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养病的时候,心还是要静,若总是记挂着衙门里的差事,或者朝中的政务,这心歇不下去,你这病只怕也难好啊。想我祖父当年在西北时便是病了,养了几年也不得好,最后还是致仕回了都中,这痼疾才慢慢养好的。”
“这衙门的事情啊,自有都察院都御史及副都御使操心,朝中还有几位王爷在,虽说这会儿昭王爷因为之前差事办得不好而被圣上责令交出手头的差事静心思过,但睿王爷还在,睿王爷作为圣上嫡子,近些时日的差事都办得极好,圣上又极其倚重睿王爷,云溪,其实你可以放心的。”
冯紫英说话的时候,林涧一直都有气无力的靠在软枕上捂着胸口咳嗽,待冯紫英说完,林涧也只顾得上说一句紫英兄说得对,而后便又继续压着嗓子咳嗽去了。
冯紫英眯眼静静瞧了林涧半晌,忽而玩味笑道:“云溪,说起来,我比你年长十岁,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从前在宫里,不论是数九寒天还是伏天酷暑,你都从未生过病。你这身子骨强/健可是在宫里出了名的,听说你在皖南军中也是如此,怎么一回到都中就病了呢?你自己可有想过这是为何吗?”
冯紫英这话一出,侍立在旁的钱英当即目光便是一闪,还好冯紫英的注意力都在林涧身上,压根未注意到钱英这微妙的变化。
林涧倒还是一脸的病容,对冯紫英一句话戳破他的底细毫无所动,他连眼神都没往里间瞟一眼,只是轻叹道:“紫英兄有所不知啊,我入宫前,四五岁的时候,也是生过一场大病的,只不过只有身边亲近的人知道。我从小就立志要从军,不喜欢叫人知道我身体不好,所以就嘱咐我爹我娘将这事给瞒住了。但其实我的身体也没有那么好,不过都是因为年轻硬撑着罢了。不然你想啊,这世上哪会有从不生病的人呢?”
“不过是身在军中,牵系军心,不敢随意生病罢了。”
“我这一回都中,都察院公务繁忙,我又是带兵打仗的人,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差事,为了好好办差,不给同僚及圣上添麻烦,只能日夜颠倒翻看卷宗,努力充实自己罢了。这熬油似的每天熬着,再好的身子也顶不住啊。这不就积劳成疾,熬不动便病了么?”
“其实,也是小时候底子不好,后来时不时有病我也不肯叫大家知道,以至于紫英兄不知情。何况咱们接触的也少些,紫英兄不知内情也属正常。”
冯紫英哦了一声,听完林涧这一番话,他眸中玩味褪去几分,就在冯紫英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林涧忽而用手捂着心口又咳嗽起来,这回咳嗽的声音很沉,幅度也没有之前那么大,但这咳嗽似乎咳到了肺腑之间。
冯紫英就见林涧迅速用手捂住了嘴巴,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冯紫英亲眼看见有鲜红血迹从林涧的指缝中漏出来,瞬间滴落在天水色缎面的被褥上。
而随着林涧止不住的咳嗽,从林涧指缝中漏出的血迹越来越多,很快在被褥上形成了一滩血迹,那些血迹慢慢渗透入被褥中,紧接着,冯紫英便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瞧着眼前这一幕,冯紫英眼中含/着的最后几丝玩味尽皆褪去,待林涧咳完了,他眸光沉沉的见钱英给林涧收拾,冯紫英便站起来道:“云溪,你身子不好,说话劳神,我就不多留了。你好好养着,改日等你好了,我再来瞧你。”
第79章
林涧还在咳嗽, 冯紫英说要走,林涧也没法子起身去送他, 便让钱英去送冯紫英。
这回冯紫英出门的时候虽然没有将门帘挑得像之前那么大, 但他也没有像旁人那样小心翼翼的, 还是有少许的风雪从门缝里漏了进来, 还是钱英跟着出门的时候返身将门帘掖好了,这才送了冯紫英出府。
