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方达眼都不眨地看着儿子,父子俩一时谁都没说话。
“爸……”吴懈喊了他一声,尾音打颤。
吴方达身子一动,眸光跟着闪了闪。
“我都听你妈说了,吴懈,这段时间你干得不错!”他想伸手在儿子的肩膀砸一拳,但这小子太高了。最后他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腰。
“爸,我……”吴懈抬眼看向他,两只眼红通通的。
他有很多话想跟父亲说。想跟他道歉,想说自己现在明白他的不容易了,还想告诉他自己今天拿了个大项目……但话到嘴边全堵回嗓子眼里,他喉中一片混沌的滚热,什么都说不出来。
吴方达望着眼眶泛红的儿子,心里安慰又酸楚。他指了指面前的凳子,示意儿子坐下。
“吴懈啊。”想了想,吴方达还是决定接上那天晕倒前的话,“爸想过了,你要是真想读书,就去念吧。”
吴懈猛地抬头望向老爸,嘴唇微微抖了抖。
吴方达扯起嘴角,轻笑了两声,“这次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我很多事情都想开了,不强求了。多念点书,也没啥不好,想去就去吧!”
吴懈手放在身体两侧,全都攒紧成拳。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兴奋。
“那,那公司怎么办?”
“嗨——”吴方达大落落地挥挥手,“我这不醒了么?你老爸还没那么没用,我觉得我还可以再干个二十年!再说了,不还有你妈么?实在不行,我们就找职业经理人,啊?”
说着他望向许莉,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吴懈的眼球表面起了一层水雾,亮晶晶的。他两手依然紧紧握着,激动用力到骨节泛白。
“你们,你们不离婚了?”他小心翼翼观察父母的脸色。
吴方达看了看妻子,笑得更开了。
“不离啦!”他大声宣布。
都说生死面前无大事,但在生死面前,他才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这辈子他经历很多,也拥有了很多,但在绵延无尽的梦境中,在不断下坠的黑暗里,陪伴他的只有那个要吃烤红薯的女人,还有她分给他的一大半红薯。
这么多年,他差点就把她弄丢了。
“小林。”吴方达朝吴懈身后的林舒招了招手。
“吴——叔叔……”林舒往前站了一步,有些局促。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你阿姨都给我说了。谢谢你啊,孩子!”
林舒眼睛发酸,她抿住唇使劲儿摇了摇头。
“吴懈毛躁,你比他靠谱,以后可得多盯着他点儿。”
“是啊,我也这么说。”许莉接上丈夫的话,“这段时间多亏了林舒,没你在吴懈跟前,他过不来这个坎,指定要出乱子的。”
说着她“啪”地在儿子的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你可得对人家好点儿!”
“就是”,吴方达跟妻子一唱一和似的,“把你那臭脾气收一收!”
吴懈不服气地切了一声,一把把女朋友扯到自己跟前。
“还说我?我比你俩知道心疼人……”
“你知道个屁!等你当爹就知道我们有多不容易了!”
“那您和我妈再赶快生一个吧,生个听话的,以后让他接班!”
“瞎说什么呢你这小子!”
……
林舒在一家人的笑声中湿了眼睛,眼前雾蒙蒙一片。她抬头朝窗外望去,发现今天的天气格外明媚。冬日的阳光是意外的恩赐,把一切都照得暖融融,明灿灿的,真好。
这样的温暖和煦,足以让人忘掉之前的漫漫冬夜。寒冷黑暗已经不复存在了,真好啊。
他们一起走过来了。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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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今天咱们就放开了乐,敞开了喝啊!”季凡一手拎起几个酒瓶,哐地撂在桌上,“螃蟹总算是挺过来了,感天动地,大家一起高兴!”
“高兴高兴!”
“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吴懈跟季凡磕了下酒瓶,十分感慨,“我爸醒了,考试过了,一切都好起来了,真的跟做梦一样……”
他这两天心情奇好,走路带风,两眼放光。看着他精神百倍的样子,林舒也跟着开心。
瑞拉拿来两罐汽水,递给林舒一罐。
“真为你们高兴。”她朝林舒弯起唇角,坐到她身边,“事情一下子都解决了,豁然开朗,是不是?”
