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书摇摇头,老实答道:“后来我告诉他,我要报答他当年的救命之恩……”
赵澈倏地扭头瞪向她,极力压着起急的神色:“怎么报答?”
“我往后会更加严格监督、约束他的言行,帮助他成为一个人人尊敬的好官。”徐静书骄傲地挺直了腰背。
赵澈愣了片刻,突然闷笑出声:“干得漂亮。”
这就算哄好了吧?徐静书捧起茶盏拿到帷帽下抿了一口,有些得意地摇了摇脑袋。
“先时你俩在正厅里,他是不是说了什么话惹你生气?”
她的机敏让赵澈忍不住噙笑侧目:“他昨晚在我手上吃了亏,但不确定动手的人是不是我,就一直在试探我眼睛究竟能不能看见。”
至于那些故意拿徐静书做文章挑衅他的言辞,他不乐意再复述,就直接略过。
原来,昨日在储君府听闻徐静书受伤的消息后,赵澈心中很是焦虑。但他知晓御史台惯例,料想御史中丞江盈定会留徐静书参与商讨对姜正道的弹劾,她回家休息时必定已很晚,所以便没来扰她。
不过,入夜后他也没闲着,亲自带着手下的暗卫首领夜行潜到姜正道府邸外——
果不出他所料,子时过半就逮住了试图潜入姜正道宅邸生事泄愤的李同熙。
毕竟姜正道中午才打伤徐静书,到晚上就有人到他府邸找麻烦,那不管怎么说徐静书都很难洗清嫌疑。
就算最后证明事情与她无关,也定会有人做文章将矛头往她身上引,到时水被搅浑,御史台都察院以徐静书受伤为引子的弹劾就会失了几分底气。
赵澈自己都忍下了气性,暂不打算私下动姜正道,怎么会允许李同熙来给徐静书惹麻烦?不过李同熙的脾气上来时向来挺“狗”的,跟他讲道理是没用,只能动手将他弄回家去,这就交上手了。
“你是怎么猜到他会偷偷去姜正道那里?”徐静书隔着帷帽薄纱向赵澈投去惊讶又崇敬的目光。
这使赵澈浑身舒畅,坐姿都忍不住挺拔几许:“我还能不知道他?脑仁儿最多就米粒那么大,想一出是一出,随时乱来。”
愉快之余,他还不忘暗搓搓在自家小姑娘面前强调一下李同熙的冲动鲁莽不过脑。他的小姑娘聪明着呢,绝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徐静书不知他心中小九九,只是忽然想起李同熙额角那个小包,赶忙关切地上下打量赵澈:“你受伤了么?”
“我没事,只不过……”
赵澈有些心虚地撇开头,抬手摸摸鼻子,含糊道:“胜之不武是真的。”
昨夜在姜府外头,赵澈是有备而来,李同熙又没想到黄雀再后,本就失了先机。
加之赵澈不愿争执打斗的动静引起姜府护卫警觉,便使了不太光彩的手段,与夜行二人联手偷袭,趁他不防用沾了迷.药的巾子将他捂晕后送回了他自己的住处。
李同熙方才几番试探后恶意挑衅,说穿了就是在他手上吃了闷亏心里憋屈。
“他额角那块包,嗯哼,”赵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就是夜行将他扔到他自己床上时抛太大力,给磕出来的。”
徐静书有点想笑:“那是人又不是麻袋,怎么抬手乱丢?就不能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吗?”
“是夜行丢的他,不是我,”赵澈斜斜睨她一眼,笑得有点不怀好意,“不过我记住你的吩咐了。下回我抱你时,一定轻轻放到床……”
“你你你……你住嘴!”
