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生灵沉醉,不发一语。
界神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巨木的树干,忽然停了下来,像是也在出神聆听。
许久,乐声才渐渐消失。
界神回过神来,继续大步往树上行走。
在他走过了大半路程,众修行者才突然清醒,就想步他的后尘。
巨木明明伫在那里,可无论他们怎样卖力奔行,都不能再拉近一分距离。
这样徒劳奔波了数十里后,终于有人颓然放弃,长叹一声:“还是道行不足啊!”
这可是天梯,本界修行者唯一的登天之路,哪是那么好上的?
攀登天梯的资格,就从能够接近它开始。
众人再抬头,巨木巍峨屹立,枝叶繁茂似锦,哪里还有界神的影子?
可是大家心里都安定了。
界神既已问世、天梯既然重现,他们登上天梯的那一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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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妙君和云崕坐在石巨人肩头,随他一路向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身边都是流云雾霭,脚下只余一片苍茫。
这里离地面应该是很远很远了,就像天与地的距离。
两人只管着观看沿途风景,毕竟坐在界神的肩膀爬天梯,这种待遇再无第三个人可以享受。不过到了这里,冯妙君忽然说了一句:“到了。”
“嗯?”
她往前一指,那里是天梯的尽头,没有树冠了,只有厚重得神念都无法穿透的云雾,闪动着青金二色:“一千年前,天魔族攻到了这里。只差一步,就能登天。”
她的声音平铺直叙。云崕转头,看见她的面色淡然,既不激动,也不懊恼,好像说的都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
她当然记得了,她是天魔首领,一千年前的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就由她亲手指挥。
“只差一步?”界神却嘿了一声,“你们还差得远!”
冯妙君这才惊讶:“云墙后面,难道不是长生界?”
界神让他二人落了地:“眼见为实,何不亲自去看?”
云崕与冯妙君都吃了一惊,正待再问,却见界神的身形突然缩小,从庞大如山岳飞快缩成了……正常人体型。
他一袭灰衣,个头很高,身材壮硕,谈不上英俊,但是面容冷漠如坚岩。
“这就能过去了?”云崕挑了挑眉,“不必经历天劫考验?”
“你二人有护界开天之功,可免去劫数,直升上界。”形体缩小了,界神的声音也像个正常人,只是从里到外都透着冷硬,“我是界神,轻易不得离界。这就要再开天劫了。”
说到这里,他面上的神情终是缓了下来,对云崕道了一声:“多谢你三百年来护持之功。去吧,前路有人等着你们。”
有人……等着他们?
二人怔忡,待要细问,界神身影已经缓缓虚化,最后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却再一次响彻寰宇:
“自即时起,本界重开天劫。凡妖族、人族,道行大圆满者,皆可攀登天梯应试三七天劫。失败灰飞烟灭,成功则飞升长生界!三七劫,每一重含三小劫,总计二十一重,仍循福报罪业减增劫数及威力。”
界神果然重开天劫,这一方天地的规则得以补全。从此,不甘于平凡的人类和妖怪都有了晋升之路。
天地之间回荡着界神的宣告,回音袅袅不曾散去。世间无数生灵对着神木方向跪倒,泪流满面。
他们终于有出路了。
就在这时,东边绽出了第一缕金光,就打在神木身上。
于是神木在清晨苏醒,伸枝展叶,突然就释出了丰沛无匹的灵气!
那灵气太浓稠了,冯妙君和云崕甚至能看到丝丝缕缕的青气从叶片中析出,向着四面八方逸去,飘出好远才渐渐散在空气里。
深吸一口气,沁入心脾的全是清新香甜,能将过去一整夜的疲惫洗涤一空。
好浓郁的灵气!冯妙君赞了一声,回眸恰好见到身旁的叶片上垂下一滴朝露,也是透绿晶莹的色泽。
她伸指接过来,尝了一口,露出震撼之色:
“灵液!”
在神木顶端,凝结出来的露珠竟然就是灵液。
云崕却是长叹一声:“怪不得天梯关闭之后,世间的灵气就日渐稀薄。”原来是失掉了源头。
想到这里,冯妙君抿了抿红唇,面色微黯。云崕见她凤眼中滑过一缕愁思,正想细问,她却指着足下的山河道:“从今往后,这片天地的灵气又会充足起来。”
这是世间万物的福音。有了充足的灵气,人类修行者和妖怪的道行,才能勇猛精进。
旭日东升,云消雾散,天地一片清明。
二人往下眺望,只见乾坤朗朗,山川璀璨。
从此,要换了人间。
他们相视一笑,挽起手来,一步踏进了云墙之中。
听说,前方还有千山万水。
第659章 尾声1:七界之外说因果
云墙很薄,穿过去时只是身体微凉,似乎与穿过普通云层没什么区别。
眼前的景致没有太大变化,冯妙君与云崕脚下仍是宽阔得如同平地的金色树干,高高低低的枝条比山岳还庞大,尽头是郁郁葱葱的叶簇。
传说中的长生界呢,是不是在树干的尽头?