“是呀。”林舒笑得眉眼弯弯。
“对了,吴懈夏天就走了,你……怎么打算的?”瑞拉问。她没看林舒,视线依然在前面喝酒的几个男人身上。
林舒的眉头跳了跳,脸上的笑意淡了。她垂下眼帘,一时间没有回答。
她没想到瑞拉会这么直白地问她,但她不是没想过。这几天吴懈不断给她“报喜”,一会儿说自己gre模拟考成绩不错,一会儿说国外教授对他很有兴趣。他没有明说,林舒也不主动提,两个人默契地避开这个敏感话题,但谁都知道这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
吴懈一走两三年,他们即将面临异国恋。
“我们还没谈过,但我觉得这不是什么问题吧。”林舒轻声说,“两三年而已,他毕业后会回来的。”
林舒没看瑞拉,但能感觉到她的注视。瑞拉盯着她看,半晌没说话。
对面的男人们亢奋不已,两个女孩子在房间这头沉默着。
“你……”瑞拉深深看着林舒,皱起眉心,“没考虑过别的选择吗?”
林舒抬起眼望向她。
“林舒,你不愿意跟吴懈一起走吗?”
第46章 “嫁给我——”
“一起走?”林舒怔怔重复她的话。
瑞拉扬起一侧的眉毛, “为什么不一起呢?你想跟吴懈分开吗?”
当然不想。
她不想,但很多事情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林舒抿了抿嘴,轻轻咬住右手的拇指。
“还是说你不想离开这边?当然, 你的工作, 所有的关系都在这儿, 确实需要取舍……”
需要取舍说得太轻巧了。林舒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安安稳稳活了二十多年, 这里有她的亲人、朋友、工作……要抛开这些跑到大洋那边去,不是取舍,而是连根拔起的迁徙。
她有这样的勇气吗?
“你觉得异国恋……”林舒嘶了一下,有点找不到合适的词, “异国恋, 很‘危险’, 是不是?”
瑞拉偏了偏脑袋, 不置可否。
“你俩现在好得不得了, 情比金坚,都觉得分开两三年没什么问题。你们也都非常相信对方,对吧?”
林舒点点头。
“我说的倒不只是这个。我是想吴懈这次去读书挺重要的,这是他的梦想,他的追求, 而你是他最重要的人, 他应该……会想要你陪着吧。”
林舒垂下眼帘,沉默了。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呢。吴懈终于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了,她为他高兴,但想到自己不能陪着他, 心里又空落落的。她也会担心他,担心他没人照顾,一个人太辛苦。
“当然了,我知道你很有能力,可能自己的计划和追逐。但你们现在就是这种情况,没法两全啊……”
瑞拉停下话头,猛地吞了一大口汽水。她觉得自己不该再说下去了,这是人家两个的事情,她没有资格指手画脚的。
“你们自己决定好了,毕竟这是你们的事嘛。”
林舒微微怒气嘴,嗯了一声。她似乎还在思考什么。
“瑞拉,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瑞拉怔了怔,立刻痛快回答:“如果是我,就跟他走呗!我的考虑很简单——”
“要是喜欢,就尽量不要和他分开。”她垂下长长的睫毛,舌尖顶了顶腮帮子,“嗯……可能因为我自己没信心吧。”
“没信心?”
“嗯。以前喜欢过一个人,后来他去别的地方了,然后就……喜欢上别人了。”
“喜欢上别人了……”林舒撇了撇嘴,觉得轻易移情别恋的人有点渣,“那后来呢?”
“后来?”瑞拉扯了扯嘴角,“没后来啊。他压根不知道我喜欢他,他喜欢别人也没什么错……这就是个悲伤的,呃,独角戏。”
她一点没难过的样子,还嘿嘿笑了两声,抬手把易拉罐扔进垃圾桶。
“你怎么不告诉他呢?”林舒问。
告诉他或许他就喜欢你了啊。林舒觉着,像瑞拉这种漂亮开朗,自信大方的姑娘,很多男人都会趋之若鹜的吧。
瑞拉撇撇嘴,眸光有一瞬的黯然,“因为他不喜欢我。除非他先喜欢我,否则我是不会让他知道我喜欢他的。我就是这么别扭一人。”
“唔……”林舒点点头,若有所思。
这大概就是瑞拉的矜持,或者说骄傲?
