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成功藏住秘密的嫩生生小脸红得诱人,乌润双眼弯成亮晶晶的小月牙,眼尾像是随时能淌出蜜来。
赵澈又不是傻的,对她在这些举动下的心思多少有些揣测,只是没得她亲口承认,终归还是不太敢十分确定而已。
归途中他想了许多,攒了满腹的话想要与她细细说。
可有些话若在最初时没有说出来,时隔许久之后再想要说,便总觉寻不到最好的契机,不知该从何说起。这真是非常尴尬又非常恼人的事。
夏日里离家之前,他将她唤到含光院时,本打算偷偷告诉她关于自己目力已恢复的事。可那时她以为他看不见,便胆大包天地拿影子靠着他。他怕若她当场得知这些举动全被他看在眼里,要恼羞成怒得撒腿就跑,所以就忍下了。
哪知等他半年之后再回来,这姑娘就变得古古怪怪,先是一见他就跑;傍晚两人单独吃饭时,她又像只霜打的兔子,神色恍惚又哀伤,像是随时要哇地一声哭出来。
隔天便开始躲他。哼哼。
赵澈心中忿忿,却又是止不住的甜,连想在心里斥她几句都舍不得,最后只能满眼温柔地将她细细打量。
今日她身上是一件藕粉色的窄袖袄裙,领口一圈兔毛。随着她熬糖的动作,茸茸兔毛便亲昵摇曳,一下一下轻拂着她的下颌与脸侧,毛绒绒衬得那嫩生生泛红的俏脸愈发温软甜美。
小姑娘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表情都丰富得很。那对乌润双眼略有些怔,忽而笑得弯弯,忽而又微恼瞠圆,亮晶晶闪着诱人光芒,像一对随时在变换形状的糯软糖饼烙。
赵澈不可制止地开始口舌生津,最终莫名开始干咳了两声。他赶忙强令自己将目光挪开——
这怕是要疯了,竟想冲上去……舔一口。
咳嗽声惊动了走神的徐静书。她有些惊慌地望了过来,双颊淡淡抹了赧然霞色。
不过她很快就敛好了神色,放下手中的熬糖长勺,笑容可掬地弯了眉眼迎过来,关切道:“表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被风扑着了?”
“没事,只是突然喉咙有些干,”赵澈淡垂眼帘,骄矜笑哼,“回来听说你在这里,将人全‘赶走’了,就过来瞧瞧你搞什么鬼。”
“恕我直言,你视物模糊,我便是搞什么鬼,你也‘瞧’不见啊 。”徐静书偷笑嘀咕着,似乎只是顺嘴这么一说。
明明笑得很甜,赵澈却莫名觉得她在挑衅。这兔子,最近真的很古怪啊。
他已经很努力在给她种种蛛丝马迹的暗示,可她就像是突然真傻了,半点狐疑质问的迹象都没有。到底是发现了啊,还是发现啊?愁人。
“平胜呢?”徐静书巴着门框支出脑袋去四下打量,“我熬着糖走不开,快叫他来领你去书房,晚些我做好给你送过来。”
赵澈笑着抬手,轻轻将长指搭在她的小臂上:“反正我下午没旁的事,就过来给你打个下手。不然坐等着吃,显得我很好逸恶劳似的。”
徐静书略僵了僵,却没甩开他的手,像往常那样自若地引着他迈过门槛,口中叽叽咕咕直发笑:“我打赌,今日肯定是你头一回‘亲临’小厨房。能帮得上忙才怪了。”
“旁的做不了,烧火总是可以的,”赵澈笑道,“以往与朋友出门打猎,在外过夜时也曾自己烧火烤东西吃的。”
徐静书大概是有些吃惊,眼睛撑得圆圆瞧了过来:“我以为,你出去时……啊,竟也会自己动手的么?”
“那不然呢?难不成你以为在荒山野岭时,我饿了就扯一团云下来饱肚?”赵澈挑眉调侃。
徐静书噗嗤笑出声:“嗯嗯,若是被云噎着了,那就喝风咽下去。”
她笑起来实在过分甜美,赵澈胸臆间一阵旌荡,受不住蛊惑般,伸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
“你锅里的糖汁要黏住了。”
“啊!”徐静书如梦初醒,顺手将他按在灶火前的小凳上坐下,心急火燎绕过灶台,继续去熬那锅糖。
还非常自然地指使起他来:“火火火,加一点点火!”
“好。”
信王世子赵澈,弯下了尊贵的腰背,神色自若地拢了几根小柴枝递进灶火中。
徐静书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才想起自己发了什么荒唐指令,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我一时起急……其实我自己也忙得过来……要不,你去那头桌旁坐着等?”
