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仍是昨日被带进来时的那一身衣服,玉青色的旗装是上等的湖绸所制,上面绣着小片的玉色海棠暗纹,显得清雅又不失贵气,只是此时略有些发了皱,不似之前的光鲜。
这件屋子有些狭□□仄,只有一扇极小的窗,也被糊的死死,只从粗糙泛黄的窗户纸中,透出些许昏暗的光。
她在床前那张粗木圈椅上坐了整整一夜,脸色灰败神色有些茫然。
从昨日被人带到这里来,一直到现在,没有人过来审问她,皇上更是从头到尾没有露面,只把她关在这里,供些粗糙的茶饭。
怎么会这样,那些她想好的说辞,那些她准备留下的泪水,竟然全然没了用武之地。
仅仅是一天一夜的时间,对她来说却是无比的漫长,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猜想,渐渐侵蚀着她的理智,她开始焦躁,再也维持不住的平静的假象。
这么长时间了,秀心那边怎么样了,她有没有被问出什么,那药应该早就发作了吧。
她把身子整个缩进那把圈椅内,几只华丽的甲套早就不见了踪影,她下意识的啃了两下自己的手指甲。
这是她早些年在家做姑娘时,养成的坏习惯,家里额娘惯着她从来不说,可是到了宫里被掌事宫女狠狠罚过两回才板了过来。
只是此时此刻,她又犯了这坏习惯,仿佛只有这样,能让她稍微寻回些安全感。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一缕刺眼的阳光漏了进来,她眯着眼看了过去。
“是你?”
第104章 悲懦
阴暗逼仄的屋子, 带着一股有些发霉的陈旧气息。
德妃眯着眼睛看着来人, 刺眼的阳光下, 仿佛给那背光而来的人笼上了一层光晕,倒令人有些看不清楚那人的样子。
不过德妃实在是太过熟悉这个人了, 熟悉到她只瞟上一眼那人的身形, 就似乎能闻到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股气息, 嚣张跋扈又蠢不可及,如同话本子里最令人讨厌的配角一般, 散发着小人得志的酸臭气息。
她下意识的就端正起了姿态, 还不经意的扯了扯自己衣袍上褶皱,想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尊贵一些。
“皇贵妃娘娘这么尊贵的人儿,怎么到这儿来了?”
她噙着盈盈的笑意, 如往常一般温柔有礼,只是手指却不自觉的蜷曲起来, 那样用力的, 指节处都透出青白。
进来的人正是皇贵妃佟佳氏, 她伸手把身边的宫女莞珠挥退, 示意她去守着门口。
莞珠有些担忧的看了她一眼, 还是遵着命令将门关上, 留在了门口处把手。
屋里顿时又昏暗下来,不过这时德妃倒是能看得清楚些, 面前的佟佳氏依旧穿的艳丽光线, 一身杨妃色妆花织锦宫装, 头上戴着赤金镶红包流苏的雀尾扁方。
只是她人看起来有些憔悴苍白的厉害, 这一身打扮倒显得她人有些压不住衣裳。
德妃嘴角的笑意更深,也更真了些。
“呦,皇贵妃娘娘看着气色可不太好,可得注意保养歇息了。”
佟佳氏一时间没有说话,只静静盯着她看,倒把德妃看得有些心虚发慌,脑子里一个想了一夜的猜测再次浮现出来,她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你知道了,你们都知道了?”
佟佳氏看着眼前这个面容秀雅的女人,她有些想不通,当初明明那样一个卑微又乖巧的包衣宫女,是怎么一步步靠着算计自己,爬的越来越高,甚至最好还想算计了自己一条命去。
她哪里来的胆子和自信?
当然,这个问题就算她站在这里,盯着乌雅氏再看上一天一宿,估计以她的心智,也很难想明白自己是怎么栽在这个看似卑微柔弱的女人手中的。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怎么查到的?不可能的,怎么会有人能注意到一个孩子身上?”
见佟佳氏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很是淡定的看着自己,她的面容平静,仿佛在看一只跳梁小丑,一只秋后还在拼命蹦跶的蚂蚱。
乌雅氏再也无法维持自己那矜持的表象,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诉的恐惧,慌乱,难以置信,以及愤怒,强烈的愤怒。
事到如今,当佟佳氏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心中让自己一夜未眠的猜测已经得到了验证。
真是可笑,自己做出了这样足以震动后宫的事情,竟然连让皇上见一面的资格都没有么?
更可笑的是,来的人竟然是这个自己心中一直以来最瞧不起,看不上,嗤之以鼻的天下头一号的蠢材?
自己竟然被一个这样的蠢材给看了笑话!
