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涧浅浅一笑:“先生亦不知内情,这些流言归根结底说的都是圣上、睿王还有我的事情,粗听也没有什么不对,先生第一反应便是不信,先生就这么相信此局我不是如流言所说那般谋划的么?”
应天逸正色道:“你虽顽劣,行/事又多有出格,可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像这样的事情,你不会去做的。有林老将军在前头做例,你便再是横行无忌,也绝不会去挑拨圣上同睿王之间的关系。所以那些流言,我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至于睿王作乱中的种种内情,知情人便只有圣上同你,再便是太子殿下及经手的人了。你们既决定不将其中内情公诸于众,必有你们的考虑。此事自然是圣上做主,圣上既不说,做臣子便是不听不问,不能推波助澜,去相信那些无谓的市井流言。”
“只是,暗中散播流言的人用心险恶,他们是想用这些流言挑拨你与圣上与皇家之间的关系,实不能姑息容忍。依我看,为今之计,你不如再放出病弱的消息,只要你同圣上配合得当,你于睿王事中也被算计的事情传出去,众人对你误会解除,圣上那里也有个台阶下,到时圣上自会护着你的,待此事慢慢平息,你再慢慢好转,自然也就无事了。”
应天逸给林涧出的主意,是要林涧以病拖过去。
都中流言不过一阵风,林涧若有病痛消息传出,证明他在睿王作乱事中有所损伤,睿王将他伤着了,而他也并非料事如神,便可破了是他在背后布局故意离间圣上与睿王之间关系的传言,于此,自然也可为自己洗清嫌疑,更给了承圣帝一个台阶下。
否则照着原先的流言,承圣帝便是想护着林涧也不行。否则的话,承圣帝便成了是非不分的君主了。而有了这个台阶下,承圣帝顺势便可护着林涧,谣言不攻自破,众人心里也得到了一个解释,只要证明林涧非是不忠不义之人便可。
应天逸对林涧道,“背后散播流言之人针对的是你,此计不成,他们必然又生一记。但此计躲过去了,总能保云溪你一时平安,待到其后他们还未出招时,凭你的聪慧才智,必能找到背后之人的破绽,然后将他们一举攻破。”
林涧一直含笑望着应天逸,十分认真的听应天逸说话,待应天逸说完了,他侧耳听了听屋外的风雨声,才又转头看着应天逸。
“先生的主意很好。可是,我却是用不上的。”
林涧轻声道:“背后散播流言之人要针对的是我,但也不仅仅是我。他要挑拨我同圣上还有太子殿下之间的关系,又岂是只针对我一个人呢?倘或这一次我以病弱为由躲过了,退让过了,那么下一次,他们再用别的法子来针对我,企图挑拨我同圣上和太子殿下之间的关系,我又该怎么办呢?再一次以病弱躲过去吗?”
“先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纵圣上一时能偏袒我,但这些流言说的人多了,总会在圣上心里留下痕迹。若是我一味躲避,后果便会是那些人所希望的。”
林涧慢慢往前走了两步,他离应天逸比方才近了些,然后,用一种近乎叹息般的声音同应天逸说了一番话。
这番话只有应天逸一个人听见了,离林涧三步之外,比如说门外候着的永成,又或者如有习武之人扒在房梁上偷听,也只会听了满耳的风雨声,根本听不见林涧最后对应天逸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这半年来,所做种种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背地里对我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朝中事务纷繁复杂,一旦做了决断站了队,必然得罪另一方势力。做的事情小,得罪的人就少,做的事情大,那得罪的人就多了。”
“睿王作乱被废,他是没了用处,可他的这件事情却可以拿来大做文章。这样流言向来难查,谁都可以推波助澜,纵然倾尽全力去找背后之人的破绽,也是耗时耗力,且没有任何意义。在一段时间内,根本不能为我扭转局势,更不能洗清我的名声。”
“前两回的事情先生还记得吧?都中何曾没有我的流言纷纷,朝中又何曾没有人/弹劾我?那样艰难的局面,我不还是照旧过来了么?逆境未必无用。局势越糟糕,越是能为我所用啊。”
最后说到这里,林涧竟轻轻笑了一下,“先生未从军过,亦未领兵过。朝中这些权术博弈勾心斗角,从来比不上战场上濒临死亡的凶险。命都没了,拿什么去算计?”
冬夜凌晨的风雨夜,应天逸耳听得外头的疾风骤雨声,见屋中灯火明灭摇曳,若隐若现的光影中林涧含笑望着他,就如同一个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似的。
可他提及战场死亡凶险几个字,却偏偏浸透了刺骨的寒意。
这寒意比那数九寒天的冰雪还要冷,让应天逸瞬间打了个寒颤。他也是此时忽才想起,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在上书房里横行无忌的小霸王了,他是上过战场杀过人淌过尸山血海里立过军功的青年将军。
听林涧这几句低语,应天逸甚至觉得,要是当真知道那幕后散播流言的人,林涧甚至会在这样的暗夜提着一柄长剑直接闯入人家门上去杀人。他总觉得,依林涧的性子,这样的事情他是能干出来的。
应天逸的心被林涧这番话说的乱了一瞬,过后仔细回味,却又品出几分意味来,他眸中忽而涌/出几分难以置信:“云溪,你莫不是……莫不是早就想到了今日局面?”
