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半年多前,林如海还是满脸病态、枯槁瘦削,行将就木,时日无多。
听到林如海问话,王谊忙起身回答。不过说些一路上很顺利,父亲也都好,承蒙大人惦记的客套话。王谊话也不多,一般都是林如海问一句,他才说一句,十分恭敬有礼的样子。谈到王英,不免说道:
“得知小侄要来扬州任职,家父大喜,说大人的文采斐然,心忧天下,可为当今士大夫之楷模,千叮万嘱要小侄多向大人学习。”
自此,隔三差五的王谊便来林府拜访,先时,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闲谈,或是下棋,或是请教学问,渐渐的便聊到时政。有一天他竟然挑起了圣上立嗣的话题,当然不是直接说圣上要立太子了,这事你怎么看,觉得哪位皇子比较有希望的话,如此直白的话不会是官场之人说出来的,除非那人读书读傻了,是个纯书呆子,显然王谊不是。
林如海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想让他知难而退。
王谊也识相,立马转了个话题:“听闻大人府里藏书颇多,不知可有曾几的诗集?”说着不好意思的笑笑,“小侄轻装简行而来,许多书籍不曾带得。”
曾几是南宋的一个诗人,其诗流传下来的不多,收藏他诗集的人更不多。林府恰好有一本,既然他开口,借给他看看也无妨。因此林如海便道:“巧了,寒舍正好有一本。你既喜欢,拿去看去,只是有一点,且要爱惜着,这个集子如今剩的不多了。”因命小厮去书房取书。
王谊愣了愣,半天才打着千儿道,“如此,多谢大人了。大人放心,小侄回去抄录一遍,即刻奉还。”
正说着,突然“喵”的一声,一只大黑猫冲了进来,一下子便窜到了王谊身上,眼神凶残,眸子呈竖着的一条线,眼看就要上爪子。
“鱼丸,休得无礼!”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字正腔圆 ,抑扬顿挫 ,如环佩相触。他话音刚落,大黑猫便噌的一下跳了下去。王谊这才有功夫打量那少年,第二次见了,少年仍旧有着让人为之一震的魅力。生的剑眉星目,器宇不凡,真是天上谪仙,人中玉树,眉眼中自带一种天生的凛然贵气,令人不自觉便生出敬畏之心。
这等气度,必非寻常人家的子弟。
世家子弟或官场之人,惯会察言观色,往往从穿着气度判断是否需要结交。周航身上穿的戴的均非凡品,皇帝心疼儿子,隔不到一个月就派人送来东西,用的穿的戴的,都是内造上用的,便是一般的勋贵之家这样的东西也不多。
联想林府家仆及林如海的态度,王谊虽然猜不出眼前这少年究竟是何出身,但不难断定,其身份必然不低,说不定是什么皇亲国戚也未可知。
“大人!”周航拱手喊了一声。虽然以他的身份,倒不需要像林如海行礼,但毕竟他是以小辈的身份住在林府,戏还是要做足的。何况,林如海还是林妹妹的爹呢,仅凭这一点,便足以受得起他周航的一拜。
弯腰抱起大黑猫,带着歉意看向王谊,“阁下莫怪,鱼丸一向调皮,好几次连我都抓,这都怪我,没有看好。”不轻不重的在大黑猫背上一拍,嗓音陡然加重,带着斥责,“你这畜生也是,你抓我也便罢了,小爷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你怎么能随便抓客人呢,你当人人都像小爷我这么好性呢,啊!”又叫,“观言!哪去了?还不快进来!”
话音未落,从外面进来一个小厮,十五六岁的样子,打着千儿道:“小的在,公子叫小的有何吩咐?”
