夏国亡民么?”
“谁让他长得帅?”她信口胡诌,“好好%~色、恶恶臭,岂非人之常情?与我身份无关、与我立场无关。”
莫提准居然点头赞同:“有理。我见过的亡国遗民都为仇恨蔽目,你能看清这一点也是不易。”
冯妙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原来扮个花痴也能被表扬?她听到莫提准紧跟着话锋一转:“小姑娘眼皮子浅薄,你知道他多大岁数?”
“不知道。”她估莫着,“十八,或者十九?”
他“哈”地一声笑:“那你以为我几岁?”
猜岁数这种事她一般不干,特别容易得罪人。冯妙君还有求于他,只得往嫩了说:“三……十?”可别说,莫提准刮去胡子以后好像连满面的沧桑也刮干净了,看上去一下年轻了二十岁,只剩下成熟男子的沉稳。再说他原本五官也生得不错,线条硬朗、轮廓坚毅。
他嘴角一咧:“我曾孙都比你大了,今年刚行完弱冠礼。”
曾孙?她这才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从莫提准数起都已经第四代了,并且曾孙已满二十岁,也就是说,这丫至少也是七十岁,最可能是到了耄耋之年!
明明年岁近百,可他现在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
她在震惊中犹记得礼貌:“大爷……咳,我说的是大人,那云崕多大寿数了?”
莫提准对她的呆若木鸡很满意:“我怎知道,他的来历成谜,年岁就也成谜。不过人类的寿数不比从前了,我们也不能幸免。”说到后来,轻叹一声。
“从前,是怎样?”
“浩黎帝国以前,人间灵气充裕,人不须修炼有成即可轻易活过三、五百岁,容颜不老。如今——”他摇了摇头,“诸如我辈,也未尝能逾二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