这么大的风雪,骑马肯定是不方便的,冯紫英坐着轿子来的。
待他坐上轿子让人抬着他绕了七八条街之后,才让抬轿的人放他下来。抬轿的人是冯紫英的亲信,见冯紫英出来,抬轿的人忙低声同冯紫英说林家没有派人跟踪,眼下/身边也无人盯梢。
冯紫英点了点头,便让抬轿的人回去:“你们回府去吧。眼下走了这么远, 莫说林家的人, 便是旁人也不知我行踪了。你们照旧回去, 我还有事,待办完了事情,我自会回府的。”
冯紫英还要往睿王府去。他此时距睿王府还有四五条街的距离, 可这会儿风雪大,坐轿子也挺打眼的, 他走着去反而无人注意,况且,他本是睿王伴读, 来往密切些纵让人看见也无妨。
如若不然,从前还常来往,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反而不来往了,倒也平白让人生疑。
冯紫英到了王府见了睿王萧胤,开门见山就同萧胤谈起他去见林涧时的情形。
萧胤忙问他:“那据你看,林涧如何?咱们的法子,是不是奏效了?”
冯紫英道:“殿下,当初朝殿上圣上令太医给林涧诊病的时候,不就说明咱们的法子奏效了么?”
“下官倒是不担心咱们的法子不奏效,毕竟这法子隐秘,用的人也隐秘,他们是察觉不到的。就唯有这个效果如何的问题。毕竟林涧从小身体就不错,要想让他出事,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可倒也巧了,这林涧到了都察院,一心一意的想要在圣上跟前做出一番成绩了,竟生生把自己的身体给拖垮了,也算是成全了咱们的用心。”
“殿下可以放心。下官今日至林府亲眼所见,林涧吐血面色枯槁,已是卧床不起了。且圣上那边不是也允准了么?想来这往后大半个月林涧也不能再出门了,没了他碍事,咱们自可以做咱们自己的事情了。”
萧胤沉吟片刻后道:“确实。老九那里正得了申饬,他手里的差事都分给了小十小十二。小十小十二虽同老九亲近,但毕竟没有封王,也不能同本王相提并论。父皇如今虽看重我,却半点没有册封我为太子的意思,我看这事儿确实是不能再拖下去了。交代你的事情你都办妥了吗?如若你都办妥了,那便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吧。这想要的东西没人能给,那我便自己去取!”
冯紫英道:“殿下放心。下官这边的安排一切妥当。”
“只是北静郡王那边——”
冯紫英没有将话说完,萧胤摆了摆手道:“那边就罢了。他称病数月谁也不见,又说太妃病了要照顾,连手上的差事都给搁下了。他既没有这个意思,顾及他的身份,我自不能强求。不过待事成之后,他自会知道该为谁效忠的。他如今立场未明,又主动避让,咱们也不必打压他太狠了。”
冯紫英与萧胤又秘议一回,待将事情安排妥当后,才悄悄离开了睿王府。
待冯紫英走后,林黛玉自己从里间的小书房挑开帘幕走了出来。
林涧本在沉思,听见脚步声下意识抬眸去看,就见林黛玉红着眼睛静静站在床边望着他,那目光正落在林涧被褥上那一大/片鲜血的血迹上。
林涧手上的血迹都已经让钱英用帕子擦干净了,只是钱英要送冯紫英出门,那杯血迹染红了的帕子就直接放在床边小几上还没来得及收拾。
林涧见林黛玉眉眼幽幽,那模样几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他也是有些心疼,连忙就将小几上的帕子一抓,然后又准备起身给自己换一场褥子,免得林黛玉看了越发的堵心。
可他还只是刚刚起身,林黛玉就已经走过来摁住他了。
林黛玉从他手中拿走那块被血迹染红的帕子,走至门边唤了紫鹃送热水进来,然后在热水中将那块帕子洗净,再吩咐紫鹃将水端出去倒掉,她又拿着那块洗干净了冒着热气的帕子过来仔仔细细的又将林涧的嘴角及手给擦拭了一遍,然后才将帕子给了紫鹃,让紫鹃将帕子洗干净了再进来。
林黛玉做完这些,又抿唇轻声去问林涧:“三哥冬日常用的被褥存在何处?”
