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纪时下车前,导演拦住她,递给她一个安全头盔。圆圆的头盔顶上连着一只迷你摄像机,这是综艺节目里非常常见的装备,可以以第一人称视角记录嘉宾的行为。
苏纪时哭笑不得:“导演,这种事情就不用拍了?”
导演委屈道:“重点是摄像机吗?重点是头盔!苏老师,狗咬伤身体还能治愈,要是咬到头,那多危险!”
苏纪时这才明白自己误解了导演的良苦用心,赶忙道歉。
导演嘿嘿一笑:“当然,‘顺便’称录一些素材,之后咱们剪片子也用得上嘛!”
苏纪时:“……”日,白道歉了。
待一切准备完毕,苏纪时两只手各拎着一大壶热水,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跳下了大巴车。
在他们抵达可可托海之前,大雪下了数天。积雪的深度超过膝盖,苏纪时一脚踩下去,仿佛陷入了柔软的云端。
只是这片云,是冰冷刺骨的。
凛冽的寒气自脚底钻上来,不管穿了多厚的保暖裤也无法抵御那阵凉意。苏纪时深知越是停止不动就会越冷,她没再耽搁,艰难地迈开腿,向着狗群走去。
新疆的雪和别的地方的雪不一样。
很多地方的雪是绵密的、厚重的,黏性很大,可以轻而易举用手握成一个雪球,然后雪滚雪,最后滚成一个庞然巨物。
而新疆的雪不一样。它很轻很脆,像是一捧用冰雕成的艺术品,轻轻地叠在那里,像是没有重量。
苏纪时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热气在零下四十度的气温里迅速凝结成了小冰凌,车灯一照,亮晶晶的。
苏纪时回头看去,只见车内一张张关切地脸庞挤在前挡风玻璃那里,正担忧地望着她。
苏纪时冲他们比了个OK的手势。
当她转回身时,却被吓了一跳——两只体型庞大的野犬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正立在那里,用两双清澈的犬眸凝望着她。
“它们的眼睛……”
她喃喃。
刚刚站在车上向下望,这群野狗看着脏兮兮的,毛色杂乱,尾巴耷拉在双腿之间……光从外形来看,根本无法和城里的宠物狗相提并论。
可当她走下车,近距离观察它们时,她赫然发现,原来这群狗都是“异瞳”!一只眼睛如天空般湛蓝,另一只眼睛则似泥土般的漆黑。
狗的异瞳是一种蛮少见的遗传现象,常见于哈士奇、边牧等品种犬。但异瞳并不是显形遗传,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但是现在,整整一群野狗都是异瞳!它们的两只眼睛里,同时盛满了宁静的夜晚与晴朗的晨色。被那样的一双双眼眸注目着,苏纪时心中最后一分紧张感,忽然就散去了。
她迈出一步,鞋底踩扁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有几只狗发出警惕的“呜呜”声,苏纪时的身上却没有显露出一点胆怯,而是继续以缓慢而坚定地步伐,一步步迈向了受伤野狗的方向。
苏纪时并不知道,这一幕落在车上其他人眼里有多么神奇——
原本阻挡在大巴车前的狗忽然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露出了一条小径。野狗们安静地矗立在雪地中,注视着那个看似瘦弱的人类女孩,迈进了它们的警戒范围之内。
一步又一步,一米又一米,即使积雪拖慢了苏纪时的脚步,但最终,她还是抵达了受伤的犬只身旁。
离得近了,苏纪时才发现,原来这只伤犬年纪非常大了。
它的皮毛同其他狗一样,也是黄黑交加的杂色,但是它脸部的皮毛渐渐转为白色,嘴旁、眼周更是白的彻底。人老了,胡子、头发都会变成白色,动物也是一样的。苏纪时估摸这只狗年纪至少有十岁了,能够在如此恶劣的野生环境下活到十岁,实在不容易。
刚开始,苏纪时以为这群野犬会保护这只伤狗,一定是因为这只伤狗是它们的“头领”,可靠近后她才发现,这只伤狗居然是只母狗!
母狗的眼睛也是璀璨剔透的双色异瞳,根据它的年龄推断,它很有可能是这群野狗的母亲!它们用身躯为它遮雪避风,甚至不惜对抗人类制造的工业巨兽,只是为了保护它的性命而已。
……自然界的生存法则,有时残酷的令人类心颤,有时却温柔的让人落泪。
苏纪时心里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
听到她靠近的声响,受伤的母狗抬起头,看向了她。
周围的野狗顿时紧张起来,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声,甚至还有狗,呲出了一口犬牙!
