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汝山脸上神情几度变幻,冯妙君都能听见他把满口好牙咬得咯吱作响。
末了,他终于颓然挥了挥手:“散开,都散开!”
手下一众亲兵,呼啦啦都散了开去,赵汝山也是迈出几步,让开了殿门。
晗月公主抱着儿子飞快走出大殿,冯妙君跟在她身侧,离开前转头看了赵汝山一眼,只见他意气消沉,面如土色,短短几息内像是老了五、六岁不止。
“宗庙怎走?”她也无暇去同情别人,收回目光,直奔主题。
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峣王室宗庙在印兹城北部,而通往北门的道路已经被魏人截断。
“想要冲过去,莫不得杀出一条血路?”冯妙君用膝盖也能想到,宗庙必定也是魏人强攻的目标,这时候不知道被多少路大军围守,他们现在想要突围而入,算不算送羊入虎口?
“不必。”苗奉先摇头,“有个更简便的办法。”
他居然带着冯妙君走入一家小小的水榭,此时山庄内乱作一片,人影幢幢,却没人往赏景之地走,这儿就闲静非常。
水榭的地面以当特有的青纹方砖铺就,薄而耐用,正中央一个圆形的凤凰图案。
他示意冯妙君取出玉玺,在玉钮上轻按两下,于是玺上的小鼎盖子就自行掀开了。
传国玉玺上,竟然还有这样的机关。
她伸手探入其中,挟出一张水晶薄片,厚度如蝉翼,上面居然还镌有肉眼几乎难辨的红色丝纹,精细已极。
这时她再将玉鼎扭下,才发现鼎底居然是透明的,有弧度。
她遵照苗奉先指示,将水晶薄片改嵌进鼎足底部的凹槽中,这时晗月公主递过来一只锦袋。
袋子质地不一般,冯妙君看了两眼才打开来,里面赫然还有一个不及巴掌大的寒冰小盒。它才刚被拿出来,附近的地面、大柱和摆件上就凝出一层薄霜。晗月公主连打两个寒噤,娇躯发抖。
这赫然是从极寒之地取出的冰心打磨成的晶盒,能装在里面的,必定是更加珍贵之物。
“退开些。”
冯妙君见晗月公主依言退到门口,轻轻打开盒盖。
里面躺着一枚葡萄大小的元珠。
与其他的妖兽内丹都不同,此物无时不刻散强光,那光亮白得耀眼,并且热力惊人,若非躺在这冰盒里,几乎是两、三息时间就能将整座大殿点燃。
苗奉先的魂魄此时最害怕的便是这样的阳明真火,早早退避三舍。
第461章 瞬息而至
冯妙君咦了一声。
这东西的光芒,怎么有两分熟悉?
“此物为地底火灵的心核,催发出的真火猛烈霸道,不在太阳真火之下。”苗奉先低声道,“这只还仅在幼年,心核大小合适。”
他这么一解释,冯妙君就想起来了。她和云崕落入崖山地底的熔火之海,追杀他们的不就是三只巨大的火灵吗!原来峣国先祖也曾猎到一只,取了它的心核出来。
“怎么用?”
“装入鼎中催动之。”苗奉先指了指水榭地面中央,“照向此处。”
照?
冯妙君依言为之,结果火灵心核刚刚装进小鼎里、盖好盖子,水榭的地面上就多出一个直径五尺左右的圆图!
图中的每根线条,都是血红的颜色。
“……”这个图案,原本就是刻在水晶薄片上吧?冯妙君挑起细眉。
所以,这个奇特的装置其实是个投影仪or放大镜?
盯着这个图案多揣摩两下,她基本就明白它是做什么用的了——
“传送阵法?”
她所学驳杂,阵法造诣纵不如云崕精深,也远在一般修行者之上,更对自己的来历存疑,在烟海楼读书时就专找阵法学理来看。这时只消扫上两眼,她就能确定这个阵法与搬山阵完全不同,但一样有传送效果。
世上的传送阵法,当然不止有搬山阵一种嘛。不过现在它只是个倒映在地上的影子,还不具备阵法的效力。
“这是个定向阵法。”苗奉先解释道,“只要在印兹城内的特定地点启动,就能将我们直接传送到宗庙去。”
“我们”?看来不止能传送一人。
当下苗奉先传了口诀,冯妙君照念不误,而后运转神力到掌中,小鼎足底顿时透出一道强光!
这光芒,比正午的艳阳还要强烈十倍以上。
只听“嗤”地一声轻响,水榭地面顿时被强光“烙”上一个阵法!
