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金口一开,整个峣廷就是山雨欲来,人人自危。
峣王廷历世二百余年,早就变作庞大臃肿的官僚系统,其中利害关系错综复杂,连苗奉先都不能撸直。结果趁着这个机会化整为零,倒是让冯妙君有下刀剔去脓包腐肉的机会。
对峣国旧廷的分割与收编耗时甚久,这过程中也很是有些波折,毕竟哪个臣子也不愿意被迁贬,上书者有之,哀恳者有之,甚至哭闹者有之。好在红将军带来的大军接手了印兹城的防务,震慑群臣,让这项工作得以继续进行。
第470章 云崕来了
另外一项重要决定,就是往各地的镇关大将那里划拨一名官员,实行印信制。将领要调动军队,除了原有的大印之外,还得有官员签字盖章的信令。前峣国与安夏不同,权力更加集中,军费每年由王廷审核、划拨,地方官员和将领没有筹措权。冯妙君就省得在这方面操心,但在时局未稳的前提下遏制地方大员,杀一杀他们的威风却是很有必要。
这个时候,无数官员的目光都投向了晗月公主母子。可是曾经的太子妃带着儿子入住岩湖山庄,其居处和女王只有一墙之隔,甚至两女挽着手招摇过市,显然感情深厚非同一般。好事者去扒两人过往,于是世人才知新夏女王和晗月公主幼时就是闺中密友,从来都不曾断过联系。
未过几日,冯妙君将小王孙认作义子,典礼隆重。
此事在市井中引为美谈,却让峣廷旧臣挠破了头。他们自然有心拥戴旧主,可是晗月公主母子和新夏女王走得这么近,对于这些老臣的求见是装聋作哑,能避就避,他们暂时也无计可施。
印兹事变时,晗月公主被这些人逼迫得生不如死,现在哪里还愿意把担子往自个儿身上撂?她能守着丈夫孩子,心中就已满足。
至于前太子苗奉先,他如今已变作黄金城的器灵,而黄金城在新夏女王手里,因此前太子夫妻都和冯妙君站在一条线上,也让旁人无从下手。
聪明人都感叹,这位女王的心计,实在太深沉了。
外地赶来的五支勤王大军,最后有三支交了权,被打乱了编制重新调派,还有两位大将百般推诿。
这要是在新夏,冯妙君二话不说就能砍了他们的脑袋;然而在峣地,她还未建立起自己的权威,甚至在峣都的“自己人”还太少。她虽握有天命,又是一手将峣地带出战祸之人,占据了道义上的至高点,可是峣人对故国的感情依旧非常深厚。
一般来说,这种遗民情结至少要过两代人才能渐渐消褪,目前还有无数人心怀故主,只是晗月公主母子都坚定地站队冯妙君,魏军又还没走远,所以眼下还未有人敢起来造反。
政局还未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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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照在印兹城中的小院里,给方砖表面的青苔都打上一层柔光。
冯妙君轻吸一口气,往池塘里扔了一颗小石子儿:“还不出来?”
“咚”,水花儿四溅。
池塘很小,涟漪很快平复下来,这时就见到依旧晃动的水面上不知何时倒映着一个人的影子。面貌还看不清楚,但那轮廓早就刻在她心里了。
云崕。
他就倚在大树下,双手抱胸看向她,那张脸俊得像雕塑,更难得表情也硬得像雕塑:“萧衍大怒。从萧平章死后,我还未见过他发那么大火。”
她撇了撇嘴:“很可怕么?”
他居然想了想才道:“还好。”这世上能轻描淡写地面对帝王之怒的人,已经不多。“恭喜你,你成了所有魏人的眼中钉。”
冯妙君轻轻道:“他不立下屠城状,我也不会出手。”屠城这样惨绝人寰的举动,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世上。
“他不下令屠城,峣国又怎么肯归附于新夏?”云崕眼中露出玩味神色,“安安,你真有本事,原来我还是小看了你。”
冯妙君留意到他下巴始终绷紧,显然压着满腔怒火。
也是,他费尽周折,甚至不惜以身犯险突入印兹城也要拿下峣国,结果千算万算没算到最后拣了大漏的人是她。
她耍弄了所有人。
他一番苦心,到头来全为她作嫁衣裳。换作她是云崕,肺都气炸了,绝无法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话。
“彼此彼此。”她昂首看向他,月光在她眼中照出一点璀璨,“算人者,人恒算之。云崕,我们扯平了。”
他杀苗氏父子,瞒过了所有人包括她;她在他眼皮子底下捞走魏国垂涎的战利品,给这场战争一锤定音。
魏国的努力,云崕的努力,都成了一场笑话。
她没有放下身段,也没有说软话。从她决定接手峣国开始,就预料到今日的局面。
她和云崕之间,原本错综复杂的关系必然变得更加扑朔。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云崕从暗影中一步一步走出来,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俯视她:“然后呢?”