“所以你……一早便有应对之策了,是么?”
林涧笑了一笑,也不正面回答应天逸的问题,只含笑状若闲谈道:“先生,我才说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这人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到了濒临死亡的境地,一切就都晚了。”
“自从我爹数年前出了事,我从军后,便悄悄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绝不让自己陷入无计可施濒临死亡的境地,我这个人任性惯了,也受不了被人摆布的滋味。纵然只剩我一个人,我也不做那抱着一腔孤勇悍然赴死的傻/瓜蛋。好好活着,自然有翻盘的机会。”
应天逸沉默半晌,他倒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想起林涧自从皖南回来后所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每件事情都安排得当计划周密,纵然出现了意外的情况或者有人破坏作乱,林涧皆可化险为夷并让局势扭转为他所用。
许多事情当时看不觉有什么,待此时再回头看看,足见林涧心思缜密计划周详到了一定境地了。
应天逸想着想着放了心,他轻叹一声:“如今若你再与我弈棋,我怕是赢不过你了。”
林涧笑起来:“先生棋艺精湛,我许久没同人弈棋了。还是比不过先生的。”
应天逸刚要开头,那屋门却被人推开了一点,风雨灌进屋中,随之进来的还有永成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应大人,林少傅,时辰不早了。二位再不过去,便赶不上朝会了。”
林涧应了一声,当先便要出去,应天逸却又叫住了他。
应天逸这会儿又揪心了:“云溪,你告诉我,你预备如何做?你也不必都与我说,只同我大致讲两句,让我放心便是了。”
他也是突然想起来,依着林涧的性子,眼下这件事人家便是为了挑拨他和承圣帝之间的关系,又牵扯到了皇家秘辛,照着林涧先头做事的风格,那肯定是不把都中闹个天翻地覆决不罢休的。
他这样一想,还怎么能放心呢?这一个弄不好,那可就是冒犯天威,是要杀头的罪过啊。
第105章
林涧轻笑一声, 仗着时间不够了直接回绝了应天逸的要求。
“先生,这话原也不用说, 先生自往后看看就知道了。”
言罢, 林涧直接吹熄了放在他和应天逸眼前的灯烛, 然后伸手扶着应天逸往外走, 要同应天逸一道去朝殿上参加朝会。
应天逸知道这会儿问不出这往后就更别想问出来了。他也知道,林涧不愿意他搀和这些事,想想林涧素日的态度,应天逸也只得不问了,只是心里照旧默默为他悬心。
他赶在朝会之前将林涧带至此处说话,便是希望林涧能用他的法子过了眼前这关。
毕竟这流言从除夕夜过后便开始兴起,蔓延了整个正月,过了元宵灯夜后便开始发酵,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应天逸得到消息, 在新年的这第一个大朝会上, 都察院便有御史要弹劾林涧, 还有地方封疆大吏弹劾林涧的折子已经递到了承圣帝的眼前,应天逸知道林涧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但他到底还是担心, 又见林涧丝毫动作都没有,他终究还是忍不住, 把人叫到了这里给他出主意,至少躲过今日朝会的集体弹劾再说。
可如今话说到这里,他这个法子也没入了林涧的眼, 而看林涧的意思,似乎是早有准备的。应天逸也只得把未说完的话和那些未解的疑惑统统压在心底,且看等下朝会上,林涧会如何应付了。
应天逸可不如林涧的目力。
林涧将屋中烛火吹熄了,应天逸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靠着林涧扶着他走出屋中。还好要跨过门槛时,林涧在他耳边低声提醒了一下,否则应天逸还真走不好。
待出来后,应天逸的目光适应了外头的黑暗,随着时间的流逝,凌晨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会儿天色微有一点亮光,应天逸能看见一点外头的情形,他不由轻舒一口气,他想,这黑暗中不能视物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应天逸与林涧自不能一同离开,林涧让应天逸先走,应天逸便从永成手中接过黄桐伞,临走前深深望了林涧一眼,便撑伞走入雨幕中,很快消失在还有些昏暗的天色中了。
林涧拿起他先前放在门边立着的黄桐伞,将伞拿在手中后,他一垂眸便瞧见了地上有那伞立在这里滴落下来形成的一滩水迹。
林涧微微眯了眯眼睛,复而又展开,他抬眸看向永成,轻声道:“这里勿要留下任何痕迹。你亲自留下来将这里清理干净后再走。”
永成低声应下,目送林涧离去。
林涧先去了朝房,将手上的黄桐伞放在朝房中,此时朝房里已经没有什么大臣在了,先前他来的时候就没进来,他又是悄悄随永成走的,所以众人都以为他是还没来,此刻遇见他的几个大臣,也是以为林涧这会儿才刚到。
