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怂且甜——许乘月
时间:2019-02-23 12:03:40

  孤身泅渡横穿夏夜澜沧江?啧啧,好死不如赖活着,身娇体贵的储君驸马并不想以身试险。
  “呿,你我习武分明师从同一位,只是未同时受教过而已。你装什么弱不禁风?”赵澈白眼望天,被他给气笑了,“那你在这里等鹰扬将军府的大军抵达,我渡江去取姜正道人头。”
  他俩不能同去渡江涉险,否则一旦出事就再无后招,大军赶来就只能开打。
  由赵澈赶去取姜正道人头,到大军压境时姜家群龙无首,愿不愿意都得谈。这是目前看来最合理的法子了。
  苏放半点推辞礼让的友爱都没有,痛快点头:“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万一你在渡江时为国捐躯了呢?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你的小未婚妻吗?”
  他们这代人是从亡国战祸中长起来的,见多了刀剑无眼的惨烈,对生死之事没什么避讳。
  许多事总得有人去做,做之前当然会心怀求胜求生的信念,但也需得坦然去考量另一种可能。
  赵澈并未被他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激怒,反而和软一笑:“告诉她,含光院书房靠左墙面的柜子里有个檀木盒子。”
  里头是他自己这几年在各地购置的田宅地契,还有他让人经营的一些产业。
  原本是打算在新婚之夜上缴爱妻卖乖用的。若真的回不去,那就算表亲兄长给小表妹添的嫁妆了。
  “我的佩玉在她那里,若我不在,段玉山会帮她打点。”
  自从武德元年为赴鹰扬大将军婚宴那回,赵澈将自己的佩玉给了徐静书后便一直没有收回。
  当他本人不在京中,甚或不在世间时,凡他名下人马都会将持佩玉者的号令等同他本人的意志去执行。
  那年他曾在月夜灯下向赵、徐两姓先祖起誓,会护徐静书平安长大,无论是生是死,他都不会食言。
  *****
  武德五年八月十九清晨,允州军及姜氏府兵于官道界碑处集结,封锁官道,彻底禁止所有人出入。
  八月廿日,鹰扬大将军府集结兵力逼近允州,在允州界碑对面扎营,与界碑处的允州军哨卡遥遥相望。
  双方都没有轻举妄动,就这么严阵以待地对峙僵持到午时。
  谁也不知苏放几时溜到官军营地的。总之他理直气壮地找到此次的副帅纪君正,要了热水来沐浴。
  “信王世子独自泅渡澜沧江潜进卫城,这都两天两夜了,生死不知、成败未定,您还真沉得住气!”纪君正咬牙咧咧两句,却也拿这储君驸马无可奈何,最终还是由得他去。
  哪知苏放悠哉哉沐浴更衣后,居然还非常坦然去火头军那里取了两个饭团!气得纪君正都想拔刀了。
  一身清爽的苏放看起来仙气飘飘,一手捏个饭团边走边啃的模样竟无半点粗鄙之态。
  两名随护似乎习以为常,神色不变地跟在他身后行至界碑前。
  苏放扭头对随护吩咐道:“喊话,请姜家家主出来聊两句。”
  左侧随护点头,扬声向允州军那头道:“储君驸马请姜家家主面唔!”
  那头久未回应,苏放却也不急,兀自慢条斯理啃着饭团。
  不过,若是仔细些,就能看出他的手指一直在轻颤。
  若出来的人确实是姜正道,那就意味着赵澈不是在渡江途中为国捐躯,就是落在姜家手里了。
  良久后,姜正道的族亲侄儿姜阳在一众士兵的簇拥下行出。
  “驸马安好。我家家主近来小染风寒,诸事由在下担待。不知储君驸马驾临允州,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姜阳远远向他执礼,笑容看起来并无悲痛之色。
  苏放沉静打量他片刻,确认他的神情并非强做镇定的伪装,心中立刻绷到发疼,指尖颤得更厉害了。
  莫非是赵澈那小子这些年收敛太过,弱成这样了?!不应该啊!三月里带个大活人走悬崖峭壁上泉山都没被发现的!总不至于姜家的战力比皇城司与执金吾的人还深不可测吧?!
  惴惴的苏放实在吃不准赵澈眼下是何处境,但此刻形势不容他露出半点软弱破绽。于是他敛好混乱心绪,扬起一抹浅淡笑意:“无妨,我本就是不请自来,迎不迎都没错。”
  “不知驸马此行,有何训示?”姜阳开门见山道。
  “此前京中整顿后院人风波,你们姜家也被卷进风口浪尖,难免心中有气,”苏放客客气气道,“毕竟允州姜氏是皇后陛下母家,皇帝陛下与储君都不愿允州因一步踏错而生灵涂炭,故而派我前来磋商,寻个双方都能下台阶的折中之法。”
  姜阳再度执礼:“多谢皇帝陛下与储君顾念,有劳驸马费心周全。不知朝廷是打算如何折中?”