两人往前走不出几步,上方密不透风的树冠簌簌作响,有一青一白两头大鸟翩跹而至,缓缓在两人面前敛翅落下。
它们身高都超过了两丈(六米半),长颈长腿、金喙铁爪,头上还顶着凤冠,周身上没有一丝杂色,看起来神骏已极,品类却有不同。
冯妙君注意到白鸟目生双瞳,不由得脱口而出:“重明鸟!”
重明鸟是难得一见的强大珍兽,擅御风雷,一目双瞳是标志性特征,但在人间几乎绝迹。冯妙君拥有天魔记忆,也只见过两头,最高不过一丈,远不如眼前这只威风凛凛。何况她知道重明鸟都是浑身赤红,这头却是雪白,那更是珍罕已极。
另一头青鸟形体流畅优美,尾翼很长、层次分明,看起来便是传说中的——
“凤鸾?”
云崕和冯妙君互视一眼,未料到穿过云墙之后一下就遇上两种上古珍禽。在人间,它们曾经出现在庙宇之中,接受凡人磕拜。
“我们是接引使者。”白色重明鸟开口,声音清琅,“天神有请,随我们来吧。”
想见他们的人,是天神!
两人面色一动,却不显震惊。方才界神提及,他们就明白了:能让他代为传话的,能在上界等候的,还会有谁呢?
甚至冯妙君心底还有几分跃跃欲试。那么多谜团,或许只有在天神那里找答案。
两头神鸟矮了矮身子,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云崕的心伤严重,冯妙君先扶他攀上重明鸟背部,自己才坐去青鸟后背。两头大鸟呼地一振翅,往高处飞去。
人间的禽妖,再快也不过像大黑三花那样。这两头神鸟却不须同风而起,就能扶摇直上几万里。
周围的景致往后倒退得让人目不暇接,神鸟越飞越高,待两人再回首,都是目眩神移,半晌回不了神。
他们已经飞出很远很远了,再回首,竟然就望见枝繁叶茂间衬着一个大千世界。
那是人间,是他们的来处!
冯妙君犹认得那几块陆地的轮廓,它们浮在蔚蓝的海洋上,表面覆着鲜绿,天空中还有白云飘荡。这一幕,很像她从前收在家里把玩的雪景球。
她也望见天梯了,可是在人间无比宏伟的天梯并不是一株神木。
它只不过是神木的一段分枝而已。
这段分枝从神木身上延伸出来,穿入了大千世界的禁忌之海,直达底部,稳稳当当托起了整个世界。
云崕喃喃道:“原来,我们的世界归于神木。”
天魔袭击界神之前,天梯还在。也就是说,他们出身的大千世界,原本就被神木托举着。而天梯……天梯就是桥梁与通道,连接大千世界与神木树身。
不妨就将他们的世界,看作神木的一片树冠。
难怪界神会说,即便当年天魔穿透了大千世界的云墙也到不了长生界,原来是这一重原因。
“天神开辟了七重界,以神木相连。”白色重明鸟解说道,“你们所在的南赡部洲,是第一重界,经过了三七天劫的就可以升入第二重界,即长生界。往上,还有五重天界。”
神鸟飞了这么久,原来不过是离开了第一重界而已,它们正顺着主树干往上飞行,从头到尾都不曾离开神木的范围,就好像鱼儿遨游在珊瑚丛中。
这已不是用震撼可以形容的了,人间的言语在神木面前苍白无力。
后来,神鸟终于敛翅停了下来,尖喙朝着绿叶掩映的一个树洞点了点:“从这里进去吧。”
……
树洞很黑,但是走不出几步就有光。
循光而去,洞就到了尽头。
外面,春光明媚。他们踏出去的步伐,甚至惊起一只憩在球菊上的蝴蝶。
云崕发现,眼前赫然是个天井,四面都是两层小楼的回廊,抬头就是蓝天白云。地上铺着青石板,在光不常照见的壁角和缝隙里爬着苔藓。
他回头,没有望见来时的路,只看到身后立着一株老榕树,得有三人合抱那么粗。老树的枝头抽出了嫩芽,但是树身上却破开一个大洞,成人猫着腰可以走进去。
方才,他们就是从这洞里出来的?云崕伸手摸了摸,实心的,没有通道。
他见识过的怪事太多了,也不太当回事,然而一转头却望见冯妙君怔立当场,脸上全是迷茫。
她鲜少露出这种表情。
“怎么,此地有何不妥?”
