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儿带着满身的风霜回来,蹑着脚,几乎未发出任何动静。却还是惊扰了周航,他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黛玉的目光也从书本上抽离,看向慧儿,问:“人送走了?”
“送走了。”说着,慧儿拿起桌子上的一个拂尘扫书上的灰。扫了几本书,她回头看看黛玉,似乎想说什么,但并没有开口,又回头专注的扫灰去了。
黛玉却注意到她的动作,放下书卷,问:“慧儿,你可是有什么话说?”
慧儿抿抿唇,放下拂尘,躬身道:“奴婢送翠缕的时候,听她言语之间,似乎有些看不上买她的书生似的。依奴婢说,她身为罪人之家仆,能落得一人以妻室对待,也算不错了。那书生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之家,却也有些祖传的家底子,颇是过得,她也该知足。她如今虽是妾室,却没有主母刁难,听说身边还有一个小丫头伺候,上面又没有婆婆。那书生又发誓不会再娶,过两年养个儿子,跟正室亦没什么区别。”
正在一旁擦洗茶具的雪雁听了道:“话虽是如此说,但翠缕从小是跟着史姑娘出入侯门公府的,见惯了大富大贵,锦绣高粱堆儿长到如今,许是看不上那些小家小户也未可知。别的不说,单说贾府那些贴身伺候姑娘的大丫头们,吃穿用度上哪个不比外面小官吏家的小姐还好?翠缕也是打小跟着史姑娘锦衣玉食的,如今虽然蒙难,抱负却不浅呢。”
黛玉一手撑在炕桌上,托着腮,一手给橘猫顺着毛,懒洋洋的道:“路是她自己选的,随她罢。”
这个元宵节,林府过的也并不热闹。
黛玉、林如海虽然知道周航如今已安然无恙,但旁人不知道。东宫放出的消息是太子伤重,还未脱离生命危险。储君出事,从皇帝到嫔妃无不哀戚,官员之家自然也要做一种落寞样子。
尤其是林府,林如海身为太子之师,又是其准岳丈,更该消沉。
下人的身份跟主子的身份息息相关,黛玉将来嫁入皇家,林府下人水涨船高,在外面自然也受人尊重。如今太子危在旦夕,万一有个好歹,黛玉的名声自然受损,他们也别想指着太子妃娘家之人的身份风光。因此,个个也是愁眉不展,都盼望着佛神护佑,太子能安然无恙,哪里还有心情好好过节?
元宵节那天,黛玉唯一感到的节日氛围便是院子里悬了红灯笼,厨房送了汤圆。
周航和黛玉一起坐在空间的草地上吃汤圆,你一个我一个,不亦乐乎。汤圆的个数是奇数,剩最后一个,二人同时下勺子。两个甜白瓷的汤勺在同是甜白瓷的小碗里发出清脆的碰撞,汤圆圆滚滚的打个璇儿,落在了周航的勺子里。
黛玉哼了一声,将勺子放进碗里,有些赌气的扭过头。还不等她控诉什么,一个肥嫩嫩圆滚滚的汤圆已递到嘴边。黛玉张口含了,抿着嘴对周航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周航也笑,一面将甜白瓷小碗里的汤仰头喝尽,“我怎么会跟你争?”
黛玉抿着嘴儿笑,周航挪到她身边,凑到她耳边低沉的说:“所以最好的一切,我都乐意捧到你面前。”
周航原来以为自己是一个不会说情话他女孩子开心的人。从前在中学的时候,虽然都还小,已有不少长相、家世、品味都不俗的女孩子对其表示好感,但周航看见他们只会觉得厌烦。他从未幻想过自己也会有想尽办法讨女孩子开心的一天。但真到那个时候,一切又似乎水到渠成,那些讨巧的甜言蜜语没经过大脑便倒豆子似的吐出来了。
黛玉埋头吃汤圆,没看他,耳根处却爬上绯红。周航眼睛粘在黛玉身上,在她因抿着嘴嚼汤圆而一下一下蠕动的嘴唇上停留片刻,压低了声音道:“这个是什么馅的?好吃么?”