仔细看去,竟是青纹石被瞬间击穿,露出其下的朱砂红底。那水晶薄片中的图形是什么样,地上被烙出来的阵法图形也就是什么样,分毫无错。
冯妙君啧啧称奇。传送阵法的绘制都有一个弊端,即是太过繁复。即便是云崕这样的阵法大家,绘制小搬山阵也要足足两刻多钟,这还是在一气呵成、无须修改的情况下;眼前这阵法自然远不如搬山阵复杂,但峣国君用得上它的时候,想必形势已经是万分危急了,甚至国君本人都未必是修行者,或许根本没有绘阵之能。
这种情况下,用法器装置“打印”一个现成的阵法出来,前后也不须几息时间,称得上是多快好省,又不会出错。不过这需要地面以下先以朱砂铺底,因此印兹城里也只有几个特定地点可以这样预埋。
峣国先人竟然还留了这一手,其眼光不可谓不长远。可惜啊,前人难料后事。
青烟袅袅,高温未褪,苗奉先即道:“放入灵石,启动罢。要是被魏人赶在前头,今回就是印兹城的末日。”
宗庙有阵法保护,其防御能力比印兹城门更加强大。但他可不确定魏人手里还有几门巨灵神炮,只要再多一尊,印兹城休矣。
冯妙君俯身在三个阵眼里各放入一枚粉红灵石,苗奉先夫妇就带着儿子一同进阵。
这阵法定地定向,耗能明显比小搬山阵要小得多,几枚红色灵石足矣,其口诀也简短得多。冯妙君刚刚默诵完毕,外间忽有人影一闪,仅仅一个起落的功夫就站到了水榭里、阵法前,而后长长“咦”了一声。
数十名禁卫军呼啦啦上前,将他与晗月公主等人重重隔开。
冯妙君眼力极佳,一个照面的功夫就看清他的模样,刚提起的心稍稍放了下去,轻声道:“莫国师,好久不见。”
奔来这人身形高大、面貌英朗,不是莫提准还能有谁?他一双虎目精光四射,望望众人足下阵法,再望望冯妙君,惊奇中带着疑虑:“你怎会在此,这是传向何方?”
“我们要去……”晗月公主正要开口,冯妙君已伸手拦着她道:“吃过一次亏还不学乖?你知道他是莫国师还是魏国师?”
晗月公主怵然一惊。
的确,云崕有冒充莫提准的本事,也有前科。她六神无主之际见到本国国师,顿生依附之感,一时间竟然忘了查验他的真伪!亏得好友依旧冷静缜密。
莫提准浓眉扬起,一个闪身向前,脸上怒道:“由不得你插手。冯妙君,带着晗月下来!”
眼前护卫虽多,但他何等修为,挡在他面前的连他衣角都未摸着,就被打横着丢了出去。
仅仅两次呼吸的功夫,他就快要突破人墙。
“抱歉,这事我管定了。”冯妙君向他露齿一笑,“无论你是谁。”云崕的变脸功夫极是了得,这么仓促的时间内,连她都分辨不出来。
幸好,她也没打算分辨。就算眼前这人真是莫提准,她也没打算带他一同前往宗庙。有晋国国师掺和,这趟水可就更浑了。
话音刚落,阵中人即化作几道流光,投向远方。
传送阵法生效了。
莫提准已经欺到传送阵前,却抓了个空,气得狠狠跺了一脚。
“该死!”
¥¥¥¥¥
眼前一花,冯妙君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另一身殿堂。
这是她第二次使用传送阵法,但这个阵法比起搬山阵差远了,虽然人是传过来了,但脑中犹存眩晕之感。
冯妙君尚且不适,晗月公主一介凡人更是落地之后脸色大变,将儿子塞到冯妙君手里,自己捂着嘴奔向角落。
好在她最近神思忧烦,进食甚少,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小王孙同样号啕大哭。
他中气十足,冯妙君耳力又灵敏,这一下只觉魔音穿脑一般,脑海都被他震得嗡嗡直响,恨不得伸手去捂着耳朵,却又不能甩下孩子。
“……”竟然这么可怕吗,奶娃子比妖怪的杀伤力还强!晗月公主成天受他轰炸,耳朵居然没有聋掉?