但鉴于林涧最近在都中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这几个大臣并没有同他多说话,只是按规矩给他这位新任的都察院副都御史兼太子少傅问了个好,便匆匆往朝殿而去。
林涧也往朝殿走去,他瞧众臣都避开他的模样,心中忽而觉得好笑。
他回都中半年,虽被革去皖南军职,但朝中官阶却在步步高升,一开始不过是个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如今成了副都御史不说,还兼任太子少傅衔,按常理,像他得承圣帝看重,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屡屡升迁的年轻官员,本身家世出身都不错,又与太子关系好,原该是得众臣追捧围绕的,再不济也是人缘颇好,绝不是像现在这样人人避之不及。
这些人怕与他亲近,一是怕他身上流言太多沾惹是非,二则也是怕给自己树敌,毕竟他从来旗帜鲜明,要对付谁表达的清楚明白,许多不想与四王八公为敌或是喜欢保持中立的大臣便不愿意和他亲近了。
林涧到了朝殿上时,应天逸已经在他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了。
应天逸不比林涧,自不是人人避之不及的人物。
应天逸在宫中与林涧避开众人往来一趟,风雨中走一遭,这身上的官服不可避免的就都湿/了大半。
应天逸又不是未到朝房便请永成在外头等林涧的,他是到了朝房之后,见势头不对,临时起了这个念头,便悄悄出去找了永成,然后在那正修缮的宫室耳房中等着永成带林涧过来。
便有相熟大臣见应天逸许久未来,结果到了朝殿上却同旁人不同。旁人身上的衣衫都差不多干了,唯有应天逸身上官服都湿/了,又见他这会儿才回来,便关切问他是怎么了。
应天逸早已想好了说辞,见有人问起,便推说是他身子不舒服,在朝房里闷得慌,去外头透气,后来又肚子疼,便去了净房一回,所以晚了回来还弄/湿/了衣衫。这说辞一出合乎情理,也就没人再说些什么了。
承圣帝前些时日旧疾发作,身体不大舒服,但经过这十来日的精心调养,又有后妃皇子们还有太医从旁看护,今日出现在朝殿上的承圣帝明显要比之前状态好多了。
虽因瘦削而还有些病容,但人的精神却还好。
承圣帝坐在御座上,朝殿很大,上百文武官员站在其中,其实要想完全看清承圣帝的模样,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林涧官阶高,站在前排,他目力好,一眼便瞧见了承圣帝掩在旒冕下的头发多了许多银色的发丝。
他先前见承圣帝并没有这么多的华发,不过十来日,竟添了这么多。林涧轻轻抿唇,微微垂眼,掩在浓密睫毛下的眸中缓缓淌过几分不忍心。
但等到承圣帝出声,众臣山呼万岁给承圣帝叩拜时,林涧再抬眸,他的眸中已经恢复了那一如既往的从容与平静。
除夕之夜,睿王作乱事让朝野上下震惊。为了这件事,衙门虽还在年节中未曾开印,但几个重要衙门仍旧是开门办差了。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衙门的主事人等,还是因着各自的差事往宫中觐见过承圣帝的。但这十来日中,见过承圣帝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为也皆是睿王作乱事件的处置,旁的政事,都是一概不曾上奏的。
这年节过后的第一个大朝会,承圣帝召见文武百官,便是要处理旁的政事了。
承圣帝的变化林涧瞧在眼里,旁的有心人自然也都瞧在眼里了。
原本不过是病容与消瘦罢了,可结合起都中如今沸沸扬扬的流言来看,分明就多了些意味深长的解读。
有心人皆在心中想着,流言涉及林涧是布局之人,而看如今承圣帝的状态,焉知不是痛惜睿王这个亲生儿子的折损才变得憔悴苍老的呢?
原本对那些流言只信了七八分的人,在瞧过承圣帝的样子后,倒是信了个十成十了。前头有大臣一本正经的给承圣帝上奏政事,那些心里头转着小念头小心思的人便时不时的偷瞄林涧,他们审视中带着谴责与鄙夷不屑的目光,那叫一个意味深长啊。
林涧对这些骚/动与注视皆不放在眼中,依旧挺直了脊背,端端正正的立在那里,面色从容平静。
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众臣奏完了政事,承圣帝一一处置过后,还有些尚未决断的政事他让余丞相领着门下省的人再与六部商议妥当后再行抉择,之后他便问众臣还有何事请奏。
政事奏完,这先前商量好的要弹劾林涧的那些大臣又都纷纷站了出来。
林涧从旁一一瞧了,倒是还瞧见了几个熟面孔。他记得,去岁他从扬州回来,为了军饷直接运往皖南的事情,朝中便有人/弹劾他,那会儿他没上朝,但却知道有谁在朝中说过些什么,他今日一瞧,这几回弹劾他的人,倒都有这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