佟佳氏又是惊讶又是舒爽的看着眼前,越来越有些癫狂的德妃,她眼里的怨毒和怒火,几乎要扑出来喷到自己的脸上。
她怎么会突然气成这个样子,难怪自己来前淳贵妃说了那样一番话。
佟佳氏来见德妃之前,去先到乾清宫西暖阁探望了玥滢。
两个同样被德妃害得够呛的病号,看着对方的惨样儿,倒还真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
佟佳氏虽然人算不上聪明,但也不是真的傻,她只是性子耿直,因从小被家里娇惯的,只知道以蛮力行事,不愿变通取巧,这才屡次被算计,吃了不少暗亏。
这次康熙与她一说完,德妃在胤禛身上使得手段,她瞬间就反应过来,自己因着在闺中就喜爱骑马涉猎的,身体一向不错。
除了在生孩子这方面有点问题,需要调养之外,她与后宫这些较弱的女子相比,那简直是羊羔和牛犊的差距,想想当年她把敬嫔压在身下猛揍的光辉事迹,就能知道她体魄多想强健了。
可自去年以来,自己的身体就越来越弱,一直头疼恶心的厉害,太医也查不出什么原因,只说是上次生女儿时亏了气血,叫好好调养。
这下可终于找到了原因,佟佳氏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气恼的几欲发狂,恨不得德妃就站在自己面前,好让自己能手撕了她。
可随即,她心中的想法竟不是急着去找德妃算账,而是无比担忧胤禛。
那孩子从小就责任心极重,不是自己身上的事情都要往自己身上揽,这下子因他出了这样的事情,这孩子得自责内疚成什么样啊?
也不出她所料,胤禛果然是因为太过内疚难过,心神受损,昏迷了一段时间之后,竟然还发起热说起胡话来。
佟佳氏守着胤禛直到孩子退了烧,睡的安稳了,这才有功夫想起来要找德妃出气。
这小贱人要害自己也就算了,这么多年,两人也算是冤家路窄,大大小小,明里暗里的小动作从来没断过。
自己脑子不够用,算计不过对方,她认了。
可胤禛是那女人的亲生儿子,用自己儿子行这种手段她可为胤禛考虑过一星半点么?
“虎毒还尚且不食子呢,这贱人心思阴毒的简直还不如畜生呢,皇上还问我想怎么处置她?我看就把她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了都便宜了她!”
佟佳氏坐在玥滢的床前,咬牙切齿的恨声骂道。
玥滢背靠着垫在,半坐起来,看着佟佳氏这样子,倒有些感慨,她竟是替胤禛不忿倒比她自己还多谢。
“皇上也是这么说的,觉着怎么处置她都不解恨,就是把她杀了,也难消了这口气,这才想着交由你这个大苦主来处置。”
佟佳氏听到这倒是蹙起了一双细眉,眼睛转动,思索着怎么处置这个自己恨了近十年的贱人。
“要我说啊,这乌雅氏这些年来,汲汲营营,算计完这个算计那个,就没停下来过,她到底为了什么?慎刑司的人赶在那个秀心咽气前的一刻,撬开了她的嘴,说了些事情倒让我琢磨出了些许。”
玥滢语气有些淡淡的道:“说起来,她这辈子,求得不过就是让人看得起,她一路往上爬,为了名位利用自己的儿子,再算计你,算计敬嫔,算计我,到最后不过就是求这几个字。”
“像她这种人,最怕的应该就是被人看不起,卑微的如蝼蚁一般的活着,任谁都能踩上一脚吧。”
话说到最后,语气里竟带出了几分怅然和唏嘘。
对于乌雅氏这个女人,她是恼的,是恨的,是厌恶的,但品品她的人生,到最后,竟还觉得这个人真是可怜。
一辈子为了别人的眼光活着,费尽心血的谋划,筹算,都只为了在别人眼中的风光无限,可内里呢,再光鲜的驱壳下,没有温情,充满了自卑和怯懦,何其可悲。
“她这样的人,最怕的可能就是被你看不起,你若在她面前愤怒的发狂,她没准心里反倒得意自喜,但你若无其事般不将她放在眼里,她才会真的难受失落。”
“娘娘若是过去见她,不妨一试。”
佟佳氏看着眼前这个依然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女人,心中不禁就有些佩服起淳贵妃来。
这人怎么真的像她和自己说的一样,只要自己进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要假装若无其事平静的看着她,她就能气的失态发疯了?
乌雅氏此时已经被心中的恐慌和怒意填满,顿时冷笑着尖声道:“就算你们知道了又怎么样,你活不长了吧,那个女人估计也是元气大伤了,而且经过这一次,你以为你还能和四阿哥母慈子孝?”
她脸上的笑意有些恶毒,声音带着一种阴冷的嘶哑:“做梦吧,无论到什么时候,他都是我的儿子,我生出来的,体内留着我的血,你很恨吧?”
佟佳氏一直以来维持的平静面容瞬间破裂,不得不说,乌雅氏可能是整个后宫中最了解她的人了,瞬间就抓到她的逆鳞上。
“你这个包衣贱婢,你有什么脸提四阿哥,你也算母亲?你也配?”佟佳氏尖着嗓子怒吼道。
“我告诉你,他就是本宫的儿子,至于你,辛者库倒是还缺个刷夜香桶的,明儿你就去吧,四阿哥怎么会有一个刷夜香桶的贱奴母亲?”