她双臂僵硬托着孩子,一边举目四望。
第462章 山河易主
这里的屋舍结构与她先前在云崕梦中见过的神庙很像,只是远没有那般宏大,想来宗祠都是这般模样。传送阵将他们送到了正殿里来,透过木窗往下望去,可以看出宗庙依着小山而建。
山很小,庙门开在半山腰,依次往上,大殿则位于山尖。
整个建筑上方,都笼罩着淡金色的结界,外人无法进入。大量峣军集结在庙门,依托结界与魏人对抗。
不过结界不掩声音,冯妙君依旧听见山下喧哗的人声以及……炮火声。
显然,魏人把这里也当作了攻击的重点。并且萧衍手里的巨灵神炮也没有存货了,否则宗庙早就失守。
但她也要加快速度,在大军的全力攻击下,这层结界并不能维持多久。
苗奉先往大殿正中一指:“基石就在那里。”
冯妙君循他所指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座石制神龛,里面供着一具石槽,槽中却空无一物。
供奉它的案台上,静静立着一只小鼎。
稷器。
苗奉先是国师,后继无人。因此在他身故之后,稷器化为光影,重新回归宗庙,在这里等待下一任国师的出现。
峣国君已死,按理说基石已经浮出,不再同大地连为一体。然而想要取走基石,还有最后一道程序要走。
这时晗月公主已经缓过劲儿了,面色苍白。她走过来,从怀里取出一个水晶小瓶,在苗奉先的指点下将里面的一滴鲜血倒在石槽中,而后将降国诏大声朗诵一遍。
瓶中所盛鲜血,取自峣王血脉。方才她用传国玉玺盖印时,就多接了一滴鲜血装起,以备此时所用。
最后一个字念完,槽中即有微光闪过。不待众人眨眼,石槽中就多了一枚鸡蛋大小的圆石。
这石头圆头钝脑,几近透明,颜色微微发紫,其中布满青色筋络,如同人的血管神经。
这就是基石!
冯妙君头一次见识此物,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在烟海楼里阅过,基石此物不难获得,人们经常能从上古遗迹中拣到。可是基石一旦埋下,就与国家命理相连,国家的兴衰都能反映在基石的成色上。
峣国的基石发紫,可见国运兴隆,其国势原本蒸蒸日上,若无印兹城之变,原本它很可能迎来欣荣盛世。
可惜了啊。
她也知道,如果没有王室直系血脉的鲜血滴入认证,外人攻进这里,也必须等足七天才能等来基石主动浮起。
七天,足够峣援军打到印兹城了。所以魏王萧衍的第一选择还是尽快打下临时王宫、取王孙之血来解封基石,早一步结束这场战争!
冯妙君伸掌,捉住这块基石。
入手微温,此物外壳甚至柔软如皮肤。
看到这一幕,晗月公主心有戚戚。她虽非峣人,但嫁来这里后对峣国的感情与日俱增。
苗奉先更是闭上双目,不忍视之。
这是他祖先打下的基业,是他曾经立誓要守护的祖国。可如今,他却要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这份痛苦、自责、失落与悔恨,可以将一个灵魂生生逼疯。
而冯妙君明白,一旦剥下基石、收取峣国领地,南北两陆的局势一下就变得无比复杂,她和新夏都只能迎接更加扑朔迷离的未来。
曾经,她最害怕的就是麻烦与困境。可是现在……
冯妙君一扬手,将归降诏书铺在神龛前,一字一句道:“新夏长乐女王接受峣国归降,自即时起,峣国领土亦为新夏领土,峣国子民亦为吾之子民!犯峣地者,新夏逐之。”
此句,掷地有声。
认降诏书的血印章也焕发淡淡红光。
从她吐气开声说出来第一个字开始,她的声音响彻整个印兹城上空,直至余音袅袅,数息未散。
无人不闻,无人不知。
正在殊死搏杀的魏峣双方,皆是愕然。
冯妙君说罢,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一缩手,将基石直接从石槽中扯了出来!
“咔嚓”,神龛四分五裂,几息之后,化作齑粉。
立国之初埋入基石,其上自然生出神龛,供全国百姓供奉、滋生元力;现在基石既然已被夺去,国家不存,上天也就收回神龛,不再允许此地人民将元力献与故国。
立在一边的苗奉先早有心理准备,却也深深垂下头去。
魂魄不会落泪,否则他现在或许泪流满面。
曾经强盛繁华的峣国,从此不复存在了。
与此同时,峣国现存的领土都泛起淡淡青光。借助天地之力,每个灵智已开的生物脑海中都回响着冯妙君的证言。
在无数生灵的惊疑中,覆盖整片疆域的青光整整持续了二十息才再度散去。
峣国易主。
……
身处变故最中央,冯妙君感受到基石上传来的悲恸和不甘,莫可名状,却真实存在。
那是一个国家消亡前最后的哀鸣。
她忽然明白了。原来,“国家”也形同生命,基石就是它的心脏。
人没了心脏会死,国没了基石也就消逝。
也就在这时,她对“生命”此物的理解,也悄然又上一个台阶。
外界的情况如何,冯妙君暂时没心思去管顾。因为就在她夺下基石之后,案台上的小鼎忽然闪过几缕幽光,飞快变成了另一样物事。
稷器变形了?
冯妙君大讶。
她倒是知道稷器在国家灭亡之后就卸去重任,会重新变回原形。可在她原本想来,能被峣国的开国先祖指为稷器的,至少也是神器之流,那才能承载一国之气运,历千百年之兴衰。怎会是眼前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