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秦惊蛰处置甘陵郡王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虽在有心人的故意撺掇下,秦惊蛰因此事在普通百姓中的风评毁誉参半,但大家也不过偶尔想起来时提那么一嘴。如今竟能演变成“民议沸腾”的趋势,显然是被说出了新鲜花样。
赵渭尴尬地垂下眼帘,小声道:“说秦大人当年在处置甘陵郡王案时,‘以色媚上、惑主妄断,借甘陵郡王的过失牵连构陷了皇后陛下,使其被夺权幽禁于内城数年不得出’。”
赵荞怒了:“怎么还扯上皇后陛下了?皇后陛下这几年是玉体违和才没公开露面,又不是没准过姜家的人去探望,什么玩意儿红口白牙就说成是被幽禁的?”
“从古至今,大多数想要举兵起事的人总需要有个由头,不然拿什么煽动百姓。”徐静书咬了咬唇角,眼尾泛红。“
自从被退回光禄府,得顾沛远与段庚壬指点,徐静书已开始学会遇事往深想。
如今的她已能明白,那些人数年来持之以恒、花样翻新地不断往秦大人身上泼脏水,并不是当真关心药童案被模糊的细节。
地方豪强们只不过是要用“秦惊蛰在药童案中有所模糊隐瞒”这个把柄与君权博弈顽抗。之前几年那些别有用心的污蔑都只是铺垫,这一回,或许就算是图穷匕见了。
若她没猜错,他们最后打算扯的反旗名号,大概是“诛杀秦惊蛰,以清君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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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信王府后,大家都不耽搁,直奔含光院。
书房内,赵澈正在向段玉山、夜行吩咐着什么。
见赵渭领了徐静书与赵荞回来,赵澈颔首:“老三。”
“大哥。”赵渭大步急急走到桌案前站定。
“二位母亲急起来就没主意的,这段日子家中事你得费心些。老四和小五儿的学业要督促着,千万别让他们到外头与人裹乱。若有什么应付不来的,你就找玉山商量。”
少年老成的赵渭其实还不满十六,能在关键时刻得兄长如此重托,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肯定与荣耀。他挺直了腰板,重重点头:“我记下了,大哥放心。”
“你随玉山先出去吧,有些事他会同你细说。”
段玉山执礼后,与赵渭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阿荞。”
难得安分站在一旁静候半晌的赵荞赶忙上前:“大哥。”
“借你手底下搜罗消息的人用用,盯着李同熙。不必刻意接近,更不用打听什么,就盯死他的行踪即可,”赵澈摇摇头,“若有生面孔接近他,立刻告知夜行。”
赵荞挠头:“李同熙怎么了?夜行手上的人不够盯他?!”
夜行是赵澈名下的暗卫统领,手上不下百人之数。怎么盯一个李同熙还要借人手?赵荞实在想不通。
赵澈无奈勾了勾唇:“夜行手上的人全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李同熙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的人手都是普通人,不容易引起他的警觉。他不是坏人,但他有些特殊,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让他被人利用,否则我与苏放就要白忙了。”
李同熙有什么特殊?一旁的徐静书眉心微蹙,却没多嘴出声。
“好,”赵荞知他出城在即,必想单独与徐静书话别,便主动对夜行道,“你随我来,有些事咱们得推敲一下。”
夜行看赵澈点了头,便随赵荞出了含光院。
*****
书房中只剩下赵澈与徐静书。
赵澈坐在桌案后的椅子里没动,只笑望着她:“不过来让我抱一下?”
徐静书哒哒哒小跑过去,侧身坐在他腿上,揪着他的衣襟蜷进他怀里。
“储君不是叫你去打仗吧?”
“瞎想什么?”赵澈拥紧她,好笑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我与苏放跑这一趟,就是为了争取不要打起来。”
大周立朝前举国上下经历了数十年的各地豪强混战内斗,之后又是长达二十年的抵御外辱之战,民生凋敝已久。立朝建制后的休养生息才不过五年,镐京朝廷说白了也就表面尊荣,国库充实不到哪里去。
若在此时贸然兴兵、多方出击,痛快是痛快了,却会留下个至少需要十几年来喘气的烂摊子。那样的话,对百姓绝不是好事,四境之外虎视眈眈的外敌们也可能再度趁虚而入。
如今武德帝年事渐高,若这次当真果断出兵镇压三地,后续的烂摊子显而易见是要赵絮来收,所以赵絮当然希望能不打就不打。
听了他的解释,徐静书恍然大悟:“邸报上说鹰扬大将军向三地调兵,其实是皇帝陛下想打,但他也不愿做得太绝,所以同意让你与储君驸马先去尝试斡旋?”
