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勾心斗角,王朝的兴衰更替,在它面前都那般微不足道。
“云崕。”冯妙君又悠悠开了口,她忽然想起一事。
“嗯。”他的声音听着还有几分懊恼。
“你是不是天魔?”这问题盘踞在她心头好久了,今天不知怎地,毫无修饰地问了出来。
云崕似乎也因这冷不丁冒出来的问题而意外,好一会儿他才道:
“你猜?”
“我猜你是。”冯妙君偏头望着他,“所以,到底是不是?”
这回,他沉默了更久,才侧身对着她。这动作挡去了天上的光,让他半张脸都隐在黑暗里,只露出一只桃花眼,却依旧带着说不出的魅##惑之意,似乎能把人的神智都吸进去:
“不是。”
¥¥¥¥¥
星沉之前,云崕就准备离开了。
他才刚刚站起,边上伸过来白嫩嫩的小手抓着他的袖角:“去哪?”
“找个地方睡觉。”他的声音喑沉,让冯妙君突然想起他是个病号,寻常人受了这等重伤,多半还在卧床唉哟不停,要人伺候;他呢,竟然就走了好长的路潜进印兹城来,还在她的屋顶上吹了半宿的风。
他伸了个懒腰:“吹风吹久了,骨头有点酸。”语气听着像撒娇,可是病人本来就不该长久吹风吧?
“你在哪落脚?”
“这个时候,客栈全是空房。”
印兹城早就关紧大门、全城戒严。百姓都在自家猫着,这时候哪里还有客人往印兹城来?客栈的生意,是彻底黄了。
冯妙君看着他的眼神更怀疑了:“你真是回去睡觉?”
云崕冒险潜进城,到底做什么来了?这问题,他可没有正面回答她。来看看她云云,不过信口胡诌。唔,最大的可能就是要与魏军里应外合。
那句脍炙人口的名言是怎么说来着:最坚固的城墙往往从内部攻破?印兹城的防御看起来的确是坚不可摧的样子,并且魏军时间紧迫,想要速战速决就得另辟蹊径。
云崕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那我还能做什么?”
他上一次施计,就做掉了峣王父子。这一回,他是不是又打算冒险劫掠晗月公主母子?想到这一点,冯妙君后背都沁出冷汗。经历连番变故,峣人一定加强戒备,将晗月公主护得无比周全,再说大晋国师莫提准也还未离开,他守护本国公主必定不遗余力。
无论云崕如何谋划,这么做也是风险太高,万一被捕……冯妙君暗暗打了个寒噤,表面上却冲他一笑:“外头不安全,我这院里还有厢房……”
话未说完,云崕就瞪大了眼:“你肯收留我?”
这可怜巴巴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冯妙君一噎:“客栈是峣人筛查的重点,你睡不安稳……”
话未说完,云崕就打断了她的话:“我住!”从屋顶跳下地面,登堂入室。
冯妙君也回到庭中,一转头就见他推开了左边房间的门:“这间物什一应俱全,我就睡这里吧。”他嗅觉出众,推门即嗅到一缕淡香,与她身上如出一辙。
“这房间是……”是她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本想将这家伙丢到西厢房,可是他来去无声,她想盯住他并不容易,何不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牢?反正她又不睡觉。
再说,当他侍女那段时间里,两人同屋住了不知多少天,现在再纠结这些有什么意义?
“归你了。”她悻悻道,跟了进来。
“还是安安心疼我。”云崕很配合地打了个呵欠,“好困。”解掉外衣和靴子,和身爬上了#床,转眼就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冯妙君:“……”这种说不出的后悔是怎么回事?
云崕还很好心地往里挪了挪,然后拍拍身边的空位:“来,夜深了,不要客气。”
他笑得那么和气,就像狼外婆。她相信自己真地凑过去,后半夜两人都别想睡了。
“谢谢了啊。”冯妙君皮笑肉不笑,“你睡吧,我不困。”说罢坐到椅上,盘膝调息。
云崕侧了个身正对着她,托着脑袋看过来,目光炯炯。
那眼神如有实质,她闭着眼都能感受得到。
她忍,只作不知。
可是他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居然能这样看上整整一刻钟。
无论是谁,面对他的目光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冯妙君只觉皮肤上如同有蚂蚁乱爬,痒得紧,心里也乱了,睁开眼微怒道:“你看什么?”
