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响彻群山之巅,在天地间袅袅不绝。
连国师都已经殒落!熙人闻之如丧考妣,士气降至冰点;燕人则是军威大振,从陆桥上一路强攻过去,势如破竹!
冯妙君随着熙人往回撤退,见着他们溃不成军的模样,心下不由得喟叹一声:
熙国完了。
这场战争的结果大概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不过众有志之士将它一延再延,今日随着玉还真殒落,熙国的大限也终于到来。
身后,燕王越追越近。
冯妙君鱼儿一般在溃退的人群中游走,身上的熙国战甲让她得以没入军队的汪洋。可是燕王目光未有一息从她身上离开,更取直线朝她冲来,阻在路上的,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无论熙人还是燕兵,都被他直接撞开两、三丈外。
熙人自然认得他,惊呼之下纷纷攻击,这就给冯妙君多拖延了一点时间。
她在熙军中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心情却放松不下来。
燕王不去攻颖公城,反而撵着她不放,恐怕是要找她算十九王子的账?燕十九王子赵允奉燕王之命偷掘浩黎帝国的废都应水城遗址,两次三番,最后是落到云崕手里了。但综合当时形势来看,燕王多半认为他是被冯妙君派人杀掉,今日狭路相逢,怕是不放过她。
这里马上要变作燕人的主场了,她可不能久留。再说燕王和“背信弃义”的傅灵川兄妹也还有一笔账要算,加上她方才出手相助玉还真,燕王也不想放过她吧?
她得努力跑快些。
颖公城的平民区就在前方。
燕王声震九霄,颖公城的居民又不是聋子,怎会听不见?既闻噩耗,又见外头兵败如山倒,整个颖公城也是一片颓乱,乱哄哄地到处是狂奔的人群。熙军都垮了,这里谁还会遵守不能上街的禁令?
好在燕王再强煞也不过是一人,她又在乱军中穿花蝴蝶一般前进,四面八方的熙人就是最好的掩体,燕王想追上她可是太不容易。
……
两刻钟后,冯妙君随逃兵入城,当即蹿入城中穿街走巷,在这过程中她已借着夜色和巷道的掩护改换了容貌,又丢掉两件外衣,此刻走入寻常百姓家,一直追逐她的敌人应该认不出来才是。
身后的确没人了,她放慢了脚步,准备寻个机会与陈大昌会合。熙国即将沦陷,他们必须赶快撤离。
然而这条暗巷快要走到尽头,前方大树的阴影蓦地一动。
那一下颤动极是轻微,旁人不当自己眼花也会以为是风吹树摇,冯妙君却停了下来,面色凝重地望了过去。
想是知道她不会再凑近了,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人,正是方才与她对战多时的黑衣女!
“你逃不了!”黑衣女一字一句,声音喑哑,像是很久不开嗓,连口音也很奇特。
她是怎样识破易形蛊的伪装?与此同时,冯妙君又有了那种被猛兽盯视的感觉。
她一回头,就看见了燕王,他的眼神虎视眈眈。
被当世两大高手堵截,冯妙君反而冷静下来,甚至对燕王笑了笑:“赵允不在我手里。”
燕王点了点头,那种眼神却未改变:“是么?”
他说这话有几分心不在焉,令冯妙君生出一种错觉,似乎他对赵允的安危甚至生死并未如她想象中的在意。
所以,燕王到底为何亲自追来?燕国花费海量财力人力对付熙国,即将摘得胜利果实前夕,他为什么不先去拿下颖公上城?
话音未落,燕王就迈步向她走来,像是已经急不可待。
他身形一动,冯妙君就足尖轻点,燕子般掠过墙头往西而去,动作轻快已极。一个燕王她都应付不来,莫要说再加一个来历不明的黑衣女。
燕王哼了一声。这小妞修为不弱,更是滑溜如泥鳅,看起来可不好逮。
他也迈步追了过去,可是才踏出两步,黑衣女就道:“错了,往这里!”
她也动了起来,所取的方向却是东边,正好与冯妙君所向背道而驰。“她的魂火很美。”
燕王挑了挑眉,竟是毫不犹豫地转向东边,追了过去。鲜少有人胆敢愚弄他,眼前那新夏女王却是一而再、再而三,也不晓得她是何时布下的幻阵,若他迳直追向西边只会着了她的道儿,与她本尊越离越远。
一人逃,两人追,不知不觉就行出去二十余里路。
在这期间,冯妙君至少用出三次障眼法,竟然都被黑衣女识破。然而她身手实是敏锐,反追踪之法又刁钻,燕王明明有几回都快要撵上她了,结果间不容发之际却又被她逃走。要不是黑衣女的追踪之能神异,恐怕这会早就跟丢。
若论逃命的身法与神通,比冯妙君通晓更多人的恐怕是寥寥了。
这么几回下来,燕王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原本他的脾气就不太好,这会儿眼看前方已是下城尽头的崖壁,往那里逃亡的军民也是越来越多,她若汇入人流,这趟追赶就算失败。
如若失败,于他来说可是奇耻大辱,并且她的身法和灵力也实是有些熟悉。燕王浓眉竖起,眼里凶光闪动,忽然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又道一声“慢”!
