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羡在黎川住了七年。
邻里街坊都知道老顾家有个很聪明的孩子，模样好，成绩好，就是太安静了，也不爱说话。
寒来暑往，老房子里的墙上贴满了他的奖状。
爷爷把它们当成宝贝，每一张都仔仔细细贴好，然后用胶带一层一层封住。每年过年，都会搬个凳子用抹布去擦一遍。
他爷爷总是说:“你可要好好读书，以后读出息，赚了大钱，带我和老太婆去看看天安门长啥样的。”
初一那年，他的爷爷得了肺病，去世了。
那是他第一次去殡仪馆，看着一个人被送进焚化炉，最后只剩下一小盒骨灰。他抱着那盒骨灰，扶着哭到呜咽的奶奶，心如死水。
他听见有亲戚在小声议论，说他一滴眼泪也不掉，是个没心没肺的。
他没有在意这些话，只是突然想起，他永远没机会实现爷爷的愿望了。
他那个忙碌的爸爸回来办了葬礼，请人将老房子翻新了一遍。看见黎川的中学条件，忍不住处处指点。最后他大手一挥，帮顾羡办理了转学，把他带回了深州。
他爸爸本想把奶奶也一起带去深州，但老人家不肯，要守着这座房子。
刚到深州，顾羡和市区里的同学格格不入。回到家里，爸爸和新娶的妻子相处融洽，他站在一边，像个多余的人。
他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位新妈妈在卧室里对爸爸说:“你儿子怎么这么怪，一天下来，两句话都没有，看着怪模怪样的，是不喜欢我吧？”
住了半个学期，这位新妈妈怀孕了，说不喜欢住在学校附近，吵的很。他的爸爸像是第一次有孩子一样，高兴到不得了，陪着新妻子一起搬去了郊区的别墅。
搬之前，他爸爸告诉了他要搬走的事:“顾羡啊，你阿姨怀孕了，这边不够安静，我打算和她搬去郊区的别墅住，那边离学校远，你是……”
不等他说完，顾羡就出口打断:“我自己住。”
既然都觉得他是多余的，何必凑过去讨嫌。
他爸爸讪讪笑了笑，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好，钱我每个月打你卡上，缺什么只管。我总归是你爸爸。”
然后，他就开始了独居生活。
家里请了钟点工，每天放学回来，会有做好的饭菜，卫生也有人打扫干净。
他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做题到深夜，一个人去拿深中的录取通知书。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暮色沉沉，北风卷着大雪在窗外盘旋。房间里的柴炭爆了个火花，照亮了四个人的脸。
“说完了。”顾羡觉得有点渴，起身下楼去倒水了。
他拿着四杯水回来的时候，发现他们三个还保持姿势坐在炭火旁边。
他把水递过去，然后自己喝了一大口。他想，这也许是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刚把水放下，顾羡就被方子然扑过来抱了个满怀。他劲还不小，紧紧抱着，然后开始鬼哭狼嚎:“我太想哭了！我以后一定会对你更好的！你就是我方子然兄弟，以后你有什么想要的，只要说一声，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给你！”
原本压抑的气氛被方子然这一嚎，瞬间破灭了。
唐寻嘴角抽了抽，才忍住了打他一顿的念头。她翻了个白眼，说:“子然同学，顾羡要被你勒死了。”
“啊、啊啊？噢……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方子然吓得连忙松开了手，看着被他勒的脸色发红的顾羡，讪讪笑了。
顾羡马上挪了挪圆墩，往宋遇那边坐近了一点，然后低头整理自己被方子然揉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仔细看，还能看到他红了半边的脸。
方子然看见他如此抗拒的样子，顿时被打击的不小，嚎叫着:“你太过分了！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嫌弃我！”
“我也嫌弃你。”宋遇毫不留情补刀。
“别吵了，都是好兄弟行吧。为我们的友谊干一杯。”唐寻笑到肚子都疼了，举起水杯朝他们示意。
方子然高高兴兴举起水杯，然后用胳膊撞了一下有点迟疑的顾羡，催促他:“干杯干杯。”
顾羡抿了抿唇，跟着举起了水杯，然后和他们轻轻一碰。荡漾的水杯折射暖色的灯光，映出了他的眼睛，一双带着无奈和一点笑的眼睛。
楼下，奶奶探着头往上喊:“食饭啦！天冷哟，再不吃就吃冰了。”
“好！马上就来！”方子然应得比谁都欢快。放下水杯，抓起顾羡就往下跑，跟道龙卷风一样。
唐寻和宋遇并肩走在老式旋转楼梯上，听着方子然哒哒哒的下楼声，忍不住笑了:“有时候真是觉得他特别有意思，像个融化冰山小太阳。”
看着已经一屁股坐在餐桌旁朝他们招手的方子然，宋遇也笑了起来，说:“嗯，我也是这样觉得。”
第66章 日记·六十六 ...