  “俗话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所谓折中之法,总是要大家坐下一句一句谈出来的。”
  “既皇帝陛下与储君都有意周全,想那我也就明说了。眼下这动静,只是各地想向朝廷提出三点建议。”
  姜阳倒是敞亮:“‘重新修缮官道’、‘降低州府庠学入学门槛,并由各州府出资承担官学部分费用’、‘重划各部职能、剔除冗余机构’,只要朝廷答应再不提这三件事,后续一切好说。否则,没得谈。”
  这是近年来守旧派与革新派冲突最尖锐的三大议题,桩桩件件都直指地方豪强的核心利益。
  “唔,如此说来……”
  苏放眼角余光瞥见官道下似有一道人影渐近,当即收声,唇角轻轻上扬。
  他突兀中断谈话使姜阳疑惑蹙眉,顺着他的目光也扭头看去。
  夏末秋初的午后阳光灼灼似正红胭脂色,从赵澈头顶迤逦而下。他神色淡漠地从官道旁侧的斜坡缓步而上。
  湿漉漉墨发如浸水的绸缎披散在他肩头与身后,半干的黑色劲装武袍贴着他的身躯。
  胭脂色的阳光沿着他周身线条细细描边,意外彰显出一种硕美雄浑又华丽矜贵的矛盾张力。
  这样的信王世子赵澈,真是谁也没见过的。
  当他颀身昂藏在官道上站定,许多人都惊恐地看清了他两手上拎的东西。
  两颗人头,姜正道与他儿子姜万里。
  赵澈抬手将两颗人头往姜阳面前一抛:“谈不谈?”
  姜阳接住家主姜正道的人头,承不住巨大冲力似地倒退两步,面色早已成了死白。
  赵澈没催他答话,只拿漂亮的星眸不咸不淡瞥他一眼。
  姜阳觉得,他那眼神的意思是,若不谈,下一个就是你。
  有些人本性就是如此。当他身前有千军万马为矛为盾时,无论有多少人倒在眼前,那些人的倒下不过是战损统计时的一个数字,不过是帮他及宗族争取更大更长远利益的砝码。
  砝码的损失不会引发他们的恐惧,反而会激发他们翻盘赢回来的斗志。
  但若那死亡的气息活生生冲到他的眼巴前,再是天大的利益也可以暂且放一放。
  “谈。”姜阳艰难掀动颤抖的唇,从齿缝中迸出这句话来。
  赵澈嫌恶地拍了拍手:“即便朝廷不答应你们那三个前提条件,也谈吗?”
  姜阳咽了口口水:“也……也谈。”
  赵澈满意地点点头,神色毫无波澜地走向苏放。
  苏放看着他渐行渐近,虽闻到血腥味,却还是眉梢轻扬:“受伤了?”
  “嗯。你那个饭团,”赵澈眼神溜向他手中另一个明显没啃过的饭团,“甜的咸的?”
  “咸的。分你一个?”
  “不用,多谢。我就问问。”他敛睫藏起失望与嫌弃。
  苏放身后的两名随护都要疯了。
  黑色的布料都藏不住世子身后那大片血渍了,您二位居然还能云淡风轻地讨论饭团的甜咸?!
 
 
第九十章 
  虽说允州离镐京不算远,但背山临江、地形复杂, 是个易守难攻之地。地势优越奠定了允州的地位, 也是允州姜氏千百年来独大一方、对镐京朝廷态度微妙的底气。
  毕竟,当有外敌入侵时允州可做镐京屏障, 但同样的,镐京方面若想要将允州彻底纳入朝廷管控也是困难重重。或者说, 朝廷打允州会比外敌打允州更难。
  因为外敌入侵不太会顾忌民生是否受损,更不会在乎这个地方战后需要多少年的休养生息才能恢复元气,直接打个稀烂将之占领接管就是胜利。
  可无论哪朝那代的镐京朝廷, 都很难做到像外敌那般决绝用兵。国土是自己的国土, 国人是自己的国人, 开战拔除姜氏势力的确一劳永逸,可后续却要面对一个千疮百孔、流民遍地的允州。
  不独允州, 庆州、淮南等地这几年与朝廷暗暗对峙, 说穿了也是同样的缘故。
  此番姜家家主与继任家主皆被赵澈斩杀, 又有鹰扬将军府调派的十万大军兵临城下, 却始终没有真正敲响战鼓, 再有苏放言明皇帝陛下与储君都愿在底线之上与地方豪强谈折中条件,这既给了姜家强烈威压,又不至激得对方裹挟民众拼个鱼死网破, 暂以姜阳为首的姜家剩余话事人们权衡利弊后, 非常识时务地松口答应坐下来谈。
  接下来的谈判中,只需姜家放弃在允州只手遮天,老老实实协助朝廷真正接手允州, 而朝廷适当让渡一些利益给姜家,这就是对允州民生影响最小的好结果。
  这正是赵澈与苏放此行的最终目标,现今算是成功迈出了第一只脚。
  奉命率兵驻扎在允州界碑前的纪君正大喜过望,命传令兵加急将此捷报送回镐京。
  “姜家既放下反旗松口愿谈,那允州与庆州、淮南的松散联盟就算破了,这下哪儿哪儿都不用打了!”