林涧给她指了地方,林黛玉便同紫鹃一起去了林涧的箱柜前,从里头挑了新的被褥拿出来,又用汤婆子细心暖过之后,才给林涧换上,而那条染了血迹的被褥,林黛玉则让紫鹃送出去交给林涧身边的人去拆了被面清洗去了。
林涧怕累着林黛玉,本不愿意让她做这些事,林黛玉执意不肯,到底还是一一做完了。
做完这一切后,林黛玉才坐在床边,抿唇定定望着林涧的眼睛道:“三哥,我想过了,我要留下来照顾你。我便住在这里,不回荣国府了。你什么时候好了,我再回去。”
她担心林涧的身体,要她就这样回荣国府去,她整日牵肠挂肚的也是放心不下。何况林鸿和乔氏都不在,林涧身边纵有钱英小陈照顾,她也是不放心的。
说到底,林黛玉便是自己不想走。她想留在林涧身边。方才她独个一人被安置在隔壁房中,不能第一时间来瞧林涧的事情,让林黛玉心里有一些后怕,也让林黛玉更清楚的认识到她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照顾病人,是个吃力的活儿。林涧舍不得林黛玉如此辛苦,他也是担心林黛玉的身体,这大雪的天气,若是林黛玉再生病了,这两个病人在一处,又不是什么好事。
林黛玉明白林涧的用心,她怕林涧不要她留下来,连忙又说,她知晓分寸,绝不会让自己累到了。又说有钱英和紫鹃在,又有香雾纤柔帮衬,她不过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会逞强。
说到最后,林黛玉的神情可称得上是恳切了:“三哥,你便让我留下吧。我若就这样走了,心里总是不安的。”
林黛玉自请留下,林涧自是求之不得。
他忙唤来吴叔,让吴叔去将林黛玉住的地方收拾出去,再打发人同紫鹃一道去荣国府一趟,把林黛玉的衣裳和一应随身物件都打包过来。
林黛玉见她要留下便引得林涧这般高兴,她其实也挺高兴的,只是顾及林涧是病人,不肯让他情绪上有太大的波动,便在吴叔和紫鹃去后,她便让林涧再休息一会儿。
林涧却不肯,他自己撑着身子稍稍坐起来,靠在身后摞着的两个软枕上头含笑同林黛玉说话。
“这个时节,梦空山上也在下雪。崇莲寺的梅花开得极好。一晃有几年没去崇莲寺赏梅了。前些时娘有书信回来时,信上就写过,说崇莲寺的梅花都开了,十分的好看。眼瞧着这雪只怕断断续续还有几场,我虽病着,却也舍不得这等美景。”
“林姑娘,我打算过两日等这雪稍停的时候,便带着你到梦空山崇莲寺去住着。一则是为过节赏梅,二则山里清静,也正好可以静心养病。不然,若总有冯紫英这样的人上门来,我又不能不见,怕这病就养不好了。”
林涧笑着同林黛玉说,他有三年未曾同林鸿乔氏一道过年节了,前几年都是不在都中,今年既然他在都中,便想着年节下要团圆,一家人总要齐齐整整的在一起守岁才是。
林黛玉没想到林涧连养病都这般不老实,他都吐血吐成这个样子了,竟还想着在这样的天气里跑去梦空山里,还要到崇莲寺去看梅花过节,林黛玉这私心里,便不愿意要林涧去。
她想了想,才柔声道:“我倒也听说过,崇莲寺的梅花是冬日盛景。只是景色虽好,但崇莲寺在梦空山上,山路陡峭难行,加之崇莲寺是清修之地,住持从不对外开放,是以这盛景也是难得一见的。物以稀为贵,将崇莲寺的梅花放在口中念叨的人多,但真正见过的却没有几个。”
“三哥有心想带我去赏梅,我自是欢喜。可三哥如今身子不好,太医才说了让三哥在府中静静安养不要出门,三哥怎么不遵医嘱还要出门爬山去崇莲寺呢?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爬山,三哥这又是何苦呢?”