赧然的徐静书从石桌上的点心碟子里随手抓了块椒盐酥,猝不及防塞到赵澈口中,心虚又忐忑地看看荷花池畔的众人。
好在大家都在专心听赵荞说书,谁也没留意背后的凉亭这里。
赵澈不大喜好椒盐味的点心。蓦地被塞了满口,眼神很是幽怨地看向徐静书。
徐静书后知后觉地尴尬笑,将双手背在身后:“这味道其实还、还不错的……”
赵澈忽地抬手掀了她的帷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倾身凑过去,将口中那块小小的椒盐酥渡到她的口中。
然后若无其事地回身坐直,“贴心”地替她将帷帽薄纱放下来:“既你喜欢,就让给你吃吧。”
帷帽下叼着椒盐酥的徐静书面红耳赤,风化成石雕般一动不动。
其实,不用这么谦让也没关系的。
第七十三章
暮春时节仅晨夕微寒,只要太阳一出便天地柔暖。
透过帷帽薄纱, 徐静书发现赵澈一直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 知他是心忧心疼,便赶忙糯糯开口:“我的伤不重, 真的。只是有淤青不太好看,这才戴帽子的。”
停了停, 见赵澈抿唇不接话,她只得偷偷从石桌下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握住他置于膝腿上的大掌长指。
“从勤政殿出来时, 姜正道与陈寻就一直试图用言语激怒秦大人动手。那我都猜到他们是想下套闹出事, 自然不能让他们得逞。”
两害相权取其轻, 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她其实也是有所考量,并非脑子一热就冲上去的。
“在公, 我是当值的殿前纠察御史, 阻止冲突扩大恶化是我的职责;在私, 我觉得秦大人彻底清理积弊的想法没有错, 不让她卷入这场纷争而受困, 这件事才有机会实现。当时情形很乱,我上去挨这一下就控制住了场面,其实没吃亏。”
她越说越小声, 多少还是有点心虚的。
“好嘛, 我知道你是担心后怕,往后我会再小心些的。”
赵澈缓缓收回目光去,端起茶盏遮挡住即将逸出口的无奈苦笑:“嗯。往后……”
他踌躇了片刻, 还是改口道:“多爱惜自己一些。”
小姑娘有她自己的骄傲与坚持,他都明白。
他答应过会等她长成她自己希望的那种人,再来牵他的手相携此生。所以他不能只为着图自己安心,就强令她往后该如何不该如何。
得足够尊重她的所思所行,让她凭自己心意去做她认为对的事,不能轻易扯她的后腿。
徐静书是个敏慧善感的小机灵,这些年赵澈对她种种不着痕迹的爱护与包容,她都一清二楚。方才他为何踌躇又为何改口,她知道的。
“好,我记住了。”
她乖乖地晃了晃脑袋,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指尖:“你先前说,姑母与贞姨在府中有事忙,是怎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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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庆公主府后院的命案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朝中又有了主张彻底清理各府后院积弊的声音,”赵澈反手将她的手收进掌心,垂眸轻笑,“这时候若能自行清理后院的,将来至少还能保得个全身而退。”
徐静书点点头:“眼下局面,确是悬崖勒马的关头。姑父他,想通了?”
“与其说想通,还不如说是吓到,”赵澈冷冷轻哼,“本来他是想再观望的,二位母亲这回不再妥协退让,一顿边鼓敲得他寝食难安,眼下已在着手安排了。”
严格说来,信王赵诚锐就是个墙头草。从小到大被亲族尊长与兄姐们纵着惯着,锦衣玉食、脑袋空空,未涉足过朝政之事,对天下大事既没个主张也毫不关心,更没什么权力野望,就图个花天酒地纵心恣意。
其实赵诚锐的这般心性做派也不能说一无是处。至少,在早些年赵家上一辈还存在权力争斗的隐忧时,他不但靠这个成功避开了许多祸事,还为自己这一脉稳稳争得富贵安然。
古往今来,皇家宗室在人后的生存之道最是微妙。有时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若长久守拙,又有可能一代代走向衰败落魄。
如今天下大势底定,民生渐渐复苏,显然朝廷需得有进一步顺势图强的变革。而储君赵絮又恰是个有志于锐意革新、大开盛世的人,局面就与前些年武德帝力求稳固权柄时完全不同。
储君想要的,可绝不是信王赵诚锐、长庆公主赵宜安这般只求饱食终日以图自保家门富贵的宗室同盟。
若真等到了储君赵絮登上大位,于国无用者必将是最先被舍弃、摧毁的,尤其宗室。
关于这点,赵诚锐从前一直没看透,而赵澈却早早就看得很明白。所以他付出了很多心血去消弭自家兄弟姐妹之间的冲突隐患,竭力将他们带往与上一辈完全不同的路上去。
“你总是看得很远,又很对,”徐静书的指尖在他掌心调皮轻挠,“那如今府中作何打算?”