冯妙君一挑眉:“嗯?”
“然后,你打算做什么?”那对桃花眼如今清清朗朗,其中深思比怒火更多。
事已至此,徒自愤怒也是无用,不若着眼于以后。
他一向擅做决断,很能控制情绪。
“不做什么。”冯妙君平静对视,“遵守魏夏协议,太太平平当好我的新夏女王。”
这即是说,她很快就要返回新夏,不理会南北大陆上的麻烦了。的确,新夏羽翼未丰,不宜再卷入更多争斗当中。
云崕眼中却露出一点讥讽之色:“太平?你今日拿下峣国,后头还打算太平?”
她笑了笑,露出标准的八颗小白牙:“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云崕嘴角也是一弯,眼中却无笑意:“你助峣人逃过杀身之祸,他们却未必领你的情。我敢打赌,现在赵汝山这帮人必定暗怀鬼胎。他们想什么,你大概也知道罢?”
冯妙君当然明白:“你担心我治理不好峣地?”
“眼下魏军还未离境,他们会很老实。不过——”云崕拖长了语音,“长此以往,你觉得新入手的峣地能太平?”
冯妙君来了兴趣,想知道这人又要使什么幺蛾子:“这般说来,魏国师有法子解决?”
“简单得很。”云崕看她看得目不转睛,“我可以让魏军驻扎在峣地边境,向他们施加足够压力。”
如此,峣人就不敢闹独立,否则一旦脱离新夏,魏军立刻就可以讨伐他们。这就像在鸡笼边上放了一头猛虎。
“这般过上几年,以你手段,想必峣人也已慢慢分化归顺。赢了民心,自然就不虞这些旧臣再动心思。”
冯妙君很是吃惊:“我今回在萧衍眼皮底下夺过峣地,魏人居然还肯帮我?”
第471章 要挟与条件
“他被你截了胡,自然恼怒。”云崕轻描淡写,“但峣地为新夏所得,同样不能再反过来对付魏国,至少这次大战消除东患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魏人就可以全力干扰南陆上的战争了,无论是支援熙国还是夹击燕国,都掌握了暂时的主动权。
要知道即便是魏国灭掉了峣,这片大地上还有多支峣军不曾妥协,今后他们很可能转入游击,骚扰魏国,就像旧时的安夏地区。但现在么,碍于魏夏协议,峣地的军民再不能进攻魏国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一场变故对于魏国边境上的隐患消除得更加彻底。
虽然,魏国付出的代价太大。
别的不提,那一尊巨灵神炮就不是有钱能买到的,却在这次大战中用掉了。
冯妙君佩服他盛怒之下还能想通这个道理,但对他的话半点儿不信:“你可不是这般大度之人。”这家伙不欺凌别人就要谢天谢地,吃了亏还不还手,还愿意反过来帮她,这是太阳要打西边儿出来?
云崕耸了耸肩:“自然,魏国也有一个条件。”
她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洗耳恭听。”她注意到,他说的是“魏国”。
“他日对付燕国,新夏要与大魏站在同一战线。”
冯妙君挑了挑眉:“魏夏有协议,我们本来就不能帮着燕国。”
偷奸耍猾!云崕耐心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冯妙君这才沉下脸:“魏国和新夏之间还有账没算,我要是派遣新夏军队与曾经的仇人并肩作战,你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你也说了,那是‘曾经’的仇人。”云崕耸了耸肩,“这两年来,魏夏之间的关系岂非已是大有缓和?等到新夏人重新厌憎魏国,想要誓不两立,那至少也是十余年后的事了。”
冯妙君一怔:“为何?”为何是十余年后?