看着她, 便想起冬日坐在墙沿上晒太阳的猫，毛发纯白如雪, 眼里落着日光, 然后慢慢眯起来，尾巴一卷一扫, 看起来慵懒散漫，又带着一点野。
一个像猫一样的人。
——摘自日记
元旦假期结束了, 在离开顾羡奶奶家时, 每个人都收到了一大袋的礼物。有后院母鸡下的鸡蛋，有晒好的腊肠腊肉, 还有自家晒的笋干和种的青菜。
四个人提着沉甸甸的心意, 在纷飞的细雪里, 走在一路蜿蜒向下的马路上, 往上看，还能看到不远处小楼前，还在用力挥手的老人, 还有脚边的大黄狗。
回到家的当天下午，唐寻把顾羡奶奶送的心意放进冰箱，拿了一部分出来，亲手下厨做了几道黎川风味的菜。外婆吃了, 连连夸奖她, 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去玩了一天，还学会了黎川的菜哟。”
看见外婆的笑脸，唐寻又想起那位独自住在老房子里的奶奶, 心里一酸，忍不住把椅子往外婆旁边挪近一点，摸着外婆有些粗糙的手说:“您要是喜欢，等我放假，天天给您做饭吃。”
子欲养而亲不待，唐寻想在她能陪在外婆的时光里，力所能及的给这个为她付出了后半辈子的人做些什么。
短短的三天假期过后，回到班上，同学们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变化最大的，大概是和顾羡的关系了。
之前只能说是普通朋友，而现在可以说是意义比较特殊的朋友了。
正好他们四个人回家也顺路，就打算以后放学一起回去。
但方子然其实是反对的，因为他并不想看到大型虐狗现场。但三票对两票，他的反对无效。
元旦放完后，很快就是省一模了，九班的同学们连下课也不去小超市了，开始玩命复习。高三只有两次省级模拟考试，高三中向来有省模排名定高考的说法。省模的排名对高考排名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
临近模拟考，高三年级主任仁慈地给他们放了两天假。虽说是放假，但其实周六日还是得去学校自习。
因为主任说了是放假，所以周五按放假的惯例，提前放学了。方子然说启明路北有家特别好吃的煎饼果子摊，平时放学太迟吃不着，今天必须要去吃一次。于是他们绕了个远路，先去了启明路北买煎饼果子。
小摊在深州实验小学附近，才不到四点半，小学生们还没放学。倒是小学旁边的深州阳光幼儿园放学了，路边停了好几辆车，有不少穿着气派的家长亲自来接孩子。
“大叔，加火腿和培根，多放点香菜啊。”方子然热情地大叔下单，还不忘问伙伴的意见，“你们吃不吃呀，大叔做的煎饼果子可香了。”
宋遇看了一眼做得热火朝天的大叔，默默摇了摇头。顾羡看着地，对方子然的话毫无反应，显然是对小吃一点也不感兴趣的。唐寻闻到香味，笑嘻嘻地说:“那我也要一份，和你一样的。”
“寻姐，我请你啊。大叔，再来一份一样的。”
方子然话音刚落，宋遇便开口补了一句:“第二份不加香菜，谢谢。”
方子然脸上灿烂的笑慢慢凝固住了，他看了一眼宋遇，眼神充满了控诉与委屈:“你是魔鬼吗？我吃个煎饼果子你还要喂我一嘴狗粮，嘤嘤嘤……”
宋遇被方子然突如其来的卖萌惊到了，瞥了他一眼后，然后往旁边站了两步。唐寻看了他们俩一会，忍不住笑倒在了宋遇身上。
“宋遇你那什么眼神！我们再也不是朋友了！”
胡闹了一顿之后，两份热热的煎饼果子好了。方子然将没香菜的那份给了唐寻，然后打开自己的那份咬了大大的一口，瞬间发出了满足的感叹。
“真的太好吃了。顾羡你要不要来一口，保证你会爱上它。”方子然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顾羡，拿着煎饼果子在他面前晃了一圈。
勾人的香气飘散在冬日的下午，道路两旁是颜色各异的楼房，阳光从楼房间隙里钻出来洒在人行道上。身后深州实验小学的朗朗读书声远远传来，还有对面幼儿园放学孩子们欢快的笑声。
