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声称谢后,便有人提议行玩“七响酒”。
“七响酒”是镐京贵人们在筵席时的风雅游戏之一,其实就是对对子。击鼓传花停止时,最后那位接花人需对上主令者所出的题面,在敲木七声之后若未能对上,便要从曲水中取一盏盛了酒的流觞饮尽。
宴饮助兴的游戏自是能鼓动气氛,大家立刻踊跃开始推举负责出题面的“主令者”,最后一致推选了德高望重又学识渊博的国子学祭酒郭攀。
在众人开怀笑语的喧哗中,赵澈想了想,噙着淡笑低声对成王道:“我这妹子年岁小,平日也不给她饮酒。若待会儿没对上要受罚,还请成王兄允我代她。”
成王赵昂笑出声:“你就比人家年长两三岁而已,怎么说得像年长二三十岁似的。”
虽这么调侃一句,却还是痛快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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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徐静书就觉得,自己的名字起得不大吉利。
静书,净输。
但凡玩什么游戏,她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运气,今日也没有例外!
鼓声停歇,她默默放下筷子,无言以对地瞪着桌案上那束缠着桃花色丝线的花枝。她看着赵澈时不时偏头与段玉山说话的亲近场面,索性一直埋头默默吃东西泄愤,压根儿没注意传花的鼓声,就这么成了第一轮就“中招”的可怜人。
今日列席者中没几个认识她的,只知她是赵澈带来的小表妹,却不知她旁的根底。大家见是个嫩生生的小姑娘,既同情又幸灾乐祸地笑开了。
毕竟“主令官”郭攀的学养深厚,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怕是招架不住他的老辣题面。大家本着“还好是死道友不是死贫道”的心情,哈哈笑着提醒“小姑娘要仔细听啊”。
果然,郭攀胡子一捋,笑成了老狐狸,开口就是:“清风明月无价。”
看似字字寻常,用作对仗游戏的题面时却字字都是坑。
寻常读书人在蒙学阶段,都会背诵诸如《训蒙骈句》、《声律启蒙》这类最为基础的对仗蒙学典籍,清风明月这类的意象原本很常见,是来似乎很好对。
可要不怎么说“人老会成精”呢?在大多对仗蒙学典籍里,都是“清风对明月”!郭攀将这原本对仗的两组意象捏到一处,直接将大家最先能想到的下对给堵死了。
徐静书垂着脑袋看盯着面前那盘樱桃肉,脑中飞快转动起来。
她可不喜欢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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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攀笑呵呵开始以筷箸敲击桌案边沿,胸有成竹等着看那个垂着脑袋的小姑娘罚酒。
可他才敲到第三下,就见徐静书抬起头来,嗓音绵绵甜,却非常镇定:“玉盘珍馐有情。”
郭攀的题面是出尘大雅,她就对还他一个入世大俗。
清风明月的超脱至美确是无价,但玉盘珍馐背后的红尘世情,却也是人活一世不可或缺的至善。
郭攀眼前一亮,险些要击节赞叹。余下众人虽觉不可思议,却还是愿赌服输地遵照游戏规则,纷纷从面前曲水中取了流觞饮尽。
“这小妹子,厉害啊!”赵昂略支了脑袋,赞许笑看徐静书一眼,也认罚了一杯酒。
赵澈唇角上扬,嘴里却不免要谦虚:“运气好撞上的吧。”
他说这句话时,大家都在饮罚酒,没人说话喧闹,徐静书当然就听得很清楚。
“才不是撞上的。”徐静书闷闷低头,偷偷磨牙。
虽明知赵澈在场面上是该谦虚这么一句,可她就是不愿被他看轻。
忿忿着,第二轮击鼓传花又开始了。
这一回鼓声敲得很长,那束花枝从徐静书右手座传下去后,绕曲水各座一圈,到了徐静书左手座的段玉山桌上才停。
就在鼓声停歇的瞬间,徐静书猛地伸手过去,从段玉山桌上将那束花枝抢走了。
众人目瞪口呆。
“怎么了?”赵澈疑惑皱眉。
“呃,小徒弟从我这儿把花枝抢走了,不知她在想什么。”段玉山苦笑。
徐静书小声哼了哼,尴尬抬起红脸对上远处郭攀的视线:“郭大人,请。”她知道这个举动突兀又无脑,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证明自己先前不是撞大运。
当然不是想向郭攀证明,也不是想向满座一圈不认识的人证明。
“小姑娘倒是很有胆色嘛,这可你自己招惹我老人家的哦!”郭攀有点老顽童性子,笑呵呵的模样狡诈又挑衅。
“草青临水地!”老人家语速飞快,说完就举起筷著猛敲桌沿,动作利落矫健,活像个打定主意欺负人的熊孩子。
赵澈一听这语速就知道老顽童要欺人,忍不住出声道:“郭大人……”
徐静书扭头瞥了一眼赵澈与段玉山,在郭攀敲第二下之前就扬声脱口:“芝兰倚玉山!”