冯妙君离他尚有一百七、八十丈,竟觉浑身一滞,像是在尚未凝固的水泥中行走,举手投足都有莫大阻力,不由得大惊,再看周围平民,每一个动作也都更加僵硬。
第490章 来了
同时影响大范围内所有人行动的神通,这已经脱离了普通术法的范畴。燕王用出来两次了,并且这种奇特的感受……冯妙君喃喃道:“领域?”
她声音中满满都是不可思议。
领域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通。上古之前,仙人可以释放领域,从而改变指定范围内的天地规则。比如水往低处流是大千世界的基本规律,然而在某些仙人的领域中,它是可以改变的。
领域也是区别普通修仙者和仙人的最大区别,无论单挑还是群战都是不二杀器。
可是今人几乎不可能拥有领域,理由也很简单:天梯消失,天劫也跟着消失。没有天劫就成不了仙,修行者也就悟不出自己的领域了。
依照此理,燕王再强大也是修不出领域的。那么,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冯妙君心念电转,也焦急得很,可惜手脚就是不听使唤。以她的修为,若再给她盏茶功夫,说不定就能慢慢适应这个领域中的法则,从而让自己的行动重新利索起来。
可是很明显,燕王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了。
他大步迳直向前,但凡挡住去路的人都会立刻飞跌出去。眨眼功夫,他就离她越来越近。
怎生是好?冯妙君急得眼珠乱转。
她不知燕王为什么打了鸡血般撵她好几条街,可是照这架式,她若是落在他手里可有苦头吃了。
就在此时,有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那女子可以追踪你的神魂。外貌再怎样伪装,也瞒不过她。”
这声音是那般熟悉,冯妙君第一时间感受到的,竟是无尽的狂喜。
云崕!
这家伙居然来了,居然就潜在近前!
他偷偷观战多久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跟云崕之间还有那许多芥蒂,这会儿听到他的声音却又好生欢喜。
那是下意识的反应,不容她思索对错。
慢、慢着,她迅速拉回自己的念头。眼下她的危急还没有过去。他所说的“追踪神魂”是什么意思?
“每人身上的气味独一无二,魂魄也一样。狗可以凭着气味追踪,她却能感应到生魂的特质。除非你做出改变,否则甩不脱她。”云崕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思,解答得格外利索,“我救你,听到响声就左拐进人群,做好准备就眨两下眼。”
眨眼的确是冯妙君眼下能做出的最快动作。她毫不犹豫地眨了两下眼,都未发现自己如释重负。
而后,她就听见身后传来的巨大爆炸声。
“轰——”
离她近极了,最多在她身后十丈内爆开,瞬间产生的狂暴气浪直接推背,将她顶出了十余丈远。
而后,冯妙君就发现自己又恢复了原先的灵活身手!
失而复得的感觉,别提有么神清气爽了。她也来不及细思其中机理,在空中一个轻盈转身,就往左边拐去。
按照云崕的说法,她必须改变自己神魂的特质,否则那黑衣女还能再一次找到她。想到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过还未等她迈出两步,边上就闪出一人,迳直抓着她的小手:“来。”
人未至,声先到,是云崕。
冯妙君也不抵抗,任他牵着自己没入了奔忙的人群当中。
云崕借用的面貌很普通,身上的黑袍质料更普通,乍看之下就是普通城民装束,可是只加了一条腰带,就掩不去宽肩长腿。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用了好大的力气,像是怕她挣脱。他的掌心温度还是那么高,冯妙君都觉得有些烫手了。
她不晓得这人在颖公城里隐藏了多久,但看到他熟悉的背影,感受到他手上传来的热力,她心中忽然就安定下来。
仿佛只要有他在,千难万险都只是等闲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念想,然而此时此刻,实是生不出抗拒心理。
……
爆炸来得突兀,恰在燕王和冯妙君之间,离前者不到十步之远。
狂暴的气浪来袭,燕王没有后退,但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住相对脆弱的双眼。
等他再放下手,眼前的冯妙君已经不见了。
四下里一片狼藉,地上被炸出一个大土坑,溃逃的人群惊声尖叫,更加用力往前推搡。
最重要的是,除了被震倒的几个倒霉蛋瘫地昏迷不醒,其他人都恢复了行动能力。
燕王面色黑如锅底,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她在哪!”