“对。我与苏放先同去允州,待稳住允州局势之后我再去庆州,他去淮南,”赵澈将下巴杵在她的肩窝上,眸心湛了湛,“别担心,只是谈判,不会有危险。就是不知能不能赶在婚期之前回来。”
“嗯,你专心办正事要紧,”徐静书低头捏住他的指尖,“旁的事等你回来再说。”
对于他口中的“只是谈判,不会有危险”,徐静书其实并没有真的相信。她知道,他不过是不愿让气氛太过伤感沉重,也不愿让她惊忧忐忑,才故意将事情说得云淡风轻。
欲以唇舌之利消弭兵祸烽火,这比直接硬碰硬打一仗要难得多。那些人既已起了反心,谁也不敢确凿定论说他们真会乖乖坐下来谈。会不会有危险,只有天知道。
但徐静书也明白,储君既将这重任交给赵澈与苏放,说明在储君看来只有他们二人出马胜算才有最大。
既赵澈这趟是势在必行,此时与他争论“有没有危险”,除了平添他的烦恼之外毫无意义。她眼下能做的,便是配合着他若无其事,仿佛他要踏上的只是一段寻常行程。
赵澈扣住她腰肢的手臂紧了紧,沉嗓轻哑:“好。”
知他歉疚,徐静书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叽叽咕咕抱怨道:“你叫三表弟照应家中事,叫阿荞帮你盯李同熙,到我就什么事都没有……”
“你是不是傻的?”赵澈浅笑,“我偏心啊。”
徐静书抬起微红的眼睛笑瞪他:“偏心也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其实你也不是什么事也没有的,”赵澈挑眉,“你可以给些甜点让我带走。”
“不是说城门下钥之前就要出京么?这时做什么都来不及……唔。”
还未别离,便起相思。
如此仓促之际,惟有缱绻亲吻,是能藏在心间带上征程的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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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前,赵澈与苏放并行策马,出城时总共只带了随护六人。
毕竟目的是斡旋谈和、稳住局势,若带太多人只会给对方“来者不善”的压迫感,那样反倒容易激化矛盾。
苏放的叹息落进呼呼风声里:“姜家这回大约是打算鱼死网破了,肯不肯坐下来谈还不一定呢。”
“谁管他们肯不肯?”赵澈执马缰的手紧了紧,目视前方,眸色凛冽,“按头谈。”
苏放颇为惊奇地扭头看向他:“姜家的这颗头,你打算怎么按?”
说来苏放也算看着赵澈长大的,这般锋芒锐利的赵澈以往还真是没见过。
“秘进允州,”赵澈嗓音轻寒,“擒贼先擒王。”
苏放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薄唇缓缓扬起:“你的意思是,先干掉姜正道,到时姜家群龙无首,不谈也得谈了?”
在之前所有的推演、预估中,允州这一仗开打的几率实在太高,毕竟姜家既甩出了皇后这张底牌,摆明是想一条道走到黑了。
若是只死一个姜正道就能避免允州生灵涂炭,其实也不算坏事。
啧啧,被耽误婚期的小青年火气真大。瞧瞧这心狠手辣的架势,哪是“按头谈”?分明就是打算“拎着姜家家主”的头去谈啊!
“这话可是你说的,”赵澈飞快接住他的话尾,斜斜瞟他一眼,“谨遵驸马谕令。”
惯常仙气飘飘的苏放被他噎得翻了个白眼,好半晌才狠狠咬牙出声——
“被耽误婚期的倒霉小青年,不但心狠手辣火气大,心机还挺重。你那小未婚妻怕是没见过你画皮下的这真面目吧?!”
赵澈僵了脊背,抿唇沉默,眼尾渐渐起了红雾。
这趟之后,关于他的许多事是再藏不住了。他做了什么,将来会做什么,全天下都会知道。
若是有得选,他真希望自己在那只兔子面前,永远都是温柔敞亮的模样。
疾驰中,苏放瞥见他痛苦地神色,幸灾乐祸般轻笑:“怕她知道你狠辣的一面后对你避之唯恐不及?”
“求你闭嘴。”赵澈撇开头,任由呼啸的风拂乱自己的鬓发。
“哦,原本还打算教你补救之法呢,”苏放遗憾笑叹,“毕竟‘以色侍妻’这种事,我算举国翘楚啊。”
良久后,赵澈回过头来,憋着一张红脸:“求……指教。”
第八十九章
允州属京畿道三州范畴,距离镐京直线不过六七百里。而此行赵澈与苏放乘的是训练有素的精良战马, 日行百里不在话下, 星夜兼程不足五日就进了官道允州界。
官道损毁严重,允州府以“保障过往商旅、行人畅行”为由, 从官道允州界碑处就开始设关卡,每日只凭身份路引放行最多五百人出入允州。
“说是关卡, 不如说是哨卡,如此一来,出入允州的人全在姜家的掌握中, 呵, ”端坐马背的苏放远远望着关卡处长长的人龙, “我说之前工部提议‘重新修缮各地官道,以便政令畅达、商旅汇通’时, 姜家怎么跳那么高呢。”
他想了想, 转头看向赵澈:“我记得去年你带赵荞、赵淙出门游历时, 是曾到过允州的。当时有关卡吗?”