  纪君正开怀到猛拍自己的腿,扭头看着趴在军帐床上的赵澈:“说实话,这回在公在私你都算大功一件。我真怕打起来,许多军中同袍其实都怕。”
  “堂堂纪将军,竟怕打仗?”赵澈后背的刀伤疼得火辣辣,有气无力掀开眼缝哼哼一句。
  纪君正虽不过二十四五岁,却是十年前就跃马从戎、在复国之战□□勋赫赫的少年将军。这个注定会被载入战史的名将,刀下入侵者亡魂可说是成千上万,如今说出“我真怕打起来”这样的话,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不过,赵澈明白他为什么不想打。
  “不管允州、庆州还是淮南,说穿了都是国土,上阵的都是国民,”纪君正抬手抹了抹脸,“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什么意思?”
  驱敌守土时他可以做到杀人如麻而不眨眼,可若要对自己人举刀相向……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走到那一步。许多将领其实都不愿走到那一步。
  他们年少从戎,为的是抵御外辱复山河之锦绣,不是为了驱敌之后再继续自相残杀。
  这是为将者的仁慈。
  而赵澈,以姜家两颗人头成全了他们的仁慈。
  “放心,如今允州已松了口,储君给出的条件也算厚待,会谈妥的。”赵澈宽慰两句后,扭头将半边脸埋进枕间。
  旁边的纪君正似乎起了谈兴:“欸,京中不都说信王世子目力不便么?你都看不清,那是怎么杀的姜正道父子?”
  “你就当我是闭着眼睛乱砍的吧。”赵澈心烦意乱,伤口又疼,简直不想搭理他。
  此次诛杀姜家父子对大局来说是百利一害,赵澈知道自己没做错。但他也知道,此事过后他在世人眼中会是个什么模样。
  别的他倒是无所谓,就是不知家里那只兔子今后会拿什么眼神看他。
  越想越慌。
  *****
  捷报抵京是在八月廿四夜,廿五日送至各部的邸报上就刊载了这个消息。
  邸报向来以笔触冷静、简明扼要著称,这回关于允州的消息却是洋洋洒洒、跌宕起伏,极尽生动,还不忘将赵澈与苏放好一番夸赞。用词之华丽,行文之热切,不知情的人怕要以为这是一篇应考辞赋,执笔官员的狂喜心潮跃然纸上。
  光禄府的议事堂内,德高望重的大学士段庚壬没好气地将邸报往桌上一拍:“邸报上的消息怎么能这样写?!瞎胡闹!”
  话虽如此,可谁都看得出段老美髯遮蔽下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边了,得意的咧!
  坐在他左手座的顾沛远忍笑,一本正经地跟着批判:“可不就是瞎胡闹?邸报上的官样文章都写得如此夺人眼目,能夸的全夸完了,叫京中那份民办杂报写什么?这不砸人饭碗么?”
  议事厅内的光禄府官员们都笑出了声,连日来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
  有人疑惑笑道:“不过,这文章里是不是写反了?怎会是‘信王世子赵澈渡江斩杀姜正道、姜万里’,而储君驸马倒留在界碑处喊话?”
  在座谁不知赵澈是个斯文端和的性子?这种“趁夜渡江、连斩两人”的事,若说是储君驸马做的,那大家都不会觉得出奇。可邸报上却说是赵澈做的,这就很值得议论了。
  “世子这是目力已恢复了?”
  大家开始嘤嘤嗡嗡热议起来,唯站在一旁的徐静书看着邸报面无表情,久久不出声。
  虽如今她已被允许旁听光禄府官员每日议事,但她的“协理仲裁官”身份只是光禄府内部认定,事实上仍是身无朝职的候任试俸官,在议事堂内连个座位都没有的。
  顾沛远余光瞥见她站在那里发愣,便扭头问道:“徐静书,你对邸报上的这篇文章有何异议?”
  徐静书回过神来,抬头见大家都望向自己,不禁有些别扭地清了清嗓子:“并无异议。”
  她只是在想,既邸报上没有提及,想来表哥是没有受伤的……吧?
  *****
  接下来的日子,好消息接连传回。
  赵澈与苏放一个巴掌一颗甜枣地摁住了允州,又与姜家磋商数日后,最终得出了朝廷与地方都能接受的折中处置。
  与此同时,因姜家与朝廷相互达成妥协的消息传开,庆州、淮南也如赵澈所料火速派人上京请罪,并主动与朝廷讲和。
  朝廷对三家的要求、三家希望朝廷给的条件也都差不多:
  由鹰扬将军府派人彻底清理、整顿三州军府,御史台左肃政台每年秋派廉查使前往巡查;同意支持工部建议,重新修缮官道,降低官学入学门槛并由州府拨款承担部分学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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