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滢有些惊疑的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太皇太后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超过六十的清朝,已经属于是极高寿了,就算是这时候去了,要是在民间,都能算的上是喜丧了。
只是对于康熙来说,太皇太后在他的生命中扮演这太重要的角色。
他年幼失怙,懵懵懂懂之时被推上了皇位,没多久母亲也去了,幼小的皇帝面临这朝野上下虎视眈眈,宛若一头羔羊活在虎狼堆里,每日都是提心吊胆。
唯有依靠着太皇太后,教养他习文练武,帮他肃清朝中结党之人,稳定政权,为他娶妻教子,可谓是康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位长辈。
即便如今他已成长为了成熟冷漠的君王,可只要有太皇太后在,他就仿佛在心中有了一个依靠一般,累了总能有个地方歇歇脚,喘口气。
可如今,就连这最后一个可以依靠的长辈也即将离他而去,回顾自己人生之路,只见一个个重要的人都在离自己而去,留下的是模糊而冷漠的背影。
康熙紧紧抱住怀中柔软馨香的身躯,心中渐生寒意,自己难道真的是刑克六亲的命格,不然怎会自己重视的人都一个个的离自己而去。
玥滢被他勒得有些疼,却也没出声,只是伸出手抱住了男人的头,另一只手在男人背上轻轻拍着。
暖色的烛光下,两人抱在一起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那样纠缠亲密。
也许是因为太皇太后的事情对康熙却是是个很大的打击,这一个晚上康熙睡的很不踏实,辗转翻身,玥滢本就一肚子心事,叫他这么一搅和更是睡不着。
她翻过身,和男人面对面,伸出纤细的食指想要抹平男人眉宇间紧紧蹙起的纹路。
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突然间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个男人是她在这个年代除了有着自己血脉的孩子们外,最亲近的人,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他疼她,护她,爱他,她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好。
她也知道,几年前的他对自己有所求,可直到如今,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爱不爱康熙。
而在两年前,当康熙得知自己身体情况的时候,这件事他再也没提起,仿佛他已经不在意自己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那样一颗真心。
白皙的手指轻轻抚在了男人浓密的眉上,玥滢神色复杂的盯了良久才闭上了眼。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
腊月里的天儿,冷的仿佛能滴水结冰,玥滢这两年格外的怕冷,罩着一件厚厚紫貂斗篷,手里还捧着鎏金暖手炉,在弄巧的陪伴下进了寿康宫。
寿康宫里是安了地龙的,往年都是不必再多加炭盆的,只是如今,角落里摆了多个炭盆,屋子里被炭火熏得人脸上发烫。
这几个月,太皇太后的身体越发不好,清醒的时候少,昏昏沉沉睡着的时候多。
这两年因着佟佳氏身体也不好,这宫务之事就又落到了钮祜禄氏身上。
如今她膝下有十阿哥这个皇子,又出身大族手握宫权,可谓是后宫中最春风得意之人。
玥滢到的时候,钮祜禄氏也已经到了,在宫中历练了这许多年,她早已褪去了当初的稚嫩怯懦,一身靛蓝色织锦绣仙鹤旗袍,头上插着银制嵌祖母绿宝石扁方。
这一身打扮显得她十分雍容端方,冷不丁瞧着倒是有两分当年其姐钮祜禄氏皇后的范儿了。
一见了玥滢,她起身笑道:“妹妹可来了,快喝口热茶暖暖,你身子不好,自己也要多加保重才是。”
玥滢淡淡一笑,行了个平礼,这两年,随着十阿哥渐大了,也入了上书房,钮祜禄氏的腰杆子也硬了许多,再加上自己如今身子不好,很少出外走动,两人之间的关系日渐生疏冷漠。
如今,也就剩下点着面子情了。
不过玥滢倒是没什么不舒服的,自己样子就算不说,旁人看着也知道不是什么命长的,再加上承乾宫的佟佳氏也整天病歪歪的模样,这两年康熙又没宠幸过什么新人,钮祜禄氏自是成了这后宫里头一号的人物了,这般态度倒也正常。
只要她不来主动招惹自己,其他的玥滢都懒得计较。
“太皇太后现在如何了?”