第450章 挑剔
他微微一笑:“好看。”
他的笑容能溺死人。冯妙君不知道自己脸红没有,只得瞪着他:“再不睡,我就把你撵出去。”
“睡,睡。”他把被子拉高,“敢不从命?”言罢,闭上了眼。
这一阖目,周围的淡香更加清晰,被褥绵软,仿佛是她温柔将他包围。
他悄悄深吸一口气,全副身心终于放松下来。
冯妙君也觉得轻松些许。方才进来时,她已经悄悄激活了四下里布置的结界,这东西当然拦不住云崕,但他如想离开,她会知道的。
云崕说到做到,闭上眼不到几十息的功夫就睡着了。
冯妙君倒是一向知道这位“觉主”功力不凡,见状并不多么惊讶。但听他呼吸依旧沉滞,就知他病体未愈,实需好好调养。
满室皆静,连户外的虫鸣似乎都消失了。不多时,冯妙君也调息入定,开始了今晚的功课。
……
东边天亮之前,西边忽然传来了嘹亮的号角声。只一声,就让人气血翻涌,几欲长啸而起。
这是以大妖的长角制成。最关键的是,冯妙君对这声音很熟悉了——
这是魏军的冲锋号!
辅城没能阻拦他们的脚步。仅仅过了一个晚上,萧衍的大军就压到了印兹城下!
不过号令三声,大军才会进攻,眼下只响一声,说明魏军只是向印兹城亮出拳头,高调出场喝一声“我来了”。
距离通牒的最后期限还有几个时辰。他们在等待峣王廷的最终决定。
号角声方歇,左邻右舍立刻骚动起来,冯妙君还听到有人哭泣。不过离她四步之远,床上的云崕还睡得安稳,那一声长号不过让他换了个姿势。
这人到底是有多缺觉?
不过他没有潜出去,这便很好。
冯妙君想摸一摸他的额头,探探他的体温,但终究不想吵醒他。
她轻轻走出房间,对推门进院的陈大昌道:“取饭来,要丰盛些。接下去可没有安生饭吃了。”
陈大昌等人就住在她隔院,有事才好照应。
“是。”陈大昌犹豫一下,才道,“王上,我们何时离开?”这里即将有血光之灾。
冯妙君很认真地想了想:“快了。”
……
小半个时辰后,陈大昌拎着食盒走进厅中。
云崕刚好推门而出,两人打了个照面。前者狠狠吃了一惊,云崕却伸了个懒腰,在桌边坐下,散漫道:“有甚好吃的?”
他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陈大昌将食盒放到桌上,看看房门,再看看他,又忍不住看向冯妙君,脸上的神情一言难尽。
天才刚亮,这人居然从女王的房间走出来,还衣衫不整!
难道?莫不是?
这情境足够陈大昌浮想联翩一万字了。
望见属下的眼神,冯妙君莫名脸红,挥了挥手道:“你们自去用饭吧,观顾一下外头情况。”
没啥好解释的,解释就是掩饰。
陈大昌跟在她身边这样久,也算见惯宫中变故,立刻收起异样神色,答了声“是”就转身退出去了。
他退得很急。
冯妙君送云崕一记眼神杀,这货绝对是故意的。
他若无所觉,打开食盒看了一眼,然后皱眉。
“怎么?”她凑过来一看,没看出什么特别的,顺手就取上桌来。很普通的早饭,葱香油渣饼,乳白的浆子,满满一屉蒸饺,还有六个比她拳头都大的肉包。
份量大,是因为她食量大。这早饭有什么不妥?
云崕指着油渣饼:“用的油太次,一股子熟腥味。”又指了指浆子,“浆子没起皮,连一层也没有。”
挑剔也分一下时间场合好不?她一翻白眼:“你到底吃不吃?”
“吃。”他大喇喇坐下来,挟起一个包子就啃。
才吃了一口,他又道:“这馅儿……”馅儿太少,调味也不好,皮还厚得可以打狗。
冯妙君瞪他。
云崕顺溜儿改了口:“凑合吧。”委委屈屈接着啃,好在包子皮倒是很软。
“委屈你凑合吃了,云大国师。”她挟起一个油渣饼,“这时候能弄到一口吃的,已经很不容易。”大难临头,城里哀鸿遍野,谁还有心思鼓捣吃的?陈大昌能弄来这顿早饭,已算他了得。
他耸了耸肩,换了个话题:“峣国战争结束后,你有何打算?”