厨房送来的这一碗汤圆看着朴实无华,其实也是费了心思的。小小的一碗,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几个汤圆,却有七八种馅料。有黑芝麻馅、红豆沙馅、奶黄馅、莲蓉馅、金桔馅、草莓馅等等,都是皮包馅多,圆滚滚,咬上一口汁液直流那种。
黛玉两腮鼓鼓吃的正香,方才的羞赧尚未放下,听到周航问,也不抬头,也不给反应。
好一会儿,在周航以为黛玉不会回答的时候,听到她用很低的声音说:“草莓馅的,很甜。”
说话的时候头也低着,几乎要埋进碗里。
但这一句话听在周航耳朵里,却如吃了蜜糖一般,他哈哈大笑起来。
当日晚上,李昭来到林府,确定周航的伤已疗养的差不多,便强行把他带回了宫,说形势复杂,儿子放在自己身边才放心。而且最近事务很多,又要追捕李承天余孽,需要周航从旁协助。
又过了半个月,李昭宣布太子已脱离危险,只要在好生修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
当日李昭便大力嘉奖了一位神医,还赐了靖王五百金。
神医便是靖王请来的,据说医术高超,当年在曾救治过昏迷多时的靖王世子。
其实神医是来京城了不错,却不是靖王请来的。他四处游历,来到京城附近,听说太子伤重的消息,想起和黛玉、靖王以及周航的渊源,便打算进城瞧瞧。
这不,正让李昭逮到空子,抓他顶事。
神医在林府住下了,除了日日窝在屋子里研究药方,便是盯着黛玉种的那些花花草草。他打小便是在药草中泡大的,对植物在熟悉不过。黛玉种的那些与别处的不同,他一眼便看出来了。每一株花草他都小心翼翼的研究,春天到了,长出来叶子的便小心翼翼的摘一片尝尝,放在嘴里细细的品。
黛玉有一次看见,便好心提醒道:“神医爷爷,那些不是药草。”
神医仰头道:“但凡花花草草,皆可入药,难道只有药书上记载的才算药草,药书不也是人写的么?”
黛玉只能笑笑表示您若是感兴趣便尽情研究罢。
太上皇、皇太后在绝食二十天的时候妥协,顺着皇帝给的台阶便下了。当日皇帝带着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和几个亲近大臣在太上皇寝宫外叩首认错,请求太上皇恢复饮食,还承诺放李承天出天牢,改为软禁在瑞亲王府。
皇帝顾忌到太上皇的面子和情绪,太上皇自知自己若再固执,等着他的将士更大的笑话。他心里又急又气,不知皇帝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使自己不吃饭也神清气爽,想把自己饿出个好歹向世人控诉皇帝不孝都不成。
如今他在内阁和户部、兵部安插之人全被皇帝撤下,连半年前病逝的王阁老都被安上个泄露朝廷粮草押运路线、里通外国、勾结逆贼的罪名,被削夺一切赠官,连家都抄了。人死了都不让他安安生生的走,还背着一个污名,亲族眷属也都落个没官的下场。
——
世人皆知太子在东宫修养,却不知周航早已伪装成贴身侍卫跟在李昭身边。
恢弘的大殿内静谧异常,李昭放下一本奏疏,揉揉紧皱着的眉头,随手又拿起一本奏疏,执起朱笔圈圈点点。过了好一会儿,他停下笔,看了一眼倚坐在御座旁睡着的周航,招手叫魏兴安上前,示意拿件绒被给他盖上。
魏兴安退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一个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周航睁开眼,看看魏兴安,又看看李昭,闭上眼仍要睡。
李昭用脚踢了踢他:“大白天的,就困得这么着?”
周航眼睛也不睁,打着哈欠控诉:“您还说呢!昨儿拿那么厚的一摞奏折让我批阅,还说批不好不准睡觉。魏公公可真是个好公公,对您的话执行的一丝不苟,真真的盯了我一夜,一个盹儿都不让人打。”
“那些官员都是闲的吗?”他瞥着嘴,表现出很是不屑的样子,“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奏折!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当专上一折奏事?这不是浪费朝廷人力么。下个雨下个雪还要上个折子,还有那些请安折,满篇辞藻华丽看得人晕晕乎乎不知所云。有一个江南的知府做个梦也要上个折子说说,说梦到有一只飞龙来接父皇成仙,说明父皇德昭日月、感动上苍。哼,一听就是胡编乱造的,偏偏你还没证据证明他扯谎,毕竟谁也钻不到他梦里去!”
李昭一面装腔作势的骂魏兴安,让他给周航道歉,一面起身去拉周航:“真困就去内殿睡去,坐在这里像什么样子,舒服么?!”
周航挂在魏兴安身上,走了几步,忽然精神大振,眼珠子骨碌碌转起来。
“父皇父皇!”他一把推开魏兴安,跑过去,拉住李昭的袖子,眼中闪烁着精光。李昭看向他:“怎么,吃仙丹了,突然这么精神?”
周航:“闻着味儿了。”
李昭挑眉,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他,意思是闻着什么味儿了,能让一个睡梦中的人突然清醒?
周航走在李昭跟前,略带讨好的笑:“父皇,您命人准备了鱼丸汤怎么不早告诉我?”
李昭叫魏兴安:“去御膳房看看鱼丸汤可煮好了?”
“不用看。”周航眯着眼深吸一口气,感受这空气中微弱的鲥鱼的鲜香之味,“已到殿门口了,魏公公去来便是。”
魏兴安半信半疑的出了殿门,果见两个小太监提着食盒候着,不由嘀咕:“殿下爷还真是小猫鼻子……”当然,嘀咕声很小很小,除他自己,旁人根本听不到。
周航吃了一碗一碗汤,餍足的擦擦嘴,说:“这汤有多的么?”