玥滢也不跟她多废话,她在这大冷天硬撑着过来,可不是来与她话家常的。
“太皇太后今儿看着精神倒还好,刚刚还念叨妹妹呢,妹妹快进去吧。”
玥滢点了点头,脱下斗篷递给弄巧,就掀帘子进了暖阁。
第107章 长久
一进到暖阁里,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长期不通风的人的体味一起, 在地龙和炭火下, 升腾成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气息。
玥滢站在门口缓了好一会儿,才走了进去。
躺在病榻上的太皇太后苍老的遍布着皱纹的脸上肤色蜡黄, 浑浊的眼睛半阖着,连呼吸都是短又急促的。
一旁的苏麻喇姑瞧见她进来,连忙起身行了个礼, 老人家头发花白,面上带着些哀伤之色,不过倒是还显得镇定。
“给淳贵妃请安, 主子一直候着您呢。”
玥滢点点头, 走到塌边坐下来, 握住太皇太后枯槁消瘦的手掌,那手掌有些凉,还有些硬,皮肤干浚浚的,摸着不像人的肌肤, 好像在摸象皮。
她鼻头一酸,险些就要掉下泪来,却又强自忍着。
“主子,淳主子来看您了,您醒醒。”苏麻喇姑站在一旁轻声叫着。
太皇太后微微掀动了一下耷拉着的眼皮, 张了张干瘪的唇, 声音微弱, 干涩嘶哑:“是滢丫头啊。”
玥滢凑得更近了些,努力扯了个笑,尽量轻快道:“是我,是丫头来看您呢,您快点好起来,胤祯和福宁还整天都念叨着说想曾祖母了,要来寿康宫玩呢。”
太皇太后的唇角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想笑一下,她急促的倒了两口气,才接着道:“两个小家伙,别让他们来了,这里,晦气。”
这段话说完,她又喘了喘,能看出来,她的身体真的已经很虚弱了,喘息的时候单薄的肩膀抖动着,仿佛飘在空中无处依萍的落叶。
苏麻喇姑连忙用上好的洁白绢帕浸了温水,在太皇太后的唇上点了点,帮她晕晕干涸的嗓子。
老人如今已是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就连水都很难喝下去了。
前一段时间,太皇太后几乎一直是昏睡状态,只用着参汤吊命,这几天康熙也罢了朝,几乎是不眠不休的守在这里,亲自服侍,至于后宫的妃嫔康熙倒是下了令,除了几个主位的,其他就不用侍疾了,省得来了在老人面前勾心斗角看着糟心。
今日是难得太皇太后清醒过来,能和人说个囫囵话了,只是众人也知道,这应该是回光返照之像了。
老人晕了点水,好似感觉好了些,接着道:“皇帝叫我赶去侧殿,歇会子,正好与你,说说话。”
玥滢用力点点头,“您说,我都听着。”
“老婆子我啊,活得够久了,如今,这大清的江山,稳固,这基业,也算是定了,我也算对得起爱新觉罗家,列祖列宗了。”
老人说这话时,浑浊的眼里仿佛闪着光,她定定的看向玥滢。
“唯独,担心皇帝。”
玥滢微垂下眼睫,心中已有些明白她想要说什么。
“孩子啊,你还年轻,你要努力,活得长点,啊?”
她苍老干瘦的手指动了动,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拍了拍玥滢的手背。
“你啊,得替我看着他,长长久久的,撑着他,知道么?”
玥滢的眼泪“啪嗒”一下掉下来,打在那干枯蜡黄的手上。
她喉头死死的哽住,心中的酸涩仿佛止不住的就冒了出来。
看着这个即将离世的老人,她有些心慌,之前的她,从未这样深切的意识到过自己也将会面临这一天。
前一世的自己也从未面临过死亡,不过是稀里糊涂的就来到了这里。
而现在,自己仿佛能听到那凄厉沉闷的丧钟声,不断敲响在耳边。
她咬着下唇,用力的点点头,她会尽力,让自己活得更久一点,为了眼前的这个老人,为了自己的儿女,为了,康熙。
“你是个懂事的,皇帝日后啊,就托付给你了。”
玥滢听着这遗言一般的话,实在忍不住心中涌起的难过。
这个老人,一辈子活得艰难,从太宗时期到世祖,从丈夫到儿子,一直以来,她的夫妻关系,母子关系都称不上和睦。
可她依旧活得通达豁然,教导年幼的康熙,扶持着他亲政,看着他一步步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君王,即便是面对自己,她依旧显得那么豁达。
这样一个女人,值得她的敬佩,这样一位长辈,也让人不舍她的离去。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
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薨,享年七十六,追谥孝庄文皇后。
康熙二十七年的新年,注定是覆着一层阴霾的。
太皇太后过世,举国皆丧,皇家服丧一般是一日代月,丧期二十七月以二十七日代替,在此期间,政务停顿,皇帝也不会临朝。
除夕夜,这个往年应该是喜喜庆庆的阖宫团聚在一起,饮宴助兴的日子,今年格外的冷清。
外面飘着小雪,宫里到处都被白色的麻布蒙着,就连灯笼也是白色绘着浓墨的孝字。