佟佳氏边说着,边缓和着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脸上竟也浮现一丝笑意,那笑意里带着一种畅快的恶毒。
“不,不可能,我是皇上亲封,进了玉蝶的妃子,可以打入冷宫,可以一杯鸩酒赐死,怎么可能入辛者库为奴?”
乌雅氏脸上现出了惊恐和不可置信,她没想到,康熙竟然会这样处置自己,这怎么可能。
“德妃已经死了,现在你只是辛者库贱奴乌雅氏,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了,你就慢慢的在辛者库的夜香桶烂掉吧。”
佟佳氏张狂的笑着,是她一惯最喜欢的带着些跋扈的笑。
乌雅氏曾一度在心中不屑又嘲讽过她这样的笑容,毫不内敛,看着蠢笨不堪的笑。
可是这一刻,这个笑容看在乌雅氏的眼里,竟然灿烂的刺痛了眼睛,她身子一动就想向佟佳氏扑去,只是她一天一夜没吃饭,又坐了的身子发木,行动竟也迟缓的很。
“来人!”佟佳氏高声唤了一句。
门立刻被推开,莞珠立刻带着几个身强体壮的太监进了来。
“开始吧。”她笑着道。
第105章 静好
佟佳氏嘴角的笑意既深且甜, 这让她原本有些憔悴的脸色顿时显得容光焕发起来。
她看着眼前不断挣扎着的女人, 两个年轻力壮的太监从旁死死按住她的臂膀,拧在身后,女人秀丽的脸庞因疼痛而扭曲狰狞着。
莞珠从带来的一个食盒子里端出了一碗黑乎乎极粘稠的药汁,走到德妃身边,掰开她的嘴就狠狠灌了进去。
“呜呜,呜呜呜———”
乌雅氏死命摇着头, 乌黑的药汁在她的挣扎之下倾洒了一些,落到了她那件鲜丽的玉色宫装上, 洇出了一个个墨色的暗渍, 触目惊心。
一月后。
辛者库。
“那哑巴哪去了,昨儿她那夜香桶又少刷了十几个, 早上安管事派人过来点数, 又累得我挨了一顿数落, 这杀千刀的贱人, 看我今天不收拾死她!”
一个膀大腰圆面色凶恶的粗衣婆子满面怒色, 一双细弥的眼睛被上下肿起的脂肪包裹着, 看的出来实在努力的睁圆想显示一下她的威势,却毫无作用。
另一个腰背有些佝偻的女子讥笑道:“她啊, 还在那屋子里做着当了主子娘娘的美梦呢, 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个傻子,满脸的烂疮还成天的在那端着范儿, 安管事都收拾她多少回了, 也不改改那德行。”
昏暗陈旧的屋子里, 一个脸上长者脸上长着许多泛着紫红色中泛着淡黄疮包的女人正缩在屋子里的墙角,边上站着一脸阴沉的管事太监。
那太监手里拿着用来刷夜香桶的粗大刷子,狠狠抽打在女人的身上。
“我可告诉你,你今日要是再敢少干一丁点的活,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明早夜香桶要是还少,你三日的饭食就不用领了。”
那女子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抽打,刷子上还带着难以形容的呛鼻味道,打湿了她粗糙发灰的衣服上。
女子“吚吚呜呜”了半天,却一句囫囵话也没说出来,只眼里射出了怨毒的光。
那管事太监瞧了,顿时“哎”了一声。
“呦,还敢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以为你是谁啊,别是做梦做的糊涂了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吧?”
那太监举起手中的刷子,又狠狠抽了下去,那女子行动迟缓了半分,没能避开,被这一刷子当头抽在了脸上。
“呜——”的一声,是那女子哑声的惨嚎。
只见拿刷子头上,淋淋漓漓的沾满了淡黄中带着血丝的脓水,这一刷子下去,竟是把那女人脸上的脓疮刮破了大半。
鲜血中带着些许淡黄的脓水从女人脸上留下,女人的五官疼的扭曲着,狰狞而可怖,宛若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夜叉一般。
阴暗的屋子里,一个宛若恶鬼的女人眼中的目光怨毒,看得那管事太监竟是心头一凉,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他下意识的抖了抖肩膀,色厉内荏的道:“你,你给我等着,我倒要看看你能倔到什么时候?”
说完便如逃脱一般有些脚步仓皇的转身出去,又将那有些破旧的房门狠狠关上。
“这三天就把她关在这里,不许给吃食清水,便溺由她,哼,敢跟我玩这套,爷爷我孩子时候就不怕了!”
管事太监尖细的嗓音在门外响起,接着几个有些谄媚的女声急忙应和着。
屋子里的女人蜷缩成一团,窝在角落里,从衣角上撕下一小块布,强忍着疼痛按在自己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