粘稠糖汁咕噜噜翻滚着,在她不停地搅拌下,糖汁的香甜气无声氤氲,整个小厨房内到处都像漂浮着蜜味的小泡泡。
随着她糯糯软软的声音,那些小泡泡撒着欢在阳光里渐次炸裂成更小的泡泡,顺着人的鼻腔溜进肺腑,钻进胸臆,轻而易举就将人的心给甜化。
赵澈笑望着眼前火光。或许是火太大,他脸上烫得厉害。
“不必,这样挺好的。”
像一对市井红尘中最平凡的新婚小夫妻,在让人踏实心安的烟火中安然相守。真的挺好的。
“那,既然你不介意,”徐静书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他右手侧的另一处灶火,“旁边那个火,也劳烦表哥顾一下。”
赵澈垂首“嗯”了一声,又拢了把小柴枝,倾身送进旁侧那个灶火中。
这一倾身,充斥他鼻端的甜味里就多了一丝丝无比违和的清苦。
他心中蓦地揪紧:“这个灶上蒸的是……?”
“青玉镶。”徐静书笑意开怀地露出几颗小白牙。
吃过甜到能让人心里冒泡泡的冰糖琥珀糕,再吃苦瓜,特!别!苦!
“你猜到了啊,”赵澈徐徐抬头,喜忧参半地望着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所以,这是……兔子报复别人隐瞒的方式?”
软绵绵,却要命于无形。蔫儿坏啊!
那坏心的兔子笑得糯糯甜:“你可以奋起反抗。”
“不必,我选择,”赵澈自暴自弃般,轻眨笑眼回望她,“束手就擒。”
徐静书拿着长勺的手停滞,另一手猛地按住心口,怔怔望进他明亮澄澈的眼底。
那双眼里除了映着炙烫火光与温柔冬阳,竟还映着个红脸无措的徐静书。
第四十六章
此刻赵澈的眼神里没有无可奈何,只有温柔纵容。
至于那温柔纵容背后无声的意涵, 徐静书似懂非懂, 仿佛窥探到了什么秘密,却又不能十分确定。
她飞快垂下眼帘, 略略弯起发僵的唇,手中的长勺也重新开始搅动起来。
两人各司其职, 谁也没有再说话,小厨房内的气氛格外平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徐静书自己知道, 遮挡在灶台下的双腿是如何无助地在打着颤。
那种颤栗似乎并非出于恐惧, 是羞赧窘迫与慌乱无助混乱交织的结果。说不出的仓皇与狼狈。
对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来说, “那个人”的存在本身,已是少女心中最简单最赤忱的欢喜。若能再得他一二亲近回应, 哪怕对方只是纯然出于亲族兄长的温柔本性, 那也足够她雀跃到想要尖叫打滚。
也会忍不住贪心妄想地偷偷揣测:是不是我对他也同样重要, 与旁人不一样?若我顺着他的目光走去, 就能顺理成章霸占那炽热火光所散发的柔与暖?
可她又知道, 不能接他这话,不能走过去。
若走过去的结果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那还不是最可怕的, 顶多难堪失落一阵, 厚起脸皮又是只活蹦乱跳的好兔子。
最怕是他此刻满眼的柔暖确如她所妄念,是因她而生,为她而炙。
却不是她可以一直独享的。
人说“情不知所起”, 正是因情生意动的初时往往心不由己,胸臆间许多不为人知的起起落落、千回百转都来得隐秘而单纯,羞语语人前,便只好独自手忙脚乱地或哭或笑,或欢喜或落寞。那种时候是没有余力想太多的。
总要在等到对方似乎有所回应,自己又拿捏不准对方心意,开始考虑要不要大胆迈出一步,将那些羞赧心事剖白在地方眼前时,才会想到某些不可回避的“将来”与“以后”。
这些年来她眼睁睁看着姑母与贞姨是如何表面风光、内里煎熬,她非常清楚要与人分享同一片温暖,是多么悲哀又多么痛苦的事。
她很贪心,只想要两个人十指紧扣,彼此依偎。那样的话,就算寒风扑面、霜雪白头,两颗心凑在一处就是暖呼呼的。
四个人,那真的太挤了,终归是冷的时候多。
还是一切都不要变吧。
亲族、家人、表兄妹,这样温情而紧密的牵系,怎么想都比成为他“三个伴侣其中之一”要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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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院西北角的小客堂中,热腾腾的冰糖琥珀糕与新出锅的“青玉镶”一同摆在八仙桌上。
徐静书与赵澈对桌而坐,就像几年前那回真正初见时的模样。
“那年在这里,表哥分给我一枝松花荆芥糖,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糖,”徐静书略垂着脸,笑音浅清,眼眶发烫,“今日我先还你一盘冰糖琥珀糕。将来等我出息了,再还更多更好的。”
她是这两年才从姑母口中得知,当初若非表哥极力主张,她原是没有机会读书的。所以她欠他的,可不止小册子里记下的那些有形开销。
抛开儿女情长不说,他真的是一个极好极好的兄长。
对面的赵澈眼中有一抹愣怔,转瞬即逝。他的神情渐淡,眉心稍稍拢起:“还?”
