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从北京离开, 恩, 可以, H市。”
“后天?恩。”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在机场这个人杂声吵的地方泯然于此。
喻尤的气质太过突出, 不论他在哪个角落, 总是会引得人侧目。
这个一身黑色的男人,最终选择了靠窗的座位。
将行李箱放在身边, 他平静的再次拒绝一个邀约。
“我今年不再接单,抱歉。”
耳机中传来:“一百万美金。”
他抬起头,看见窗外飞过一只鸟,思考这只鸟撞上飞机的可能性有多大。黑色眼瞳映出窗外腾空而起的飞机,尾羽似的睫轻轻眨动,再次冷漠回答道:
“抱歉,不接。”
隐居于H世的天才画家, 这是圈子里不是秘密的秘密。
而这个画家是喻家的公子,则很少有人知道。
人们无法将如此低调简单的人与京城喻家相联系,哪怕几个月前微博上爆出他的照片,也只有熟悉的人惊的张大嘴巴,不熟悉的,就当看一场网络上来去匆匆的好戏。
不过,也只是如此而已。
但凡知道些内幕的都很聪明,不该说的话,不说。
对方接收到喻尤拒绝的信息,重重叹下一口气。
“喻老板,您的约到底排到了什么时候,真不能通融通融为我们画一幅吗?我怕我等不及了啊……”
这样的人让喻尤感到不悦,他不喜欢一句话重复太多次,但对方似乎没有挂断的想法。
他正要说再见,对面忽然换了个人接电话,听筒中的声音有些沧桑感:“喻先生,您好。抱歉打扰你这么多次,我是王泽。”
“有些话,我想跟您说说,如果您听完还是选择拒绝,那我不会再打扰,如果您愿意帮我,我王泽会感激不尽。”
“我家女儿非常喜欢您,临摹了你全部的画,尤其是那副烟云山雨图,画了十几副也不嫌够。明年八月是她生日,我想跟您约一副画送给她,我知道时间很紧急,但她生了很严重的病,只有半年的生命,我甚至不知道等不等的到生日那天。”
“她才只有十三岁,只是一朵刚刚绽放的花,甚至连芳香都没来得及散发。我想送她这份生日礼物,让她幸福的离开,喻老板,你能不能答应我?如果一百万美金您觉得不够,三百万美金行不行?”
电话那头的人发出哽咽的声音。那是一位老父亲在恳切的祈求喻尤,字字都是对女儿的爱。
喻尤握着手机沉思。
原来是这样。
他特别想问一个问题。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已经问出了口。
对方一喜:“您说。”
“如果你的女儿放弃了你,将你推向无间地狱,你是否还会爱她?”
这个问题突兀而又莫名,但电话那边的人还是回答了他。
“当然。我会一直爱她,她是我在地狱的光,哪怕她离开我,放弃我。”老者呵呵笑了,“为人父母,只愿她快乐安康。”
万鬼丛生的黑暗,那是藏于裂缝中的光芒。
“是么……”他将口罩扯下,露出微微牵起的嘴角。
瘦削的下颚线棱角分明,微抿的唇色泛着淡淡的白。
黑衣与白色的肌肤相衬,仿佛没有温度,又仿佛是世上最配的色彩。
“你是个好爸爸。到时候记得帮我祝她生日快乐。再见。”
挂完电话,喻尤站起身。
这时,窗外一架飞机腾空而起,一直望着它消失成黑点,然后遁于云层之中。
而那只鸟停在铁架上乖巧的没有飞,只是歪着脑袋看向他。
对它说了声“bye”,喻尤上了飞机。
快过年了。
高领毛衣遮住他的下巴,他侧目望着蓝天。
“你会想我去看你吗?”
.
H市。
竹月。
阿粟大老远的就站在巷口等着喻尤。
“老板!”他惊喜的挥着手,得得儿的跑过去,抢过他手里的行李箱,又伸头往后面到处望。
青石板踩在脚底打着滑,阴暗角落的水渍成了冰,阿粟身子一歪,喻尤拽住他:“小心。”
“小秦姐姐呢?”这些日子不见,阿粟的头发又长了些,生出些女儿气来。
他瞪着溜圆的眼睛,嘴角边的酒窝若隐若现。
“她在北京。”喻尤回道。
“没和你一起回来?”阿粟的神情变得飞快,忽的就颓丧了下去,“呜呜,老板,你怎么不把小秦姐姐带回来啊。我还以为她会跟你一起回来呢。”
“她家在北京,快过年了,不在家待着跟我回来像什么。”喻尤拍了拍他的脑袋:“你也收拾收拾东西回去过年吧。”
“那老板你呢?”阿粟睁大眼睛看着他,隐有不舍:“你又要一个人留在这吗?要不今年就跟我回家呗,我妈可想见见你了,想当面谢谢你来着。”
“不用。”喻尤说:“帮我谢过阿姨。”
“老板。”喻尤已经走进去了,阿粟在后面喊:“可是你都已经一个人在竹月过了三个年了,你真的不孤单吗?为什么不跟我走啊。”
再次走近熟悉的客栈,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与去时无二。
喻尤伸手摸了摸兰花的叶,轻轻嗅了嗅。
他回答说:“我本来就是一个人,有什么好孤单的,都习惯了。”
“那小秦姐姐呢?你不跟我去过年,你和小秦姐姐一起啊?你可以去找她!不用这么早回来,这里有我照看着。”阿粟蹬蹬蹬的跑过来:“老板我感觉的到,我看的出来,你对小秦姐姐不一样!她是不是就是你画里的人?是不是就是你一直等的人!”