“这地方,我挺熟的。”她脸上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而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胸口憋闷得狠了,“这是我养母在淄且聚萍乡的庄子。”她拍了拍身后的大榕树,“每到过年,我都在这里量一量身高,然后画道线。”
树身上,果然留有几道黑线,有些儿歪扭。
云崕也呆住了。安安绝不会看错,可他们离开大千世界,又骑着神鸟飞了那么久,为什么最后反而回到了这里?
最后他指了指眼前的红木门:“推开门,或许就有答案了。”
两人都有预感,这门背后就藏着一切谜团的真相。
“这里通往花园,当季开的花儿是含笑。”冯妙君稳了稳心神,才伸手去推门。
“吱呀。”
红木门后头,果然是个园子。
庄外就是大片农田,徐氏在这里种养的,是各式娇贵的鲜花。除了冬天之外,每个季节隔着院墙都能嗅到花香。
方才她站在天井里,都嗅到了含笑花的香气。
花园里姹紫嫣红,蜂飞蝶绕,到处都是团团锦簇,仿佛春天永不落幕。而后,两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假山边上的凉亭里。
凉亭里坐着一人,桌上摆着一水儿清瓷。这人拈着又细又薄的碗盖轻轻碰了一下瓷碗,发出叮地一声轻响,在这个春光明媚的园子里有余音袅袅的效果。
亭里传出的声音几乎也同样清脆悦耳:“请坐。”
冯妙君和云崕对视一眼,都将惊异之色收起,迈步走入亭中,并排而坐。
眼前人是个女子,着一身云裳,青丝拢得随意,头上只戴一支金鱼簪。古怪的是,以冯妙君和云崕的修为眼力,方才进园时居然并未第一时间注意到她。
她的存在太自然、太温柔,好似和这个园子融为一体。
红泥小炉烧开了,她不紧不慢地沏茶,动作流利写意,仿佛饮茶的双方已是多年至交。
冯妙君只觉得这女子很美,尤其那双杏眼里的温润通透,自己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可若是提笔作画,那张面庞又是模糊地,明明彼此相距不过三尺,她却怎么也勾勒不出对方的五官。
这位就是天神么,有开天辟地之功的那位?
“请。”女子亲手将热茶端到两人面前,那碗中汤色明黄,香气却是冯妙君久违了的熟悉。
这茶碗,并不是大千世界常用的盖碗。
冯妙君不禁愕然:“铁观音?”
这女子笑了:“正是。”
大千世界当然有茶,品类上千,但绝不可能有铁观音!
冯妙君喉间微堵。曾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种种过往,现在已经遥远得像梦境。
可是这盅铁观音提醒她,那不是梦!
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处问起了。冯妙君捏紧了拳头,好半晌才低声问:“为何接见我们?”
他们刚刚穿过云墙,天神就派两头灵禽来接应,显然是对他们的行踪了若指掌。
呵,其实这有什么奇怪?神明岂非就该无所不知?
云崕感受到她的紧张,在桌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天神递过一纸文书:“这是我们立下的契约,如今条件达成,可以履约了,请你过目。”
纸质材质不明,冯妙君和云崕展开来看了两眼,脸色就变了,变得格外奇异。云崕终是忍不住惊讶:“这契约是何时定下的?”
文书上有条文,有落款,就是没有时间!
“唔。”天神作沉思状,“按人间历来算,九十九年前。”
九十九年前,她牛X到和天神定立过契约?冯妙君呆怔半天,最后苦笑:“我不知道。”
无论是冯妙君还是天魔的记忆,对此都没有一点印象。
“并不奇怪。你关于天魔的所有记忆,都截止在虚实界。此后种种,你都不记得了。”昔年天魔首领将自己的魂力凝成戒指存在虚实界,留下来的记忆也只截至天魔袭城那一天为止。此后的三百多年,对现在的冯妙君来说是一段空白。
天神悠哉游哉抿了一口清茶:“九十九年前,曹卜道想给寿元将尽的妻子延命。此为天规所不允,所以你自动找上门去,顶替他妻子的生辰八字,随着鬼差来到了阴曹找我。”
原来昔年代替曹卜道妻子进入地府的魂魄,是天魔首领!莫说云崕眼里写满意外,就连冯妙君自己也吃惊不小:“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