“有。但那时不查寻常人, 只查商旅, ”赵澈淡声答道,“每日能出入允州的商旅不能过百。而能顺利出入允州的商旅,多是得姜家庇护者。”
如此一来, 姜家就稳稳把控了允州大部分的货物流通。其余不管当地人还是外来客商, 想在允州做生意就势必让利投靠姜家,否则连货都走不了。而二道、三道小摊贩别无选择,只能忍着层层盘剥从姜家名下的大商号购货, 是以允州的物价比镐京还高些。
其实不独允州,好些个州府都是如此。
苏放笑了:“工部极力主张重疏官道,是你在背后推的?”
“我只是向储君谏言。储君与工部尚书提了几句后,工部通盘考量认为当行此举,这才向皇帝陛下上奏的,”赵澈眼神古怪地斜睨他,“储君府议事时你从不参与,私下也不问储君几句以示关切?”
“我这人娇气,国政那么枯燥的事,储君怎会舍得让我操烦?”苏放毫无愧色,仿佛很以“吃粮不管事”为荣。
赵澈不想搭理他了。
苏放干咳一声,转了话头:“我问你,姜家如今加强了对进出允州通路的管控,这说明什么?”
“设关卡是为了放哨,若鹰扬将军府调来的大军走官道直扑允州,想必姜家在州府很快就能得到消息,而允州军必定早已枕戈待旦,”说到正事,赵澈神色端肃许多,“不过,既还没有彻底封死通路,说明姜家虽有同朝廷彻底撕破脸的苗头,但还没下定决心。”
“在等庆州、淮南?”
“对。以朝廷的国库情况,同时分头出击打三家是很勉强,但若只是按着一家打,那还是能将他们捅成筛子的。眼下看来,允州、淮南、庆州不过是因利而聚的松散联盟,尚未真正达成有志一同的共识。那两家在观望姜家什么时候吹响号角,姜家又得犹豫自家真正扯开反旗后那两家会不会如约跟进,”赵澈哼笑一声,“若咱们这次按住姜家,淮南和庆州多半会自觉偃旗息鼓。到时咱俩都不必再过去,他们自会上京向皇帝陛下负荆请罪。”
苏放点点头:“这番展望很是美妙,可前提是咱们能进允州城。那关卡要验名牒路引,若咱俩这会儿过去势必得亮明身份。你觉得,亮明身份后,咱俩是个什么下场?”
“或许会找茬拖咱们几日,又或许直接将咱们扣下或杀了祭旗,谁知道呢,”赵澈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姜家肯定已收到鹰扬将军府正调兵往允州赶的消息了,孤注一掷也不是没可能。”
这几日他俩马不停蹄跑太快,大军只怕最快也要明后日才能到附近。
苏放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唔,也就是说,咱俩一同过去,闹不好就会被一锅烩?”
“废话。”
“还有别的路进允州城吗?”
赵澈眸底湛了湛:“这里下官道往山路走,有个叫‘五灵关’的地方,从五灵关翻山过去是澜沧江支流,对面就是允州府的卫城,姜家祖宅就在那里。姜正道被罢官回来后,定是会回那里的。”
“你怎么确定姜正道是在卫城姜家祖宅?他被罢官回来后既筹谋造反,不是该在允州城内坐镇更合理吗?”苏放抬手揉了揉额角。
“我当初出门游历那半年,你以为是在踏青?”赵澈得意地挑了眉梢,“那时我就大致盘过允州的情形了,卫城是姜家根基所在。”
允州境内总共有大小城池十九座、村镇近百,州府所在城池亦以“允州城”命名。“允州姜氏”作为实际统治允州几百年的地方豪强,对允州的影响力其实远超朝廷在允州设立的州府官署。允州百姓对卫城姜家主宅发出的号令之信服远超州府,所以卫城才是允州真正的核心中枢。
“渡江过去直抵卫城比走官道近得多,还能避过沿途哨卡,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赵澈很冷静,“只是那段河水入夏后深且急,这个季节大多船只都选择绕行这段。”
苏放连连摆手:“你艺高人胆大,之前从澜沧江畔的悬崖带人上司空台都没被发现的,渡江这事就交给你了。我等大军到后再试着去冲关卡,姜家看在我是储君驸马的面上,或许会愿意留个活口与储君谈条件呢。储君一定会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