“不要计较字眼,总之就是……诶呀,表哥这样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徐静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语调诚挚,“其实我知道,你瞒着大家眼睛复明的事必有很重要的缘故,也不是只瞒着我一个。虽然我心里是有点不甘,但道理都懂的。”
她将那盘冰糖琥珀糕推给他,又将“青玉镶”挪到自己面前,笑眼弯弯:“这是我自己要吃的。那个才是特意为你做的。”
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敢看他一眼。
所以她没有看见,对座的赵澈两腮稍稍突起,似在咬牙忍气。
修长五指蓦地扣住徐静书面前那盘“青玉镶”的盘边,接着便蛮横将那盘子从她眼皮底下拖走了。
她怔怔抬眼,疑惑地看向对面。
“不说这是兔子的报复?所以这盘是我的,你抢什么。”他也不知在与谁置气,拈起一片“青玉镶”,猛地全部塞进口中。
“我同你闹着玩呢,不是……”徐静书阻拦不急,看着他明明被苦到脸色发青,却倔气忍着不肯皱一下眉头,心中无比愧疚。
“大人不爱吃甜的,”赵澈终于咽下满口苦味,绷着脸假作若无其事地淡声道,“你是小姑娘,甜的给你。”
徐静书脑袋重重垂下,有点想哭:“表哥明知我是无理取闹,不能这么惯着我的。”
赵澈抬杠似地轻瞪她的脑袋顶,不懂她为何在转瞬之间就变了态度:“偏要惯着。”
这样的话实在很容易搅乱本就不平静的心湖。徐静书垂下红脸,不敢接他这茬,兀自换了话题,小小声声“自首”。
“昨夜我与阿荞喝酒了,只是淡淡的‘青梅酿’,没有喝醉。我们谈了许多,我才知出去这半年,表哥教了她和四表弟许多事。”
赵澈淡声哼道:“所以呢?想说什么?”
“想说,往后若表哥得闲时,能不能偶尔也顺道提点着我些?”她终于抬起眼看过去,“我也想变成和你们一样好的人。”
既无缘与你枝叶交覆,那我至少,要和你同为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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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底坦荡纯明,恳切真诚,有崇有敬,却再没有蜜蜜甜的小星星。
赵澈在心中一顿抓挠,恨不得跳起来大吼:搞什么鬼?为什么突然把那些小星星藏起来了?!
“你……莫不是在怪我,觉我只教阿荞和老四,没有顾着你?”
赵澈左思右想,总觉是这个缘故了,便温软声气耐心解释:“阿荞有她不得已的缘由,没法子读书。虽说她跑去说书也算个营生,但她有她的长处,原可以看得更宽,走得更远。包括带上老四一起出去,也是因他到了彷徨关口。这些事,家中能管的人不管,旁的人想管又没法管,若我这做兄长再不多提点他们两句,他们就要走岔路。”
赵澈看着她的脑袋顶,顿了顿,才接着道:“而你是个聪慧灵性的小姑娘,许多道理你自己从书里就能读明白,我若对你干涉过多,那就是拔苗助长。是因你本就足够出色,绝不是厚此薄彼,能懂吗?”
这番话说完,他不必照镜子都知自己耳根红透。
对着自家血亲弟弟妹妹,他自会有些不着痕迹的严苛手段,去斧正、去引领,希望他们将来都能顶天立地与他一道撑起这个家。
可对于徐静书,打从一开始他还只单纯当她是远房小表妹时,他就因她的身世艰难而不舍得让她承担太多,更何况眼下他……
就说,天底下有哪个儿郎会蠢到去同心尖尖上的小姑娘谈大道理?啊?
徐静书抿笑点头,眼神乖顺:“懂的。我知道表哥一直待我很好,我自己也会加倍用功的。”
她的回答伴着感激又尊敬的眼神,让赵澈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焦虑愁绪又起。越想越怄,恨不能将她拎到怀里将她兔毛毛一顿乱薅。你懂个鬼!你要真懂,就不会用这种感激又尊敬的眼光看我!
赵澈闷闷又吞了一片“青玉镶”。反正苦瓜再苦也没他心里苦,以毒攻毒吧。
有没有人能告诉他这兔子怎么回事?!不是机灵得像成精了似的么?难道看不出来他、他……啊?!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怎么做才能让她把藏起来的满眼小星星放出来?!
她突然用那么坦荡正直的眼神看他,让他还怎么开口同她说些“这样那样”的事?!故意的吧?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报复吧?
姑娘家长大了都这样奇奇怪怪吗?这兔子小时候分明不是这样反复无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