“衣食足而知荣辱。”云崕淡淡道,“哪有什么永世的仇恨,饿肚皮时满心只想着能吃饱,只有等到安逸富足,人才有闲心去拣回原来的仇恨大肆渲染。”
这话让冯妙君好一阵子琢磨,面上却觑着他笑道:“云国师对人心倒是钻研得好生透彻。”
云崕扯了扯嘴角:“试过一两次,你就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魏国如约付给新夏的数千万两赔偿,的确是给国内的经济打了一剂鸡血,推动新夏发展蒸蒸日上,虽然要绕到普灵国中转,但魏夏两国的商贸往来其实快速发展,势头居然要远远盖过新夏与其他国家,甚至包括了晋国。
从前老魏王萧平章觊觎新夏,就是因为它物产丰饶远超魏国,但是攻下新夏之后虽然也能占据大量农田矿场给本国输送物资,可是新夏人桀骜不驯、反抗不止,平民三天两头怠工,各游击将军屡屡骚%%扰阻挠,管理和维护成本其实一直非常高昂。
这也是萧衍称王后放弃安夏地区的重要原因之一。
相比之下,傅灵川、冯妙君兄妹立国之后,新夏生产出来的各类物资也通过普灵国中转去了魏国,虽然不再输出灵石,但边贸繁荣带来的效益完全可以弥补这块缺憾,最重要的是这回新夏人是心甘情愿掏出好东西做生意,魏人不用打也不用抢,每天就有数百支商队行走在通往普灵边贸司的道路上。
反过来,新夏人也从这种双边贸易中得到了巨大的实惠。人是那么现实的生物,当他用着魏国产出的物品,花着从魏国赚进来的银子,抵触情绪还会那般激烈吗?
冯妙君知道,会的。
但那是在久远的以后了。当新夏人过上了安适富足、不愁吃穿的日子,心里或许会翻起过往多年的旧账,想起自己和亲人流过的血、吃过的苦,想起亡国的耻辱,重新咬牙切齿。
这叫情怀。
但那都是后话了。云崕要的,是眼前。
树梢有叶子飘下,随风打了个旋儿。冯妙君将它接在手心:“你就这样笃定,魏国与燕国的大战就在这十几年间?”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这片大陆的总体和平已经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尽管不排除局部地区的冲突。
“谁知道呢?”那双桃花眼像是比平时更朦胧了,里面藏着她看不透的深意,“或许要十余年,或许要上百年……又或许根本不需要那么久,数年之间就能分出胜败。”
然而这场仗不可避免,早晚都会打响。到时,人间又是一片炼狱,新夏国该何去何从呢?冯妙君暗暗吸了一口气:“谁胜、谁负?”
“不清楚。”云崕实事求是,“所以我们才要新夏协同作战。”
“如果我不同意呢。”她抱臂在前,“得罪燕国,对我又没什么好处。”
云崕幽幽道:“你已经得罪了。”
冯妙君嘿了一声:“若你指的是我签订魏夏协议、打乱燕王原有计划的话,他当时纵然气恼,开战以后多半也就不放在心上了。他掌管泱泱大国,要是连这点度量都没有,怎能长久坐在那宝座上?”
想做万人之上、万万人之上,那必然要有芸芸众生拍马也撵不上的气量与谋略。燕王对魏夏协议再不满,一旦跟魏国开战以后也要分清主次,不会随意来招惹新夏,给自己平白再树一个敌人。
大国就是大国,眼光非布衣草民可比。事分轻重缓急,她相信燕王拿捏得清。
云崕望着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扩大。她见了,忽觉心里七上八下,似乎有甚不妙的事就要发生。
“恐怕不止这一桩。”云崕慢条斯理道,“他和你还有一笔账要算呢。”
她满面警惕:“什么账?”
“杀子之仇!”她骇然变色,云崕一边欣赏她的脸色一边道,“燕十九王子赵允,死在印兹城外了呢。”
冯妙君失声道:“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
她也是人精,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变得阴沉:“是你!你杀了他?”
最后这几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第472章 合作与分歧
云崕露齿一笑。月光下,冯妙君觉得他白牙都闪着寒光:“当然是我。否则你以为我这些天都去了哪里?赵允这小子算盘打得倒好,在印兹城挑唆峣人顽抗到底,自己还想置身事外。可惜,他也没跑出多远就被我截住了。”
冯妙君的脸色难看。怪不得她收并峣地之后的几天里,这家伙都没有露面,想来是在调查赵允下落以杀之。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会闷头吃下这种哑巴亏?
果然,他在筹备送她的“大礼”。
他温声细语:“魏军早早就已西退,他却死在印兹城外十里。你猜,燕王会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燕王前十八个儿子都没了,赵允就是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即便不是太子,他在燕王心目中的份量到底是不同的,并且赵允也相当能干,他要是死在峣地,燕王怎么肯善罢甘休?
冯妙君气得手都抖了,真想给他一记黑虎掏心!然而即便在这样怒火冲天的时刻,她强大的理性依旧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所以她改为一把揪住这人的衣襟,几乎贴着他耳边咆哮:“卑¥¥鄙无耻!”
他来这一招嫁祸于人,她真是洗脱不清了。即便她指认云崕所为,无凭无据地,燕王会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