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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峣人而言,度日如年。然而时间也悄然过去了三日。
冯妙君正在顺东风酒楼吃羊肉古董羹。她已经恢复原貌,虽然呆在二楼靠窗的角落,依旧有艳惊四座的效果,周围客人频频望来,眼带惊叹,只因为她气场格外强大,眼下时局又不好,竟然没有哪个公子哥儿敢上来搭讪。
峣人要抓捕的是云崕,疑心不到她头上来。
她挟了一箸带皮嫩肉在锅里烫熟,雪白的羊肉颤巍巍地,再进小镬里滚一身红艳艳的辣粉出来,放进嘴里一嚼,那味道么,满足得令人想叹气。
肉的美味,是其他任何食物都无法达到的登峰造极。
冯妙君咬着箸,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顺东风的情形。那时云崕在楼上享用这人间难得的美味,倒遣她冒充顺东风的女掌柜姚娘子,跟魏使乔天星争吵闹事。
这些往事历历在目,仿佛才发生在昨日。可是顺东风自那件事后闭门重新装修了数月才重新开张,连桌椅都换成全新,眼下都谈不上物是人非,唯一不变的,只有这羊肉汤的滋味了。
周围顾客的谈话,照例逃不过她的耳力。
这几天峣人热议的焦点,当然就是御花园的宫变。峣王和太子双双毙命是史无前例的重磅消息,自然不迳而走。离事发才过去不到五天,连街角的卖菜婆子都知道了。
印兹城盘踞着一股低气压,城民终日惶惶不安,许多人开始外逃。毕竟,魏国大军和印兹城的距离只有数百里了。而在冯妙君看来,消息传得这么快,除了它本身足够惊爆以外,背后必定还有人推波助澜。她知道云崕在峣国王廷安插有细作,说不定这些人就隐在百官之中,趁着都城混乱之际兴风作浪。
这种消息瞒不住,但魏王想看到的,是峣人信心全失、士气低落、自乱阵脚,再也形不成像样的抵抗。所以她有理由相信,这条噩耗必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直到峣国最偏远角落的人们都知道天已经塌了。
她端着酒杯细啜,喝进嘴里的酒,尝起来有些儿苦。
一盘羊肉吃了小半,就有人匆匆上楼,坐在她对面。
冯妙君唤伙计再添一副碗箸酒杯,可这人哪里敢跟她在一个锅里捞食?只端起酒水一饮而尽。
这人自然就是陈大昌。
那日御花园变故之前,她派陈大昌去做接应工作,随时准备撤退,哪知事情到最后也不明朗,所以她留了下来,陈大昌自然要奉陪到底。
这样一个大美人成天板着脸,眼角还带着煞气,陈大昌心底也有两分惴惴。自接到苗奉先被暗算至死的消息后,女王就俏脸铁青,好半晌才嘿嘿冷笑了两声:“怪不得他向我保证,马上出城!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都用不着他再去动手!好,很好!”
她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在寒冰地狱里滚过一遍,听得人连连冷颤。
“他”是谁?陈大昌没敢多问,但他觉得自己知道答案。
接下来这几日,女王都少言少语,郁郁寡欢。好在今日总算有消息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了,虽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小姐。”这是他在外对冯妙君的称呼,“刚刚接到消息,燕军渡过了牛姆河,已经向熙国都城进发。”
冯妙君果然动容:“燕军打退了河里的螭龙?”牛姆河中最强大的水族螭龙族,受国师玉还真驱策而兴风作浪,不许燕军渡河。
河中是它们的地盘,燕军的船只再坚固、燕国的修行者再厉害,下水以后能耐也减掉了八分,拿这难缠的对手无计可施。
结果,这么快就有了突破?
“阳山君出手了。”陈大昌低声道,“他击杀龙王,据说那妖怪近千年道行。剩下的螭龙望风而逃,燕军得以顺利渡河。”
阳山君?那不就是燕王么?
冯妙君暗暗心惊。所谓的“龙王”,指的是螭龙而非真龙,可是千年道行的螭龙也是强大的一方霸主,何况又在自己主场作战,燕王依旧可以杀掉它,其修为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
更可怕的,是“燕王赴军征战”这个消息。
第443章 屠城令
前一次侵熙让燕国丢了脸面,燕王这回要一雪前耻了。他身兼国师,可以自由调配元力,不消说整支燕军的战力会立刻提升一个台阶。
这就意味着,它拿下熙国所需的时间也会大大缩短。
对于魏国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冯妙君叹了口气:“峣国要遭灾了。”这么一来,魏国势必要加快灭峣的脚步。
“这已经是七日前的消息。”南北陆相隔遥远,消息从南陆传到这里来,得花不少时间。冯妙君主仆又不在自己地头上,拿到情报的时效就更差一些。相比之下,魏廷必定早就知道了,说不定也采取了行动。
果然,紧接着陈大昌就道:“还有,魏军打了两个大胜仗,已经对准印兹城而来。峣人组织了几次抵抗,最后都溃不成军。”
峣国大厦将颓啊,冯妙君嗟然一叹:“攻心为上。”
魏王萧衍此刻握有杀手锏了,只要在前线传播峣王父子毙命、峣国无主的消息,就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再峣勇的队伍,一旦军心溃散,那也没有什么战力可言了。
云崕就是看出了这一点,在暗算苗奉先后才拂衣而去,再不攻打什么宗庙吧?