“二位母亲的意思是,眼下先安排将琼夫人与雅姬送出京,回钦州老宅,容她二人再想想后头的事。”
琼夫人毕竟生了三公子赵渭与五姑娘赵蓁,这几年也安分,将两个亲生孩子与四公子赵淙一并照料,没再搅什么是非。看在这几位公子姑娘的情面上,只要她自己别太妄想心高提出过分要求,信王府两位女主人不至于让她余生潦倒。
至于雅姬,进赵诚锐后院也有些年头了,不过她一直无所出,从前后院人多时她还惯喜欢煽风点火四处挑事,估计是落不着太大好的。
“听起来似乎都安排好了,那姑母和贞姨为何忙到都没空留心外间消息?”徐静书机灵地嗅出些别样气味来。
赵澈淡淡撇开头:“二位母亲打算再助我们几个小辈一步。”
徐蝉与孟贞对赵诚锐早已不抱期待,眼下是将举家今后的希望全押在了孩子们身上。此次便铁了心要趁机将赵诚锐本人也一并逼回钦州老宅去,好让信王府年轻一辈在京中再无桎梏地大展拳脚。
信王府两位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原本都是出色的女子,只为年少时那一念之差,半生尽敛锋芒在夫婿面前低眉顺目,如今为了孩子们的前程,终究还是对夫婿擂响了战鼓。
这种事,小辈们是插不上手的。
徐静书并没有追问她俩是如何对付赵诚锐,只是轻声道:“大家都在竭尽所能,这样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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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石桌下偷偷十指相扣,静谧地享受着这难得的独处。
徐静书早上没吃东西,赵澈原想陪她去吃些。她却撒娇耍赖不受哄,非要留在这里听赵荞说书。
赵澈拗不过她,便将桌上的那盘椒盐酥推过去,柔声道:“那你得将这盘点心吃完。”
“成交。”
徐静书乖乖啃着点心,歪着戴了薄纱帷帽的头颅,目光绕过亭前桃花树的落英缤纷,浅笑敬佩的目光落在荷花池畔那个鲜活飞扬的赵荞身上。
那个本该在华服珠翠包裹下,高雅矜贵睥睨众人的信王府二姑娘赵荞,正衣衫素简站在人群中心的小台上,绘声绘色地试讲着新攒的说书本子。
那些对目不识丁者来说过于晦涩的民律条款,被她化做了一个个看似荒腔走板,却又充满烟火气的生动故事,让人很容易就听明白了,许多大家误以为并无大碍的言行,为何要被朝廷以律法约束,也清楚知道了违律犯禁将要承担怎样的惩处。
虽只是“试讲”,此时她的周围又全是她宅子里的侍从随护、丫鬟竹僮,并不算真正的天桥听客,可她照旧说得绘声绘色,语调、身形、神情、动作全无半点敷衍。
一个出身高贵的王府二姑娘,择了个世人眼中极其不入流的行当,混迹在市井之中,在贩夫走卒们的簇拥围观下插科打诨、滔滔不绝。荒唐吗?丢脸吗?可笑吗?
徐静书唇角上扬,眼尾泛起点暖柔的水气:“阿荞她,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赵澈也望了过去,轻轻摩挲着掌心柔软细腻的小手:“嗯。你也一样。我们都在尽力。”
眼前那临时用青砖与小石板垒起的方寸高台,与天桥底下的说书摊子,都是说书姑娘赵荞为自己选择的战场。
她在做一件学识渊博的饱学国士或严谨尽责的法司官员都做不到的事。
扔掉与生俱来的高华霓裳,步下云端长梯走到红尘中,在凡俗终生的笑闹与喝彩声里,以妙语连珠为刀,尽力劈向战后乱世遗留给这新朝的一丛丛芜杂荆棘,指着通往清明盛世的路对大家说:看,前面有光。
她给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可谓前无古人,此时谁也不敢说她的这些努力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成就。
但这世间从来不会知独独因某一个人的努力就变得更好。是有许许多多渺小而微不足道的“我”,在不同的角落里付出心血、勇气,甚至失败,后来的天地山河才还给“我们”日日崭新的锦绣风流。
聚沙成塔,总是要有无数沙粒投身其中。
莫笑少年所思所行天真狂悖,当繁花开满盛世,这天地定会记得,我们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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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五年三月廿九,御史中丞江盈以“御史台都察院主官”的身份,在朝会上当庭弹劾“太常卿姜正道殴打殿前纠察御史徐静书”。
虽殿前纠察御史只是九等小官,而姜正道不但位列九卿尊位,还是皇后陛下的母家家主,但殿前纠察御史在当值时监督众官言行,代表的是整个御史台,殴打御史等同践踏法司威严,此事一出可谓石破天惊。
朝堂博弈向来环环紧扣。各方立刻以“御史徐静书被打”这件事做为棋眼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落子布局,就此展开不见血的厮杀。
与御史台并列三法司的大理寺与刑部自是毫不犹豫站在御史台一方,不但在庭辩时极力声援御史台对姜正道罢官并褫夺荣封的诉求,更是在下朝后召集自家府中官员,对姜正道及其身后的允州姜氏在言行上的违律之处从头到尾挑了个遍,数罪并举展开新一轮弹劾攻势。
除殴打御史这项过错外,御史台都察院还将“太常卿姜正道大人及姜家数位在朝为官者皆有后院人逾数之嫌”的事也顺理成章被搬上了台面。
大理寺与刑部打蛇随棍上,再次提起“京中传言有某家大户因后院纷争闹出人命,消息疑被封锁,坊间人心惶惶”之事,要求趁此机会全面搜查京中所有官员居处、宅邸,一则确认此传言真伪,二则也是确认所有官员是否清白守制。
而姜氏及其党羽,还有一些与其利益相关的朝中同盟,则绞尽脑汁为姜正道开脱,力求减轻对姜正道的罪责判罚,想将事情轻描淡写揭过,以避免这次大规模地全城搜宅。
担任宗正寺卿的长庆公主赵宜安也站出来,较为强硬地表达了“反对全城搜宅”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