这话问的是黑衣女。
是谁用出了爆破蛊,冯妙君吗?
这妮子才与他交手一回,怎会知道破开他那神通的方法?
黑衣女忽然换了个方向,往前掠去,站定。
然后,又换了个方向。
燕王看着她不寻常的举动,双眉蹙起。
果然,黑衣女转过身来,刻板道:“追丢了,她的神魂不见了。”
“怎会不见!”功败垂成,燕王已经很久不曾这样气恼。
“要么她改变了自己的神魂。”黑衣女却不畏他的怒火,面色平淡,“要么,她进入了空间法器,隔绝了我的感应。”
“她有随身空间?”燕王脸色阴晴不定,“不对,她应该不知你的本事。那么,是有人帮她!”
黑衣女不置可否:“你现在要怎办?”
燕王眼中凶光闪动,往附近扫视几眼。他不死心,然而追丢了就是追丢了,后面在偌大的颖公城想找出一个冯妙君,难度堪比大海捞针。
所以他只能长长透一口气,摆了摆手:“走吧,去找熙王。这场战争该结束了。”
黑衣女转头走了,留下燕王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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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料得不错,冯妙君的确躲进了空间法器,由云崕带着这宝贝离开。他似是身怀异法,黑衣女并未察觉到他的存在。
云崕应该是将方寸瓶收起来了,冯妙君看不见外头景致,只能蹲在空间里安静等待。
上回进来抓鱼挖笋时没有细看,这回有时间了,她先处理了自己的伤口,而后四处细细巡视一番,才发现时隔数年,方寸瓶里的摆设基本维持原样,小院依旧干净得纤尘不染。
第491章 来,吸
只是蓠芭上的藤蔓结出了一个个青玉般的小葫芦,后山上放养的野鸡(鸟?)也多出了一大群,其中还包括两对句芽,也就是她与云崕最初相遇时,从方寸瓶里抓来烤着吃的漂亮大鸟。
现在她知道了,那是某个小国进贡的吉祥鸟。这就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了,云崕又去弄了两对来,是喜欢它们漂亮的羽毛呢,还是钟爱它们出众的口感?
冯妙君在屋子里走动几个来回。
多数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上,仿佛这么多年里她根本不曾离开过。她随云崕行走世间时买过的小玩意儿,一样样都还摆在客厅里。
冯妙君随手拣起一只青陶小壶,发现它被养得铮亮,显然平时也被主人使用。
这是她从魏军路过的小镇上买来的,看着小巧可爱,云崕见了却一脸嫌弃:“成色不好。”
以他的品位,自然看不上一只乡下匠人手造的粗陶茶壶,他府中珍玩无数,随便哪一件都是价值连城。
冯妙君当时自是不理他的,自顾自烧茶喝。
现在看来,他偷偷用她的壶了?
哼,真是不讲究。冯妙君抚着壶身,发现它变得更加光滑圆润,显然时常被人摩挲。
不知怎地,她忽觉脸上有点烫,赶紧放下小壶,嘴角却翘了起来。
外头兵荒马乱,后头还有追兵,她为何反而有些……莫名的愉悦呢?
不合时宜,真是不合时宜!
她一边念叨一边给自己烧了一壶水,沏了两三次茶,眼皮越来越重,打了几个呵欠后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
恍惚中颈中微暖,像是有人抚着她的脖子。冯妙君一惊,立时转醒,却见云崕立在她面前,手掌从她颈中移到了额上。
“我无妨。”
话刚出口,喑哑的声音就将她自个儿也吓了一跳。
先前她明明喝了那么多水!
她以手按桌打算爬起,哪知手臂酸软无力,竟然撑不起身子,这才觉出不妙。
额上好烫,她这是……发高烧了?
以她修为,早都是寒暑不侵了,这会儿竟能生病!
云崕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你毒发了,必须尽快拔除。”
他板着脸,满面严肃,冯妙君听出这人连声音都有些硬梆梆地,不复从前柔和。经过印兹城事变,想来他的怒气还未消褪吧?
话毕,他随手在她眼前化出一面水镜。
冯妙君自照,不由得吓了一跳。有几缕黑线从颈下攀起,都快越过下巴了。
这是从伤口处延伸上来的?
她手臂上有三道半指长的伤口,虽然不深,但全部浮肿:“方才被那黑衣女抓伤了。我服丹敷药,仍不见好。这毒好生奇特,与瘟疫好像。”区别只在于,瘟疫不感染修行者,这种毒素却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