陈大昌又道:“苗奉先刚死,魏王萧衍就对印兹城发出最后通牒,峣国若在三日内献降,还能保有部分州郡自治,魏国也不会戮杀宗室;如若不然,魏军就要缚带屠城、鸡犬不留!”
“迫于燕国压力,萧衍也着急拿下峣国了。”冯妙君秀眉颦蹙,“算起来,后日岂非就是最后期限?”魏国这场暗杀筹划已久,苗奉先这里被杀,萧衍那里就发出通牒,真是一点儿时间也不浪费,可见这位魏王身上承受的压力也是巨大。
所谓“缚带”,即是兵员臂缚红带、血洗全城,但凡是能喘气的活物一律杀掉,别说老人妇孺孩子,就算是条狗,是只鸡都不能幸免。这就造了无边杀孽,有违上天好生之德。
屠城历来是最被人诟病的残暴手段。萧衍为人比老魏王平和,现在却要采取雷霆手段来威胁幼主寡母,说到底还是忌惮燕国。
即将兵临城下了,不是攻城就是谈判。如是攻城,峣人向来顽强,如果铁了心来守印兹城、宁可战斗到最后一人,那么这可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毕竟印兹城经营百余年,积累了丰厚家底,足够打上一场悠长的消耗战,说不定还能多打几轮加时赛。
而启动谈判的话,那过程也很纠结,一轮又一轮推诿扯皮下来不知要耗多少时间,恐怕谈判还未达成,燕国就先结果了熙国,准备对魏国下手。
所以萧衍要想快速干脆地拿下印兹城,不给燕国偷袭自己的时间,最粗暴简便的方式就是发下死亡通牒,力争震慑峣国这个无主的政权,尽快结束战争!
想到这里,冯妙君心里有些烦躁。
她的新夏与晋国不同。晋国的地理环境得天独厚,左侧有宏伟的白象山脉和白象湖阻隔东西通道,无论是现在的峣国还是以后的魏国,都不可能跨过这里攻击晋国。新夏可没有这种天然优势,换句话说,峣国一旦灭亡,新夏立刻就要独自直面魏国。
魏侵峣,晋国原想借道新夏的赤嵌平原增援峣国,结果被新夏以协议之故,生生挡在外面,至今也不能通行。不消说,晋国与新夏的关系就此一落千丈,他日魏夏之间若有冲突,晋国会不会出手相助呢?
好似有难度啊。
她发了好一会儿呆,才问陈大昌:“国内呢?”
“国内平稳无灾,王廷运行如常。”
也是,才离开几天功夫,能有多少变故?不过冯妙君倒是多了几分安心。她推测云崕并未远离印兹城,一来这家伙伤势太重需要好好疗养,不宜再长途奔波;二来么,魏军马上要打进峣都了,他等在这里就行。
想起云崕,她就恨得牙根儿痒。
陈大昌见她好似又在磨牙,赶紧又道:“另外,燕国王子赵允来了。”
“赵允?”冯妙君倒是怔了一下,“他来做甚?”
“或是吊唁。”陈大昌答得很实诚,“赵允一行六、七人今晨从西门大道进来,赵汝山派人护送他进宫,路上不少人都看见了。”
这个节骨眼儿上,燕国还来横插一脚,只会让战争的结局越来越扑朔。哪怕冯妙君此刻只是看客,设身处地一想,也觉棘手不已。
却不知峣国王廷要怎样应对?她想起晗月公主,心下不由得黯然。好友的性子她最了解,晗月公主性情爽直,能当个好妻子,也勉强打理后宫,却不通前朝政务。峣王父子突亡,整个家国重担一下全压到她身上,晗月公主现下没被压垮就已称得上很坚强了。
可是冯妙君纵有心帮衬好友一把,峣夏之间的协议却由天道监管,她轻易伸不出援手。
这该如何是好呢?
她思忖良久,直到满桌子菜都吃光才站起来走人。
这么娇滴滴的大美人,饭量竟然直追两三个彪形大汉,把二楼偷眼瞧她的客人都看傻了。
陈大昌赶紧去会了钞,再跟着女主人下楼。
顺东风是半官办的产业,峣王廷为了安定人心,强制要求这些官办的行当必须照常经营,如她这样的客人才有地方吃上一顿好饭。可是走回大街上,举目四望都是一片萧瑟。
往日繁华的街道,商铺关停了大半——废话,都死到临头了,谁还顾得上赚钱?路上行人都像霜打过的鹌鹑,缩头缩脑又惶恐不安。
路边的山茶和桃树飘然落叶,但因无人打扫,在路上积了厚厚一层,只要有风吹过,就会簌簌作响。
明明只是初夏,竟有深秋之感。
冯妙君的住处离顺东风酒家很近,也不须雇车,信步就能走到,但是中间要经过三条巷子。第二条巷子挨着小河,往日蹲在青石板上浣衣的仆妇,现在一个也没有了。她沿河岸往寓所漫步时,前后突然蹿出四人:“站住!”