满场寂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赵澈与段玉山。
虽蒙着双眼看不见,赵澈也能想象此刻是什么场面,顿时僵住。
段玉山默默将自己的桌案与软垫挪得离赵澈远了些。
“小姑娘,敢问你的蒙学夫子是哪一位?”郭攀憋笑问道,“对得这样快,居然还挺工整。”
徐静书低下脑袋,硬着头皮指了指尴尬到想上吊的段玉山。
当郭攀哈哈笑出第一声后,众人相继爆开喝彩与起哄之声。
这小姑娘不得了,看着怯怯嫩嫩的,没曾想不单脑子快,胆子还大!居然当众调侃信王府大公子与自己的蒙学夫子,后生可畏,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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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筹交错好几巡后,大家三三两两散开,各寻乐趣。
先时被徐静书那么一句微妙的对子闹得险些下不来台,段玉山这会儿不大好意思再往赵澈跟前凑,便寻了相熟友人去一旁玩别的去了。
徐静书心虚地蹭着步子走到赵澈身旁:“我们去哪里?”
早上在来时路上因为“不打算考国子学”惹出他的气都还没哄好,方才又因为一句“芝兰倚玉山”闹得他被大家调侃,徐静书自己都觉得今日有点过分了。
她想找个人少不显眼的地方,好好向他认错。
面有赧色未褪的赵澈撇开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见他不肯应声,徐静书咬着唇角,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我不是有意……我就是一抬眼就瞧见玉山夫子和你凑那么近……”
赵澈还是不说话。
徐静书急得额角快冒汗,小心翼翼拿手指尖往他手背上戳了戳:“对不住嘛。若你心里实在不痛快,骂我两句也行,别不理人。”
她本就理亏心虚,说起话来自然糯糯软、津津甜,使劲在陪着小心。
赵澈耳尖倏地透红,取之哼哼着抬起了下巴,还是不大高兴。
徐静书没辙了,鬼使神差般一跺脚,娇声凶巴巴低喝:“赵澈!能不能像大人一样好好讲道理?”
如果赵澈眼睛上没有蒙着锦布条,这时候大约眼珠子都要瞪出眶了——
果然是兔子急了会咬人,都敢直呼他大名了。
赵澈再也端不住冷脸,闷闷笑出了声:“你呲个兔牙吓唬谁啊。”
这兔子大概不知道,就她那把甜糯软嗓,哪怕发脾气,也只是奶凶奶凶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在12月16(周日)晚上23:30更新,请大家知晓。么么啾~~
注:本章对仗游戏中的“清风明月无价”化用自欧阳修“清风明月本无价”
“草青临水地”出自白居易《感春》,原句为“草青临水地,头白见花人”。静书对的“芝兰倚玉山”是我瞎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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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档文《心上人》
金云内卫左统领贺渊恶战重伤,失去部分记忆。养伤期间,周围人全都孜孜不倦向他传达着一个可怖的消息——
他与信王府那位大字不识几个的荒唐二姑娘,竟是一对儿?!还是他没脸没皮缠了半年,又不惜与情敌大打出手才争来的?!
贺渊听得耳朵长茧,还是死活想不起这风流账。
他面无表情站在城墙上,看着那个不学无术、不思进取,绘声绘色在天桥底下说书的赵荞,心中冷哼:请问我能看上她哪一点?
后来……
贺渊:每一点QAQ。
这是一个失忆男忘了自己的心上人,后来不断“真香”的故事。
小剧场:
重伤醒来的贺渊茫然看着面前的姑娘:“二姑娘多礼了。”
赵荞愣住,以为他在开玩笑:“你我之间可是‘非礼’的交情,探望一下算什么‘多礼’?”