“也说明我们根本不合适……”瑞拉喃喃道,她猛地晃了晃脑袋,“别听我胡说了,说你们吧。总之我的建议就是这样,至于怎么决定,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
“你让她考虑什么?”吴懈不知道什么过来了。他一屁.股坐到林舒身前,伸出一条胳膊把女朋友拉到自己怀里。
“我让她考虑跟你一起出国。”
吴懈搂着林舒的胳膊僵住了。他看了一眼垂头不语的女朋友,喉尖动了动,没说话。
季凡听到他们的对话,面露诧异,他转向林舒:“你不跟螃蟹一起走吗?”
林舒垂着眼没吭声。说实在的,她不是很想跟他们讨论这个问题。
气氛变得有点古怪。
吴懈干咳了一声,替沉默的女朋友开口了:“这也不是说去就去的事儿,签证首先就是个大问题。”
“这倒也是啊……”季凡抓了抓脑袋,想到什么似的倏地笑了,“但其实这也好办。”
“怎么办?”
“你俩结婚不就成了!”
林舒抬头看向季凡,轻轻抽了一口气。吴懈的下巴掉下来,脸上的表情跟女朋友一模一样。
季凡朝呆掉的二人扬了扬眉毛,一副“看我聪明吧”的得意样。
“你们看啊,螃蟹有绿卡,你们结婚,申请团聚签,很快就过去了。这可比什么探亲留学旅游签证容易的多啊!”
林舒压根没听见他说啥,她脑袋被“结婚”两字炸得嗡嗡直响。吴懈不动声色地观察林舒,看不出来女朋友是震惊还是抗拒。他咽了下嗓子,下颌和唇线都变紧了。
当事人一点喜色都没有,季凡笑着笑着脸僵了。他有些尴尬地咂了下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结婚这话哪能乱说啊!哥们儿才22,可能压根不想被套牢,他瞎哔哔个什么劲儿啊!真是喝多了……
“我们吃东西去吧,都凉了!”瑞拉刷地站起来,打破了诡异的沉默。
季凡如获大赦:“对对!走吧走吧……”
吴懈和林舒落在最后面。林舒抬眼悄悄打量男朋友,发现他脸上没有笑容,也没看自己。
吃饭完吴懈送林舒回家,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随意中带着小心翼翼,谁都不提刚才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舒总感觉吴懈在刻意回避。不管是瑞拉的提议,还是季凡提到“结婚”,且当那是玩笑话,但吴懈的反应还是让她有点儿失落。
唉,她到底在想什么啊?她们才认识多久,这时候说这些,确实太早了……林舒扁了扁嘴,在心里努力劝说自己。
“到了。”吴懈停了车,扭头望向身边的林舒,“外边冷,你把后座的外套拿上。”
林舒嗯了一声,坐着没动弹。她抬头看着男朋友,说不清楚自己在等什么。
四目相对,视线交缠,两人都想从对方沉沉的目光中探寻什么,但又默契地一起隐藏心事,欲言又止。
半晌后,吴懈紧绷的下颌动了动,先开口了。
“冷,上去吧。”他的声音很低柔,甚至有点无力,“早点睡。”
林舒心里有点失落。她低头说了句“晚安”,推门下车了。
其实她没什么特别的期盼,只希望吴懈能问她一句“瑞拉的建议你怎么看”,或者“你考虑过跟我去国外吗”。
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回答。但他沉默,连思考的机会和勇气都没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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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后帝都开始飘冰碴子,小风迎面一吹,特别冻人。下班后林舒瑟瑟发抖,脸都冻麻了。到家后她赶紧抱着暖气喝了一大杯热水。
刚缓过劲儿来,手机响了。
“吴懈?”
“林舒。”吴懈听上去有些气喘,不知道是不是风的缘故,话筒那边呼呼的。
“你过会儿没事儿吧?能不能出门?”
林舒瞟了眼窗外被吹歪的树杈子,心有戚戚焉。
“……现在出去吗?有事儿啊?”
“对啊有事儿,出来一趟好不?多穿点,我给你叫了辆车,估计快到楼下了。”
林舒有点不情愿,但吴懈很坚持,她怕误事,只好把刚脱掉的衣服穿了回去。衣服上寒意还没散,穿上去透心凉的。
坐上出租,林舒问司机去哪儿,师傅支吾着含糊其辞,一路径直往南开。
林舒微微拧起眉头。一向体贴的男朋友今天反常,司机又神神秘秘的,她很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