第444章 来自强国的劝说
这四个或胖或瘦,满脸痞气,见着冯妙君倒先把自己惊住了,愣了几息才道:“女人留下,男的杀了丢河里!”
冯妙君身后还跟着一个陈大昌,他脸上涌出来的就是杀气了。不过冯妙君摆了摆手:“干么杀人,钱都给你不行吗?”
这几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钱有什么用!”魏军就要攻城,大伙儿就是坐拥金山银山,不还是等死的命?
陈大昌捏了捏指关节,发出咔啦一声。冯妙君从这几人脸上看出了残忍和戾气,遂打了个响指:“杀了。”
她年纪不大,识人心却久。大祸临城,法纪松驰,这几个家伙就只想着胡乱发泄。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种趁火打劫的暴徒从来不缺。
陈大昌走上前去。
修行者和普通人的对战,结果没有悬念。四人都被扭断脖子,丢下河喂鱼。
陈大昌身上还杀气腾腾,忽然转头向街角看了一眼:“那边还有个。”
“不用管他。”冯妙君头也不回,“走吧,我知道那是谁。”
那人坐在顺东风一楼,见到她以后就跟了出来,一直追踪到这里。他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也是少见的翩翩少年。
他认得她,她也认得他。这位就是鲁太师的曾曾孙子,曾经代峣出使新夏,却又被云崕冒充过的鲁平。
鲁平在新夏王宫见过她,当然不会错认冯妙君的身份。
但是么,这个人不必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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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王子赵允在峣军的重重围护下,进宫觐见。
峣王廷立世多年,从未遇上这样尴尬的局面:御花园发生那等变故,国君和太子都死在里面,这处是再不能当王宫用了,峣王廷却也没办法搬回黄金城办公——
这宝贝只有苗氏血脉能驱动。苗奉先死后,黄金屋就变回鼻烟壶大小。它接受不到任何有效指令,自然也就不能变回那座精美的、防御力强大无匹的黄金宫殿。
所以峣王廷只好将王室名下另一处产业岩湖山庄暂定为王宫,这里面积不到御花园的三分之一,但建筑集中更好管理。
虽然此地草木也一直经过精心打理,走进来的赵允依旧嗅到了一股子颓败的气息,连花树都像是没了精神。
江山危倾,草木含悲。
强敌近在咫尺,这个曾经强大的国家却已经失去斗志。他不觉皱了皱眉。
太子妃和当廷几位老臣一同接见燕国王子,这是外事上给予的最高规格接待了。
那位美貌的太子妃一身素黑,眼还有些红肿,看起来我见犹怜。越允知道她是晋国公主、峣国太子妃,无论哪个身份都很显赫,因此脸色也格外沉重:“请太子妃节哀。”
他去灵堂吊唁逝者,这里停着两具棺木,里面躺着的曾经是整个峣国最尊贵的两个人。
如今么,也不过等着与草木同朽。
走完礼数,又回大殿,赵允才对太子妃与众臣道:“魏贼不日迫近,各位有何打算?”
众人都是默然,只有几个武将横眉怒目:“唯死战耳!”
赵汝山冷冷道:“萧衍想吞掉印兹城,自己得先噎个半死!”
“各位忠勇,允佩服。”赵允拊掌道,“如此一来,必可保住峣国江山、王室血脉。”
这是什么意思?听着像反讽,但燕国王子没有必要千里迢迢跑来讥讽峣臣。
晗月公主细眉一轩:“燕王子有话请讲!”
她性子一向直率,连逢变故也没有多少改变。
赵允开口之前,先看了看周围。
晗月公主抬了抬下巴:“十九王子但说无妨。”
这便是说,附近人都是信得过的。赵允也就正色道:“允受父王叮嘱,此来便是要传个好消息予峣国。燕熙战争行将结束,我军马上便可以抽出手来对付魏国。待到那时,燕峣两国一齐出兵,左右夹击,必可使魏焦头烂额!”
消息一出,闻者无不动容。赵汝山满面凝重:“燕军打下熙国的新首都了?”熙王以迁都为名西逃,虽然这行迳看起来很没骨气,不过的确是有效避免与燕军的正面交锋。峣人以为,他至少能再多撑些时日的。
“快了。”赵允满面自信,“我军已经挺进老箪山,离他的所谓‘都城’不到二百里之遥。熙王已经威信扫地,没人再愿为他卖命,灭之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