贺渊冷漠脸:“二姑娘慎言,我们不熟。”
后来……
赵荞看着将自己堵在街角的人冷笑:“贺大人慎行,我们不熟。”
贺渊长指抵住额间:“我这里没有你。”
又点点心口:“可是,这里有。”
哪怕遗忘,脚尖依旧忍不住朝着你的方向。因为,你在我心上。
第三十章
赵澈那句近乎宠溺无奈的笑言,倒将徐静书惹得“怂病”发作, 无措地将双手背在身后, 无力地耷拉了脑袋。耳朵烫得厉害,心中羞愧又后怕地砰砰跳个不停。
今日的她——尤其方才在席间——实在冲动脱序到连自己都觉陌生的地步。
她隐约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 也很清楚那样不对,但在那个当下, 她就是克制不住心中那股复杂的焦灼火气。
是的,她长这么大,到今日才是头一回由着自己心中气, 无理搅三分。
实在是有点糟糕。
“我没龇牙, ”她双手负在身后, 蔫头耷脑地软声道,“对不住, 我先才是起急了才口没遮拦, 请表哥……”
“为什么事起急?”赵澈抿笑, 淡声打断了她的愧疚与自责。
徐静书慢慢抬起羞惭红脸, 小心环顾四下。今日列席者数十人, 此刻大都三五成群在近旁各处小景致找乐子,或是找地方坐下叙话,就春日山景煮茶品果, 时不时发出点笑声。
虽说是第一次涉足这种场合, 但如今的徐静书毕竟读书明事整两年,不必旁人来教,她也知那些人看似散漫玩乐, 实则是在心照不宣的风雅笑谈中互亮机锋。那些言笑晏晏的背后,或多或少都隐藏着许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她明白眼下不是拉着表哥谈“要不要考国子学”这种琐事的好机会,可她又怕若不及时将自己的理由与打算说清楚,表哥对自己的失望气恼会变成再也结不开的结。
心下飞快权衡利弊后,她清了清嗓子,小声提议:“我瞧着半山亭里没人,我们可不可以去那边讲?我明白表哥今日过来一定还有旁的事,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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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成王府这樱桃宴,在名义上是个“赏春品果的闲散私宴”。说通俗点,就是“成王殿下今日得闲,请些人到府上来吃喝玩乐”的意思。
其实谁都知那不过就是对外的一个说辞,今日主家与受邀宾客各自心中皆有醉翁之意,吃喝玩乐不过是个聚首的由头。
但即便这样,成王府在场面上还是供足了吃喝玩乐的花样。
半山亭内的石凳上早早铺好了绵软锦垫,午间正席散后,就有侍者在亭中石桌上摆好一套茶具与三盘新鲜樱桃果,另有两个盛了茶点的黑底红漆攒盒。
亭前石阶上有一名侍者肃立多时,见徐静书与赵澈相携而来,恭敬执礼后亦步亦趋将二人迎进亭中入座。
厅中一角有红泥小炉,小火煨着煮茶小铜壶,壶嘴有茶香氤氲成束状薄雾,早春新茗的清芬在亭中徐徐漾开,散入春日午后的晴光里。
侍者替二人分了茶后,便得体退出,在亭前碎石小径上走出十余步,到了绝不会听到亭中人交谈的距离才停下,目不斜视地垂手肃立,确保不会打扰宾客交谈,又能及时照料宾客所需。
“想说什么?”赵澈以指尖轻叩茶盘边沿,面色已然和缓。
原本坐在他对面的徐静书赶忙站起,走到他身侧站定,浅声细语:“就是,关于我明年的打算,我们得谈谈。”
“做什么要站这么近来谈?”赵澈蹙眉,颊畔浮起一抹诡异而可疑的红痕。
“我怕待会儿说着说着你生气了要训我,站得近些,你就不用训得太大声。”徐静书闷闷抬头,看了看小径那头的成王府侍者。
她还是想要点面子的,若被人听到她挨骂,那真是丢脸丢大了。
赵澈发出一声没好气的长叹:“是为何不愿再继续投考国子学深造?莫非是受阿荞的影响?”
“没有没有,表姐一直叮嘱我要用功,她说她是有苦衷才那样的,叫我不要学她,”徐静书怕他要误会赵荞,赶忙使劲摇头,“我最初就没打算要投考国子学。我想的是等今年底结业过后就好生准备,明年开春去考官谋职。”
以国子学的学制,要想学有所成顺利结业,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对她来实在不是个好去处。她不能再多吃这么几年的闲饭了。
赵澈眉心微凛,着恼沉声:“你到六月才满十五,急着谋什么职?府里养不起你是怎么的?”
徐静书垂眼看着自己的鞋尖。
这双新崭崭的绣鞋与她身上新衫是成套的,银丝夹彩线纹绣花鸟,鞋面那簇短流苏以一粒小小金刚钻固定。
午后春阳自枝叶间柔柔洒下,使那粒经巧匠之手精心打磨的小小金刚钻生出熠熠璀璨的光芒。那华丽冷萃的光芒略有些刺目,这使徐静书不由自主地使劲闭了闭眼。
“表哥,十五岁就是大人了,该有大人的样子,”她声音小小,却很坚定,“从前年岁小,家里无法再多养我一个,我自己也没旁的法子活下去,才厚着脸皮来寻姑母庇护。如今我既已长大,就该端端正正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