被这么多只大型狗围住,耳边听着狗群们“环绕立体声”般的恐吓,若是换一个人,早就吓趴了。可苏纪时并没有被外界的声音打扰,依旧镇定地望着那只伤犬,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我是来帮你的”。
狗没有办法听懂人话,但是它们能读懂人类的意思。
这个人类女孩的身上好像有一股魔力,足以让群山、足以让天堑、足以让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每一个生灵都臣服在她的脚下。
寒风呼啸吹散她的发髻,却吹不灭她眼中的星火。
女孩放下水杯、摘下手套,向着那只受伤的野犬递出了手。
零下四十度的气温,瞬间带走了她掌心的温度,肉眼可见的红色从指尖泛起,不过短短半分钟的时间,她的右手已经凉成了一团冰。
可她的手掌依旧执拗地伸在半空中,没有颤抖。
“你可以相信我。”她静静道,“我是来帮你的。”
她看着它,它也看着她。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只母狗缓缓垂下脖颈!用湿润的鼻尖嗅了嗅她的味道,然后便把它滚烫的下巴,搭在了苏纪时的掌心之中!!
——在这一刻,它选择信任这个陌生的人类女孩。
因为苏纪时的头顶有一台固定的小摄像机,这一幕,自然被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下来,同步传送到了总导演手里的监控平板上。
留着口字胡的导演没忍住“嘤”了一声,感动地靠在了总策划的肩膀上。再看刚刚还铁石心肠的总策划,这时也被感动地眼泪汪汪,使劲拍着身旁导演的胳臂,激动不已地说:“这段绝对不能剪!!不能剪!!!给我全部保留!!给我配上最煽情的音乐!!等到节目播出后,我要把它送去discovery总部参加《人与自然最美的十个瞬间》年度评选!!”
总导演愤而怒骂:“……你真庸俗!满脑子都是收视率!”
总策划:“不!我满脑子只有奖金!!你知道现在台里有多重视这个节目吗?来之前我还担心可可托海这趟行程没有爆点撑不起收视率,现在我已经想好今年的年终奖到手后要怎么花了!”
总导演:“……现在才一月份,刚发完去年的年终奖。”
总策划:“社畜的盼头除了年假,不就是奖金了吗?年初盼年底,没毛病啊!”
他们俩人在车厢内的窃窃私语,正被野狗环绕的苏纪时,自然是听不到的。
她在得到那只受伤的母犬的信任后,便开始专心致志地为她清理伤口、融化冰雪。
网上经常会有网友分享“极寒地区户外泼水”的视频,滚烫的热水在接触空气的一瞬间就会结冰,变成满天的冰凌。那些视频绝非特效夸张,在这么寒冷的可可托海,保温杯的杯盖刚一拧开,温度便开始迅速下降。
苏纪时携带了两个容量巨大的热水壶,她小心倾倒杯身,让热水先流到母狗的伤处,冲掉脏污与血迹。
生在极寒之地,母狗身上的皮毛很厚,摸上去像是一块绒绒的、有点扎手的毯子。手直接陷进了皮毛里,她甚至都无法直接触碰到它的皮肤。
她能够摸到,母狗的左后腿已经完全被撞断了,软软地耷拉在那里,轻轻一碰它便呜咽的叫唤,疼得浑身乱颤。可她并没有野外救助动物的经验,没有办法帮它做固定,她只能尽力提供有限的帮助,其他的,全看天意。
一壶水用尽,另一壶则用来替它融化冻住残肢的冰雪。
她一点点控制速度,让滚烫的水流冲刷着那块厚重的冰。当她倒水时,狗群们寸步不离地在旁边守着她,有的狗盯着她的手,有的狗用长长的鼻子拱她,还有的狗焦急地呜呜直叫,像极了一群小朋友。
渐渐的,随着那壶水逐渐浇完,母狗的伤腿猛地一挣——它终于从冰雪下挣脱出来了!
它艰难地用三只脚站在那里,伤腿蜷缩在下腹部,可即使这样狼狈,它依旧威风凛凛。
它躺着时就显得很巨大了,现在一站起来,更是让人心惊。它肩高将近八十公分,身长一米有余,宽吻方头,一双湛蓝与暗黑色的异瞳承载着令人刻骨难忘的回忆。
聚集在苏纪时面前的野犬,不是一只、两只……而是整整一大群!
那么多只巨型犬围在她身边,用一双双异瞳盯着她,嘴里发出低沉的吼声。
留在大巴车内的其他工作人员心脏猛缩,秦丘更是急得团团转:“这群白眼狼,不会翻脸不认人?!”