太皇太后停灵在寿康宫,宫中朝中,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皇子,宗室,妃嫔,命妇,均需为太皇太后守灵哭丧。
人数之多,寿康宫自是不能全装的下,身份高些的还好,多少能蹭上点寿康宫里的炭火,那些身份低微排在后面的,就只能是寒冬腊月跪在外面的青石板上哭了。
飘雪的天气,这眼泪一流出来都恨不得在脸颊上就结了冰珠子。
玥滢跪在靠前的位置,因着是开着大门的,室内的温度也算不上暖和,只是比外面是强上许多的。
可她毕竟体弱些,在加上穿着孝服又不能披斗篷,几阵寒风一过,人瞬间就被打的透心凉,从头到脚都散着寒意。
跪在她身边的佟佳氏也没好到哪去,自从那年德妃下了药,她的身体就越来越虚,这两年一直都缠绵病榻。
胤禛的性格原本就严肃沉稳,为着他额娘的身体就更是操心的每日皱着眉头,活生生愁成了个小老头。
待到玥滢已经觉得下半身快冻得失去知觉,边上小跑着蹿出一个小太监。
“皇贵妃娘娘,淳贵妃娘娘,皇上说要找您二位商议接下来的发丧下葬之事,还请两位主子移步侧殿。”
他声音压得很低,却防不住边上挨得极近的钮祜禄氏,钮祜禄氏目光往这边扫了一眼,仿佛没听到般若无其事的又转了回去。
玥滢和佟佳氏互相搀扶着起了身,隔着好远跪着的宫女才敢上来,扶着自家主子往侧殿行去。
进了侧殿,弄巧连忙给玥滢倒了杯热茶,又找了个暖手的炉子给她捂着,边上佟佳氏的贴身宫女也跟着忙活着。
玥滢好容易缓了过来,侧眼瞧着,却见佟佳氏面色泛青,显然是不太好。
“莞珠,你主子看着情况不好,还是传个太医过来看看。”
佟佳氏半靠在莞珠,低垂着头,唇瓣发紫,虚弱的道:“用不着,喝点热水,歇会儿就好了。”
边上莞珠急得眼睛都红了,却也不敢多劝,自己主子的脾气她是清楚的,要面子又犟得很。
这会儿若是传了太医过来,外面指不定又要传什么风言风语,四阿哥还在前面守灵,若是传到他耳朵里,指不定又得多担心。
玥滢皱起了眉,这样挺着若是出了什么事可就麻烦了。
“去叫人请太医过来。”
有些疲惫嘶哑的声音响起,两人抬头望去,竟是康熙进了来。
佟佳氏皱着细眉刚要说些什么,就见康熙挥了挥手,止住了她的话。
“把你主子送里面暖阁歇着,一会儿太医过来,剩下的人都下去吧。”
莞珠连忙应是,扶了佟佳氏进了暖阁。
屋子里一时就剩下了两人相对无言。
康熙坐到玥滢旁边,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
自从太皇太后过世前不进茶饭的半个月开始,他就一直守在病榻前,老人过世之后更是几乎不眠不休。
外面传来阵阵哭灵人们的苦嚎之声,两人就这样坐在屋里,静静的听着,陡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滑稽感。
“皇祖母,走了啊?”
康熙低声道,声音里还带着点疑惑。
“嗯。”
玥滢轻轻应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论是外面那些苦嚎的人,还是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体会到眼前这个男人的悲伤。
夜色降了下来,来哭灵的人们也都陆续离开休息了,毕竟不能让人十二个时辰都在这守着,这数九寒冬的,非把人都冻出毛病来。
本来应该轮着夜里守灵的几位阿哥,也被康熙赶着回去休息了,白天还哭得热闹的偌大灵堂,这会静的有些发慌。
康熙一个人跪在灵堂前,前面停放着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的棺椁。
他喜欢晚上在这里给皇祖母守灵,陪着她老人家说说话,白天哭灵的人太多,太吵闹,很难让他静下心来,慢慢品味悲伤的滋味。
这是他为皇祖母守灵的第六个晚上了。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轻轻脚步声接近。
玥滢在康熙边上寻了个蒲团,跪了下来。
康熙侧头看了她一眼,平静的道:“你身子不好,少熬夜。”
玥滢看着香案上点着的长明灯,火光摇晃着,映得人脸色明灭不定。
“不过就几个晚上,没事的。”
看着香炉里的香即将燃尽,她重新点燃了一注,磕头拜了拜,才又插进香炉里。
“皇祖母,这辈子不容易。”
康熙看着那个雕工精湛的棺椁,淡淡叹着。
“嗯。”玥滢只是轻声应着,这几天都是如此,她只能分享他的悲伤,却无权去劝慰置喙。
“还记得小时候,皇阿玛还在的时候,皇祖母对朕也没什么特别之处,直到皇阿玛因为那件事决意离开,伤了她的心,她才开始悉心教养,倾力辅佐。”
玥滢跪在一边静静的听着。
“朕那时候还年轻,敬爱她,又忌惮她,也曾说了许多糊涂话,一意孤行撤藩,也是为了摆脱她的控制,可是后来,朕才发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