喻尤望着他,觉得阿粟也是有趣。
“人小鬼大。”他笑了笑。
“我说对了!对不对!”阿粟抓着他的手:“上次小秦姐姐来我就发现了,你对她的关注太多,根本不像对其他旅客,我就说你怎么会对一个人那么上心。你去北京的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我想起你画的画,画上的女人虽然和小秦姐姐现在不太一样,但我就觉得是她!”
“是。”喻尤并不打算瞒他些什么,他打开房间的门,屋内不染尘埃,窗户半开,刮来新鲜的风。
阿粟每天盼着他带秦筠回来,喻尤看见卧室门口摆放的两双拖鞋一愣,指着拖鞋看阿粟。
阿粟自知自作主张,默默蹲下身把拖鞋拿起来,又跑进洗手间把牙刷毛巾浴巾甚至……衣橱里的睡衣都给抱了出来。
全是女用物品,一应俱全。
他偷看老板的神情,小声嗫嗫:“老板,对……对不起,我把这些东西放回去。”
他小步后退,又加了一句:“放回那个你特意给她打扫准备天天等着她来的房间去!”
他抱了一堆东西要逃,喻尤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拽的一顿。
“老板饶命!”阿粟大叫。
“回来,我说要你放回去了吗。”喻尤脱下大衣,挂好,将衣袖卷起抬眼看他。
“愣着干什么?”他说。
阿粟笑的格外开心,大声说道:“那我再放回去!”
他喜滋滋的物归原位,跟在喻尤身后。喻尤去哪他就去哪,欲言又止。
“怎么了?”喻尤问。
“老板,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找过你。”
“什么人?”
“一个女的,看起来年纪不小了,但气质很好,保养的也很好。我觉得……她跟你好像关系不一般,难道那个人没有联系你吗?”阿粟说的小心翼翼。
喻尤的拿着杯子的动作僵住好一会,半晌后他低低笑了一声。
“不认识。”
他背对着阿粟,阿粟看不清他的神情,“哦”了一声就跑了出去。快过年了,他要回家,如果老板今年还是要一个人待在竹月的话,那他得提前给老板准备好很多东西。
喻尤推开给之前给秦筠准备的那间房门,里面基本没变。
转身出去,走进画室,撤下防尘罩,他看着一幅幅熟悉的画。
手指拂过每一张画纸,他静静观赏。
这些画都是他三年里的成就。
虽然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走到一方红木桌前,铺开宣纸,轧平每一道褶皱。
墨笔轻点,晕开水墨的色泽。
他站在桌前,凝神静气一笔一画绘制,用他熟悉的方式,熟悉的走笔,画熟悉的人。
让心里的女孩儿浮现在眼前。
一作画,喻尤就忘了所有,他沉浸在想象的世界中,让纸上的灵魂活起来。
来之不易的灵感源源不绝,等到画完,又是第二日晨。
一个星期眨眼便过,H市在年前又热闹了一段时间,大人孩子络绎不绝,不论哪个边边拐拐都有人拍照,哪怕那里曾经只是垃圾车停靠站。
寒假有一阵高峰,高峰过,临近年三十儿,人又没了。不仅是游客,还有开店的人。该回老家的回老家,该放假的放假。
门上提前贴了对联,喜庆的“倒”个福,关上木门,离开这个城市。
邻里许多是来这个古城做生意的,一时之间好似人去楼空,平日喧嚣热闹的青石板路一下子变得人影稀少,反倒让人不习惯。
阿粟在这待到了大年二十九,就是舍不得他老板,但无论他怎么求着老板,老板都笑着摇头,不和他回去过年。
没办法,二十九这天阿粟带着一大堆特产对喻尤说再见。
喻尤站在竹月的风铃下,听风铃清脆的声音,穿了一身简单浅灰色大衣,对阿粟摆摆手。
“新年快乐。”喻尤掏出一个大红包,塞进阿粟的手里。
阿粟一时激动,鼻子发酸,转头抱住喻尤,埋在他胸口不愿抬头。
“老板,你也快乐。”
喻尤拍拍他的脑袋。
阿粟不高,在他怀里只到他下巴,他像抱着弟弟一样。
直到阿粟走去青石板路的尽头再看不见,喻尤才进门。
他关上竹月的大门,木门咿咿呀呀缓缓挤进木槽。
他找出两方对联纸,铺在院里,挥手写下一对对联。
手机在怀里震动,前两天Daniel亲自找到H市来,二人畅谈一番。
喻尤与Daniel正式合作,画展一切步入正轨。展馆选在H市一位美籍华裔独有的山水别墅里。
是前几天电话的那位老先生——王泽介绍的。
他带着Daniel去看了一番,二人都很是喜欢。
这座中式庭院常年无人居住,房主久居海外,一听要借来办画展,欣喜无比。
巧的是,这独有山林隐士的味道,与喻尤的国画相映成彰,碰巧他也喜欢这闲云野鹤的格调。
溪水潺潺与树影婆娑间,山腰之处坐落一座雅致庭院,是根据苏州园林走势而造,仿若置身古时一般。
Daniel当时灵感大发,看了一半就坐在地上拿出电脑与图纸陷入创作中。喻尤足足等了他一下午。
Daniel也不在乎席地而坐,花白胡子都藏了一半脸了,还跟个顽童一样。
不过,正如秦筠所说,他与Daniel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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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尤习惯了一个人过年,自从他搬来H市以后都是这么过的。
开着电视,将灯全打开,泡一碗泡面,或者煮些阿粟早就准备好的饺子。
他不会做菜……很不会。
年三十儿这天。
一大早他就被爆竹声吵醒了。虽然禁放烟花爆竹,但真到了这天还是有不少人改不掉这个老习俗,总觉得不响上几声就赶不走霉运。
他随意套了件衣服,思考对联是过了十二点贴还是现在就贴。
城外热热闹闹,城里安安静静,竹月就他一个人,他给每扇房门上都贴了自己写的“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