“三哥若是喜欢崇莲寺的梅花,等三哥将身子养好了,来日三哥再带着我去便是了。何必急于一时呢?况且,这梅花并非只开一季,年年岁岁都有,今年去不成,明年去也未尝不可啊。”
林黛玉劝林涧以保养身子为重,又另给他出主意,“三哥要进山,必是等雪化的时候去。如今大雪封山伯父伯母不能下山,但等雪化之时必然是可以的。三哥想同伯父伯母一同过节,在府里也是一样的。三哥现在身子不方便,只好请伯父伯母辛苦些,下山回府里来过节。三哥派了人去接,岂不更好么?何必远离都中离家到山野寺中去过节呢?”
林涧闻言,眸光微微凝起,含/着满眼的深沉目光瞧了林黛玉半晌,他才微微笑道:“林姑娘有所不知,纵山路雪化了,我爹我娘也是不能回来的。”
“我娘也就罢了。我爹若是回府来过节,这本就暗流涌动的都中怕是要跟着乱套了。”
林涧深深凝视着林黛玉的眼睛,轻声道,“我爹往崇莲寺守岁过节,是为避着那些躲不开的上门来送礼的皇亲国戚。今年除了这个,还是为了避开一场酝酿已久的内乱。毕竟我爹若在都中,他们又哪里敢动手呢?”
“非但他们不能回来,我们也得避出去。虽则他们已经不会在意我这个已经吐血的病秧子了,但我若是远走别地,对他们来说自是好处多多的。为了这一场大戏,我就得带着你到崇莲寺去。”
比起他的谋划,林涧说起他的病就显得十分的轻描淡写漫不经心了,“其实,你也不必担心我的身体,横竖吐血又死不了,过后养养也就好了。”
林黛玉想起方才冯紫英说的那些话,又想起冯紫英来之前林涧分明好好的,他喝了药脸色都转好了,也不吐血了,就是在冯紫英来的时候才会咳嗽吐血。而如今,冯紫英一走,林涧的精神明显又好些,咳嗽还有些,但也不吐血了。
想着想着,林黛玉心下一凛——私底下,林涧不吐血。他至今也就只是在冠礼上,并冯紫英跟前吐过,其余时候,就再没有了。
林黛玉的眉尖微微蹙起,她低声对林涧道:“冯紫英此来,是为试探三哥的病。”
“三哥所说的内乱,莫不是睿王爷要争夺太子之位?而三哥所谓的这一场大戏,是否是指三哥同昭王爷商议好了要请君入瓮,联合起来示弱给他们做的一场戏,其目的是为排除异己,并替圣上肃清四王八公的势力?”
林涧本就是有意引导,听了林黛玉这话便笑道:“圣上心中一直属意昭王殿下为太子。不得帝心,睿王争到太子之位也无用。睿王要争的,是一步登天。有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他才能为所欲为,才能排除异己肃清我们这些人。”
“其余的,姑娘都说对了。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只差最后的结局了。博弈数月,布局辛苦,他们以为我们全然不知情,而实则,一切皆在掌握之中。唯独缺的是他们真正的动手。现在的一切示弱遁走,都是为了诱导他们动手。”
林涧含笑望着林黛玉,又问她道,“姑娘是听了冯紫英的话,并结合我方才所言就想透这些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