唐寻看着顾羡瞥了一眼方子然，然后把头转开了，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她咬了一口香脆的煎饼果子，头一歪，靠着宋遇笑出了声。
被咬过的煎饼果子递到了宋遇面前，面饼被卷成几层，烤制过的香味扑面而来，让人不禁心动。
“要不要吃一口？”
他微微侧头一看，对上了唐寻带着笑的眼睛，映着冬日里的阳光，慵懒而散漫。让他想起在路上遇到过的猫儿，在阳光下慵懒坐着，毛茸茸的尾巴一卷，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宋遇低头在缺了一块的煎饼果子上咬了一口，然后抬手揉了揉唐寻的头发，微微抿唇笑了:“嗯，很香。”
唐寻也跟着笑了起来，她又低头吃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子然诚不欺我，确实好吃。你以前不是不吃路边小吃的吗？”
宋遇浅浅一笑，没有说话。
因为是她喜欢的，所以他愿意一起尝试。
方子然恨恨咬了一口煎饼果子，觉得这个日子没法过了，这两个人每天都在这样虐待可爱的单身狗，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护动物。他余光一瞥，瞄到停在对面幼儿园门口的一辆车，忍不住感叹了一句:“有钱。”
唐寻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牵着一个四五岁男孩出来的夫妇。中年男人还穿着一身西装，看样子是刚从公司出来。他和穿着优雅的女人牵着男孩，脸上带着温和宠溺的笑。
装着煎饼果子的纸袋被用力一捏，发出咯吱响声。唐寻将视线慢慢移了回来，然后勾了一下唇角，似笑非笑看着前面，面无表情把还有一半的煎饼果子提了起来，头也不转就走了。
“哎，寻姐，你走慢一点。”方子然看着突然脚步加快的唐寻，一脸茫然。
宋遇跟了上去，快步和她并肩走在一起，看着她并不好看的脸色，只是安静的陪她走。
路过一个垃圾桶，唐寻心里意难平，脚步一顿，抬手就将剩一半的煎饼果子猛地扔了进去，落在桶底发出一声闷响。
她站在垃圾桶前，抿着唇一言不发。
一只手握住了她有些凉的手指。她侧头看去，宋遇正看着她，那双好看的眼睛深邃而温和。
方子然和顾羡也跟了上来，他看着脸色非常不好的唐寻，张了张嘴，想起刚刚看到的那对夫妇，又想起之前学校里的传言，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站了一会，唐寻吐了一口气，眉眼间看起来有些疲倦，她低声说:“没事，走吧。”
“好。”宋遇握着她的手，牵着她走在落着阳光的人行道上。
路边有只在晒太阳的流浪猫，看见他们也不走，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
“那个是我爸。”人行道转弯后，回头再也看不见幼儿园，唐寻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方子然顿时明了，然后恨自己太多嘴，不该提那辆车，这样唐寻就不会看过去。
转头看见方子然纠结的表情，唐寻忍不住笑了，她一脚踢飞路边的石子，和宋遇牵在一起的手晃来晃去，自嘲般笑了一下:“你纠结什么，是我自己小心眼看不开。我妈走这么多年了，他不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娶，只是我看见，还是觉得不舒服。”
曾经唐维军接的是放学的她，现在接的是别人生的孩子。
一直沉默的顾羡抬头看着逆光的唐寻，突然开口说:“我理解。”
唐寻一愣，然后忍不住慢慢露出了笑，在下午的阳光里看起来异常明媚，她伸手拍拍顾羡，笑嘻嘻说:“谢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