林如海精心给周航挑了两个小厮,一名观言,一名观语。都是十五六岁,机灵能干的。
周航将大黑猫交给观言,大黑猫还想挣扎一下,被周航一瞪,乖乖的窝在观言怀里,虽然还鼓着脸,十分委屈的样子,却不敢再表现出有什么不满的样子。
周航这才满意的一挥手,“带下去,看好,别再让它出来捣乱了。”
“小的遵命!”观言躬身退下。
周航这才一掸衣裳,云淡风轻的看向林如海,“大人,看来鱼丸很喜欢这位公子呢。。”
林如海愣了一瞬,除了周航,谁都没注意到。
只见他微一哂笑,解释道:“这大黑猫有个毛病,喜欢谁就往谁身上跳,贤侄莫怪。”
“呃,这样,倒挺逗人的。”王谊讪讪一笑,明白周航口中的鱼丸便是那个大黑猫。心里一半不悦,一半是纳罕,也不知是谁,怎么给猫取了这么个名儿。刚要再说什么,可巧去取诗集的小厮回来,便接了诗集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去。
此后,王谊倒有十几天没有再去林府拜访。林如海也已经查明,王谊是来替大皇子做说客的。至于其父王英是否介入夺嫡之争,目前尚不清楚。当今圣上明面上的皇子有三个,至于为什么说是明面上的,不是因为还有一个尚未认祖归宗的周航么。其中三皇子还小,与前两位皇子相比,自然没什么优势。斗的最激烈的是大皇子、二皇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乃为礼法。
虽然,自古以来,不按规矩来的帝王多的是,但是往往留下话柄,臣子百姓多是要说闲话的。
所以,王谊支持大皇子也不是没有根据。
至于二皇子,其母出身高贵,乃是太后的内侄女儿,当今的贵妃,其兄乃是太上皇的宠臣,手握着京城十二卫的兵力,实力雄厚。有这样的外家,他自然有看不清母亲是个小家碧玉的大皇子的资本。
两位皇子都拉拢了一部分官员,大皇子礼贤下士,颇得文人的青睐,二皇子则在外家的帮助下,拉拢了一批武将,二者明争暗斗,势均力敌。
不过,他们便是斗得再厉害,最后也不免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为,圣上的心已经偏了。
圣上看周航的眼神林如海可是亲眼所见,其中的爱怜、疼惜与欣赏,让他这个爱女成痴的父亲也觉得汗颜。父子二人的相处不像是天家父子,比寻常百姓家还要温馨有爱。
——
盛夏的夜远不如冬天来得寂静,夏虫不住的低鸣,树梢间夏蝉成夜的吵闹,空气闷热,因前两天下过雨,路边的小坑里积存了不少的雨水,隐隐传来青蛙低沉憨厚的“哇哇”声。
就在这个闷热吵闹的夜晚,林如海带着一众十几个人登上了运河不远处的一个塔楼。卫士举着火把在前方照明,周航跟在林如海左边,右边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吏,名叫张宇,是个九品芝麻官,在盐课衙门起草管理文书。此人写的一手好文章,无论什么文书交到他手里管保写的有声有色,写一件事的时候,条理清晰,读了文书便像是亲眼看见了一样。
许是因为这样吧,林如海时常带在身边,颇为信任,类似于现代某些官员的机要秘书。
因此,周航跟他也熟。
张宇走着走着,突然踉跄了一下,周航小道:“张小哥,怎么,怕了?”
塔楼估计是长年不住人的缘故,到处是灰尘,走起来有些吱吱呀呀,白天还好,晚上黑魆魆的,倒有点瘆人。
张宇强作镇定:“没有,谁怕呀!”
周航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跟张宇还没有熟到可以毫无顾忌开玩笑的地步,再说下去,这小哥要恼了,想着叹了口气,问林如海,“大人,半夜三更的,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林如海道:“有好戏。”却不肯再说了。
周航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好戏,但林如海既如此说,一定就错不了。他倒好奇是什么好戏,最好越热闹越好,回头他好讲给黛玉听。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塔楼顶层,卫士点了灯,搬来两个圈椅,林如海和周航坐了。
多好便是运河,月光现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甚是好看。周航想,可惜黛玉不在,不然一块欣赏欣赏月光下万千星子洒落在运河之上的美景,也不失为一大快事。
正想着,忽见前方火光大亮。
林如海淡然道:“好戏来了……”
第74章
林如海携周航及众人登上运河旁塔楼, 极目远眺, 漆黑的天空中忽然火光大亮, 先是一阵冲锋的嘶鸣,然后便是激烈的刀枪碰撞之声。哀嚎、嘶鸣、火光……虽未亲眼所见,只听声音, 便不难想象出前方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夜幕漆黑,虽有月光,到底隔得远, 其他人看不真切,周航却看的分明。
运河上三只艘大型漕运船只,被数百黑衣人包围,护船的甲兵正跟作乱的黑衣人战作一团, 火光和厮杀声便是从那里传出来的。甲兵虽都是从数千将士中精挑细选的, 个个强悍,到底人数上差了些,只有不到一百人,因为寡不敌众,节节败退,越打地盘被压缩的越小。
其中一艘船着了火, 另外两艘船已经被黑衣人占领, 往南边开去了。
劫税银!这是周航的第一想法。
三艘船都是盐课船,也就是说, 里面装的是去年一年的盐课银子。盐课银子本该是早上便走运河水路出发的,因收到可靠消息说有人打盐课银子的主意, 林如海做了布置,早上开走的船里根本没有盐课银子,真正的税银都存在三只不起眼的漕运船里,预备三日后出发。
两淮盐商之富,天下有名,而每年这些盐商都要缴纳大量的盐课税银给朝廷。这是一个十分庞大的数目,每年仅江淮地区的盐课收入,便占朝廷总收入的三分之一左右。那三只船看着不起眼,里面可都是货真价实的黄白之物。
现在竟然有人要劫运送盐课银子的船只,这可不得了!
劫持税银,罪同谋逆,那是要诛九族的,到底谁这么狂妄?