李昭从奏折中抬头,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说:“玉丫头那里,朕已派人送去了。”
周航道:“父皇想的周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算不上大肥章,不过大家不要失望,十二点还有一章噢~
谢谢亲亲读者吴建良妈妈和加肥猫的营养液
第219章
周航一整天都呆在宫内, 陪他皇帝老爹处理政务。
傍晚的时候, 一个黑影在殿内一闪, 既而十分虔诚的跪在殿下。来者一身黑衣黑袍,脸上也蒙着黑布,只露一双乌黑的眼珠, 身法诡异,分明是一个暗卫。
暗卫警惕的四顾一看,掠过周航, 眼神最终停留在魏兴安身上。
李昭抬抬手道:“无碍,说罢。”
暗卫又叩首,禀明李昭,说太上皇不相信李承钰谋反及原内阁大学士王光叛国一事, 派身边的掌宫太监福瑞夤夜出宫, 暗中调查真相。而且回宫的时候福瑞往瑞亲王府拐了一趟,表达了太上皇的关怀之情,还暗示他不要气馁,一定还他一个公道。
暗卫走后,魏兴安噗通一声跪倒,感动到涕泪横流。
“多谢主子信任, 奴才, 奴才感激涕零,以后, 以后一定豁出命去跟随主子。”
暗卫禀事,允他随侍在侧, 这是主子对一个奴才来说最大的信任了,魏兴安虽然一向自诩为主子身边第一得用之奴才,也万不敢奢望到如此地步。
李昭看一眼魏兴安,嫌弃的皱眉:“起来起来,哪有一点掌事总管的样子?!”
魏兴安擦着眼泪鼻涕起身,手忙脚乱的给李昭捧茶,却因太过激动,险些泼李昭一身茶水,被李昭嫌弃的撵走。
周航看一眼李昭:“太上皇难道真不知道李承钰和王光谋逆叛国包藏祸心?”
李昭道:“如今在太上皇眼中包藏祸心的是朕。”
周航有些幸灾乐祸:“您说,太上皇是不正盘算着怎么把您废了改立李承天为帝,或者,他二次登基?毕竟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太上皇出来主持大局也在情理之中。”
李昭瞥他一眼,挑眉,意思,朕怕啊!
周航摸着下巴说:“父皇,您还是多调些侍卫在身边罢,以防那天突然冒出来个刺客。”
李昭看周航一眼,没说话。
周航放下手中正在把玩的缠枝莲花茶盏,正经道:“我说认真的,您别不在意,是有这个可能的。”
李昭吩咐魏兴安:“调一队侍卫去东宫,守在太子院外。”
“……”周航,“父皇,东宫不需要罢,我人又不在那。”
李昭道:“正因为你人不在那,所以才更要严密防守,一只麻雀也别想飞进去。难道你想暴露你不在东宫的事实?”
周航:“……也——是。”
李昭走过去拍拍儿子的肩:“再过一个月,一个月后你的伤便也该好的差不多了,到那时便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满朝文武的面前,控诉李承钰及其党羽如何残忍的对你。现在……”
他顿了顿:“朕应该很是愤怒,漫天遍野的派人去抓捕李承钰。”
“您不是已经这样做了?”周航抬头,嘴角带一抹邪气的笑,“不止如此,您已经愤怒到连太上皇钦封的大幻真人张道士都处死了,还拆了他的清虚观。”
——
李昭看人很紧,一直到黛玉生日之前,周航都未曾抽出时间跑林府去瞧黛玉。不过,他还是精心准备了一件礼物,翡翠雕刻的翠绿翠绿的几株竹子,是他在皇帝私库里搜刮了十几天挑出来的最满意的。
黛玉一向喜欢竹子,这个礼物,他笃定她会喜欢。
当日周航跟李昭告了一天假,翡翠竹子放进乾坤袋,兴冲冲来到林府。
彼时黛玉已受了丫头们的拜,正在招待前来祝贺的各府姑娘们。周航化身小橘猫跳到黛玉身上,找了个避人的地方将礼物送给黛玉,之后便和黛玉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挠走了无数想拉黛玉套关系的势利闺秀,受了无数怨怼的目光,不过周航毫不在意便是。
吃了午饭黛玉便以身子不适为由回到内室歇息,其实是换了男装跟周航溜了出去。
至于来拜访的闺秀,由嬷嬷和女官们恭送已很是给她们面子,不必黛玉再露面。
黛玉在大街上一顿闲逛,买了无数风车、泥捏风炉等小玩意。
“好久没这么走路了。”茶楼里,黛玉推开窗子,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好怀念当初在漠北的时候,虽然条件艰苦,但可以纵马驰骋在草原上,看天高地阔,看连绵的山脉、大片大片洁白的云,没有纷争,没有勾心斗角,只有满腹的壮志和豪情,每天都是开怀的。”
周航有些怜惜的看她:“玉儿,在京城,委屈你了。”
黛玉端起茶饮了一口:“跟今儿来府里的那些女孩子比起来,我算是幸运的了,她们绝大多数一辈子都看不到草原、看不到高山,抬头看见的也不是蔚蓝的天空和漫无边际的白云,而是院子上面四角的天空。何况,我还能穿上男装在街上逛呢,她们,想都不敢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