“回国理政。”冯妙君头也不抬,“怎么?”
“我接到消息,赵允前些天又去过一次浩黎国废都,这回带去的人手更多,足有数千之众。你要不要同去看个究竟?”
她微微一惊:“赵允带了数千人去我的地盘?”废都即是应水城,那地方在新夏国内,偏近西南地区。
“是。”他很肯定答复她,“情报可靠,那些人都驻扎在废都。不过不是燕人,而是从附近招募来的新夏人。”
燕国这两年频频造访应水城,派出的还是得力的王子,冯妙君不好奇是不可能的。“找这么多人去,这厮难道要献祭?”
他耸了耸肩,表示不知。
“你可知他要找什么?”
“他不说,我怎能知?”他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我又不想做他肚里的蛔虫。”
那他想做谁的?她连连皱眉,赶紧将话题岔过去:“吃饭呢,别提这么恶心的东西。”
“去么?”他拐回最初的问题。
“去看看。”那几千人可是她的子民!赵允要是敢抱有献祭的打算,就别怪她心狠手辣。
再说应水城里藏着许多秘密,身为新夏之主,倒是有责任将那里的谜团弄个清楚。
好吧,她承认自己好奇。在深宫里呆久了未免无趣,来一场大冒险提提神正好。
吃过早饭,冯妙君将餐具收拾清洗。出门在外,她就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国君了。她正要将病号赶去睡觉,云崕却对她道:“丹田当中的印记,你仍未参透?”
“没有。”她闻言精神大振,“你可有头绪?”
“将它画出来。”云崕递了纸笔给她。
冯妙君揩干手上的水珠,提笔画了起来。
随着她手起笔落,云崕的眉毛也越挑越高。
他的神情,也像方才的陈大昌那样一言难尽。冯妙君抬头见了,没好气道:“怎么,我于此道不通!”
第451章 利落
别说丹青圣手,她连个圆都画不好。
来到这个世界,她还勤练过一段时间的毛笔字,但是绘画么,就呵呵了,她也就幼儿园里画过熊猫,这项技能真地看天赋,而她偏偏没有。
遑论画笔还是软毫尖,她在脑中想得好好的,到了笔下全变形。
丹田印记被她画成一个圆,里面有条……大头蛞蝓?头上还顶着树杈。
不对,它还长着个抽象的鱼身子。云崕指着它,修长的手指都抖了:“这,这个难道是……”
“是。”她从牙缝里提出一字,重逾千钧!
是鳌鱼,至少她想画鳌鱼来着,可是心里想得明白,手上画出来却不听使唤。“你就不能将就着看?”
“待我好好参悟。”云崕的脸飞快变红,收起这张画纸,三步进两步进了屋子。
门才刚刚关起,冯妙君就听到了他抑制不住的笑声。
“哈哈哈哈——”
他杀过鳌鱼,那东西好歹也是龙属,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威风凛凛,要是知道自己被她画成这副模样,不知会不会从地府冲出来跟她拼命?
魂淡!外头的冯妙君满脸通红,捏紧了拳头。
¥¥¥¥¥
印兹城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城里的平民虽然没有多少战斗力,官方也组织青年男子去做后勤搬运,防御工事加做了一层又一层。
只从这一点,冯妙君就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峣王廷做下的决定,看来是抵抗到底?
近午时分,印兹城外数个方向同时传来了魏国修行者的喊话,大意是投降可活命,顽抗到底就会举家遇屠。
这类喊话都用上了灵力,声音几乎渗透到印兹城各个角落。
平民先前都不知道魏国发来最后通牒,现在骤然听到这样的威胁,有人痛骂之,有人惊恐之,有人唾弃之,有人哭泣之。
谁不想活命?
魏军就是以这种方式,向峣王廷施加强大压力。
冯妙君居住的这间小院,外头的嘈杂声一下增大了三、四倍不止。
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云崕走了出来。
“怎样?”她也不掩脸上急切。这些年来她心心念念之事,就是解除鳌鱼诅咒。
这神情落在云崕眼中,却令他有些不悦。不过是灵力互享,这妮子就那么迫不及待要斩断跟他的联系?
“不是诅咒。”他俊脸阴沉下来,“尽管与诅咒极其相似。”
冯妙君点头:“我喝过金枝玉露,那圣水能解一切咒厄,却解不掉鳌鱼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