丢失税银的罪名也不轻,虽不至于诛九族,小命基本上也要玩完。便是碰到贤明惜才的君主,不忍诛杀臣子,一般也要贬官或是流放。若是税银真在林如海手里丢了,那可惨了。
周航先是一惊,转念又一想,林如海既然能如此悠闲的在这里隔岸观火,而且显然一种看好戏的态度,怕是一切早在掌握之中了。
“大人!”小吏张宇指着前方,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大叫,“不好了大人,有人劫税银!”
他这么一喊,边上的卫士不仅讶异道:“什么税银?”
张宇:“盐课银子,清点好运往京城的!”
卫士:“盐课银子不是早上就运走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张宇:“早上运走的不过是石头罢了,糊弄那些贼人的障眼法。大人得到消息,历山飞鹰要打盐课银子的消息,便想出了一个偷梁换柱、暗度陈仓的法儿。故意大张旗鼓的运送银子进京,以迷惑历山飞鹰那帮逆贼。其实真正的盐课银子并未运走,就放在那三艘船里,预备三日后子时出发的。”
历山飞鹰是一个大盐枭,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是什么,只知道这是一个很难对付的狠角色。他手下盐场无数,有自己的武装,为人十分狡猾,朝廷屡次剿杀,都被他逃脱了去。
关于这个人,民间有许多传说。虽然说什么的都有,不一而足,但有一点是毫无争议的,此人十分有钱,至于有钱到何种地步,谁也不知道。传闻,有一次江南闹洪灾,数十万的百姓流离失所,历山飞鹰一次便收纳了近万人,妇女及年老体弱者在盐场做工,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便加以操|练,扩充增强武装力量。
此人在两淮、江南据点无数,朝廷也屡次派人镇压。无奈狡兔三窟,捣毁这处,那处又起来了。摧毁这个,那个又大张旗鼓的搞了起来。甚至,才摧毁一个据点,没过多久,又死灰复燃起来。这些年,光是总在这一处的军需,便不知凡几。
据说朝廷里也有沆瀣一气者,那些子朝廷命官,并非个个都有忠义之心,重利之下,什么事做不出来?这也是屡剿不止的一个重要原因。
从前,这历山飞鹰不过是搞些私盐,却没敢打过朝廷税银的主意。毕竟贩卖私盐,虽是大罪,到底没有直接危害朝廷,朝廷也不会倾过多的兵力对付一个毛贼,他们或还有其生存的余地。但是劫持朝廷税银,罪同谋逆,朝廷绝不会不管不问。
从前历山飞鹰虽然狂妄,却从来不敢触这个霉头,这次不知为何,竟如此肆无忌惮起来。
卫士一听有人劫税银,不禁都躁动起来,个个握着刀瞪着眼要冲下去拼命的样子。
一人道:“大人,还等什么,快下令让兄弟们下去保护税银吧!”
另一人道:“是啊,大人,历山飞鹰这王八羔子,连朝廷的税银都敢劫,老子这就下去,穿他一千个窟窿眼子!”
“是啊大人,快下令吧,再晚别说税银,毛都没有了!”
虽然离得太远,只能看到一片火光听到咆哮着的厮杀,不知道对面战况如何,但事关税银,丝毫马虎不得,一个不好,就是脑袋搬家的下场。而且,他们堂堂的朝廷官兵,若是连一帮子土匪都不敌,传出去也没法见人了。林如海越是云淡风轻,他们就越是着急,恨不能立刻就冲到运河上,将那些贼人全部手刃。
偏这时,周航说了一句:“大人,三艘船都已被贼人控制了。”
众卫士听了,越发着急。也顾不上黑灯瞎火的,周航怎么是如何得知的了。
“大人!”纷纷跪下请命,“让卑职们过去吧。”
情急之下,没有人想到若真是税银船如何只有区区不到一百的兵士押运,便是只有一百人,也该是武功高强的劲旅,不会如此的不屑一击。
再说,近百人的守卫都没有办法,他们便是去了又能如何?
“大人,不能再等了!”
已经有性急的卫士忍不住要拔剑冲下去了,却碍于出发前林如海的严令,任何人没有他的命令不许轻举妄动,而不得不强行按捺住。焦躁的情绪冲击着胸臆,如狂吠的海啸遭遇冲天的大坝,堵成满脸的通红。
“很好。”林如海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好整不暇的理了理衣裳。
这短短的两个字,如泉水叮咚,不急不躁,虽实在卫士说过不能再等以后,周航却知道是回应自己的。三艘船都被黑衣人控制了,他说很好。周航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这一切都是林如海安排好的。
虽然不知道林爹爹这次为何瞒的这样周密,连自己也不告诉,不过,很快就知道了,不是么?
卫士们听了这两个字,倒像是喝了兴奋剂一样,拔出剑就要冲下去。
他们当是林如海同意了。
“慢着!”林如海道,“谁让你们拔剑的?”
“大人……这……”卫士们面面相觑,最前面,距离林如海最近的那个卫士很茫然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