所幸,众人担心的事并未发生——只见那只受伤的母狗忽然仰起头,对着天上的皓皓明月,仰天长啸!在它的带领下,一个接一个的,所有围绕在女孩身边的野狗全部仰起头,对月长嗥。
它们的血脉里刻有狼的基因,这声声嗥叫,便是无法说话的动物,唯一能对人类女孩表达谢意的办法。
在众犬环绕之中,苏纪时静静站在那方银光素裹的世界里,眉眼弯弯,轻声浅笑:“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
待野狗群散去后,苏纪时便踩着来时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大巴车上。
迎接她的,是震耳欲聋的掌声,还有followPD手里的摄像机。
恍惚间,苏纪时还以为自己是完成了登月任务的英雄呢。
“好了,别围着我了。”苏纪时立即投降,“天这么冷,我都要冻僵了。我现在只想赶快到营地好好休息,别再围着我拍了!”
小霞赶忙从人群最后挤过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把她按在座位上,忙前忙后地给她倒热水、喂能量棒。
苏纪时双手被冻得通红,像是有无数根小刺在扎着皮肤一样。小霞急得要命,把暖宝宝往她手里一塞,又张罗着去找暖水袋。
苏纪时见她像个小蜜蜂一样忙前忙后,想拉住她,结果不知怎的,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忽然从苏纪时的口袋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不等苏纪时伸手捡起来,小霞已经眼疾手快地把它拿起来了。
“苏姐,你东西掉……咦?!!”小霞揉揉眼睛,仔细盯着手心里那团皱巴巴的黑色块状物体。这东西越看越眼熟、越看越眼熟……
“这是什么?”小霞板起脸来问。
苏纪时镇定自如:“这是一块戈壁泥石,出机场的时候在路边发现的。可可托海没有戈壁,不知怎的会出现在这,我觉得有趣,就捡起来了。”
“——可你刚刚说它是虎粪!!”要不是顾忌到车上还有其他工人员在,小霞绝对要爆炸了,“你还说、你还说带着它,野狗就不敢靠近你!”
苏纪时本想做出一副“诚心认错”的表情,无奈她天生缺乏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好啦,我要是不找个借口,你们肯定不会让我下车的啊。”
小霞都要被她的胆大包天气哭了:“苏姐,你胆子怎么这么大,难道你就不怕自己出意外吗?”
“不会出意外的。”苏纪时狡黠一笑,拉着小霞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裤兜内。
裤兜内,一个硬邦邦、笔直笔直的东西,正顶在小霞的手心。
小霞:“……”
小霞:“…………”
小霞:“………………”
小霞:虽然我猜出来这是什么东西但是依旧觉得很心塞.jpg
苏纪时得意道:“有我这个大宝贝在,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到我的!”
第76章 可可托海(三)
顺利解决了路上的小插曲,节目组一行人终于在晚上十一点抵达了营地。
刚下过雪,天空晴朗一片,漫天星子洒满夜空,映衬着脚下的雪地。
原本,几位艺人还在担心节目组会让他们在冰天雪地中住帐篷,没想到节目组准备的住宿环境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想——只见在避风的山坳里,数十顶毡房连成一片,每一顶的面积都足有二、三十平米!远远望去,这一整片白色毡房就像是一座巨大的行宫,气势恢弘。
“这是……蒙古包?”严长辉饶有兴趣地说,“我之前在蒙古拍戏时,住过蒙古包,还挺有趣的!”
“严老师你这话可不要当着主人家的面说。”苏纪时笑道,“这是哈萨克族的‘宇’,外表看上去确实很像蒙古包,但房顶和外墙装饰都有一定区别。”
对于不熟悉新疆风土人情的游客来说,总是会弄混这两种毡房的区别。但苏纪时作为一条地质老狗,每次出野外前,都会事先做好功课,避免触犯当地群众的忌讳。
留给五位嘉宾的毡房是其中最华丽的一座。
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但进去后,每个人都没忍住“哇——”了起来。
地面上铺着华丽而厚重的羊毛地毯,赤脚踩上去,略微有些扎脚,但格外舒服。墙上悬挂着长宽皆超过两米的墙毡,每一块都颜色各异,既可保暖,又可用来作为装饰。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他们叫不出来名字的乐器、器皿悬挂在墙上,看得所有人目不暇接。
正中间的地面上摆放着一张圆形的小桌子,五块小地垫放置在桌子旁,旁边已经架好了摄像机。
看到这个阵势,大家当然明白这间毡房就是他们未来几天的主要内景场地。
因为天太晚了,原定的“发放任务”环节便挪到了第二天再拍摄,今晚留给艺人们好好休息。
……
冬季的可可托海,九点半才日出。如果减去时差的话,相当于内陆地区的七点半左右。新疆的冬天太冷了,几乎没有人会在日出之前起床。即使起床了,还要再和被窝缠绵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