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 顾见骊犹豫不决地审视着小六子。
小六子是姬无镜早就安插在姬岚身边的人, 还是说他是姬岚派来调虎离山?不过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姬岚已经知道了姬星漏的身世。只这一点, 顾见骊不得不谨慎起来。
还有纪敬意又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顾见骊忽然意识到默契这种东西虽然珍贵, 可她与姬无镜之间的沟通真的太少了。她知姬无镜古怪的性子向来如此, 不由自责不够主动。
小六子另一膝也抵在地面,双膝跪地,弓着腰支撑着, 大口大口地呕出来,染脏了身下的青砖。他尽全力将话说完:“玄镜门里的人虽然武艺高强,可是五万御林军围剿……咳咳咳……以姬岚的性子, 他极有可能一把火焚山,将大家活活困死在这里……咳咳咳……”
小六子一阵剧烈地咳嗦,身体慢慢软下去,栽倒在一旁,再无知觉。长生立刻上前去探了他的鼻息,看向顾见骊摇摇头:“人已经没了。”
“夫人,您信他的话吗?”季夏凑到顾见骊面前,压低了声音询问。
顾见骊盯着小六子半晌, 咬咬牙,吩咐下去。
“季夏,你立刻去备马。”
“芫平,迅速收拾东西,戴上御寒衣物、干粮和水。”
“芫安,你去把林嬷嬷和栗子喊醒,让她们去给星澜、星漏喊醒收拾好。”
“芫顺,你往小公子姨母那里跑一趟,将这里的事情交代清楚,帮着她收拾东西。”
“长生,通知玄镜门的人迅速撤离,朝着不同方向离开玄镜门。”
“那我呢?”芫遂问道。
顾见骊郑重道:“你骑着快马离山,去一趟西厂,不要任何人带话,亲见陈河。便说……为救他师兄性命,央他在宫中周旋,尽早调回御林军。此行凶险,西厂也是个不安全的地方,你要当心。”
芫遂郑重点头。
顾见骊吩咐完这些,急忙转身走进里屋去,拿来姬无镜的衣服给他穿戴好。
谁也没有说话,安静地忙着自己的事情,脚步匆匆。很快将一切准备妥当。
温静姗拄着拐杖艰难走到顾见骊面前,她微笑着摇头,说:“我这次过来的心愿已经了了,就不跟你一起走拖累你们了。兴许只是虚惊一场,我只在这里等着你们回来。”
“不行。”顾见骊说得斩钉截铁。
“见骊,”温静姗含笑摇头,“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你看看我这个样子,只能拖后腿。世间事没有那么多十全十美,将伤害降到最低已是上策。”
“我说不行。”顾见骊转头看向芫顺,吩咐:“芫顺,一路上照顾好夫人。”
“见骊!”温静姗皱着眉摇头。
“发生什么事情啦?好困哦。”姬星澜揉着眼睛小跑顾见骊面前,去抱她的腿。
顾见骊揉了揉姬星澜的头,正视温静姗,冷静道:“静姗姐,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意气用事。在必要的时候,我会做割舍。只是如今还没有这个地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们到马车上去说。”
她说完弯下腰抱起姬星澜,把她送到栗子怀里,认真道:“栗子,我把星澜交给你了,你能护好她,对不对?”
“能!”栗子大声说,脸上挂着无忧的笑。
顾见骊疾步走向马车,一边走一边吩咐:“林嬷嬷,盯紧星漏。”
温静姗犹豫了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三辆马车同时离开,朝着西方赶去。玄镜门地处山谷之中,朝西走是一片连绵无尽头的山峦。若是藏匿山上,即使御林军搜山,也一时半会找不到。眼下是冬日,山也枯了,御林军也不能放火烧山。她只要拖一拖,再拖三天,等姬无镜醒过来。便也不怕什么御林军了。
颠颠的马车上,顾见骊偏过头望向沉睡的姬无镜。
姬无镜脸色一片淤青之色,青色的肌肤下像是藏着黑色的血线游走。
瞧着姬无镜这个样子,顾见骊不由担心起来。担心这样颠簸的马车会扰了姬无镜解毒,也担心拖累了姬无镜的解毒,使得他不能三天后准时醒来。
“我们去哪儿?”姬星漏问。
顾见骊回过神来,她看向姬星漏和姬星澜,两个孩子两双干净明亮的眼睛一直望着她,藏不住眼底的担忧。
顾见骊温柔笑着,说:“咱们要和坏人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
“唔,捉迷藏?”姬星澜茫然地眨眨眼。
“对,捉迷藏。只要咱们在你们父亲醒过来之前没有被坏人找到,我们就赢了。”顾见骊欠身,摸了摸姬星澜和姬星漏的头,认真说:“星澜、星漏,如果你们两个和阿娘走散了,要把自己藏起来等着阿娘去寻你们,听到了吗?”
“会、会走散?”姬星澜害怕了。她怕黑,漆黑的夜像野兽的血盆大口。她不愿意和别人走散,一个人走在夜里。
“澜澜不要怕哦。如果走散了,不要哭,自己躲起来,闭上眼睛等着阿娘去寻你就好。”顾见骊声音温柔,“阿娘说的是如果,如果是不一定会发生的事情。栗子会陪着你的。”
姬星澜弯弯的眼睫轻颤,她懵懵懂懂地点了头。她隐约知道家里好像出事了,好像大家都有危险。这个时候,她即使再害怕,也不能给大人们添乱。
姬星漏难得一言不发安静地坐在一旁。他看了看顾见骊,又看了看沉睡的父亲,揪着小眉头想着什么。
温静姗坐在一旁默默望着顾见骊,心里微微诧异都这个时候了,顾见骊还能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哄着孩子。
顾见骊身边没有玄境十二子,就连顾敬元也不再京中。那日她生擒了巴图尔后,便将巴图尔交给了父亲,让父亲悄悄将巴图尔带走。虽然顾见骊当日找人假扮了巴图尔一行人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集市,造成巴图尔一行人离开了玄镜门之后再失踪的假象。可是顾见骊思虑再三,还是担心姬岚怀疑到她,派人来府中寻人,所以她让父亲将巴图尔悄悄带走了。
更何况,顾见骊有自知之明,若论用兵弄权,她是不敌父亲的,自然将从巴图尔手中“借兵”一事交给了父亲。
至于玄境十二子,顾见骊到底不是玄镜门的人,不能将玄境十二子召之即来。那日之后,玄境十二子中的五人不见了踪影。顾见骊又派了五个人去帮父亲。剩下的两个人——长风和长林倒是在她身边。
山路难行,一路颠簸。随着阵阵颠簸,顾见骊思虑了一路。
黎明前夕天幕最黑时,隐隐听到了马蹄声。
赶车的长生说道:“夫人,马蹄整齐划一像军队,且来者人数众多。小六子说的应当是准的,是御林军。”
马车又往前行了两刻钟,长生道:“前面的山路崎岖,不能再坐马车了!”
顾见骊点头,按照原计划,让众人骑上马,朝着不同的几个方向逃进深山中。
顾见骊派芫遂往西厂去注定无功而返,因为顾见骊一行人刚离开没多久,陈河便款马加鞭地出现在了玄镜门。
陈河看着人去楼空的玄镜门,皱眉。他抬起手臂,偏过头。一道白色的影子从远处跃来。雪团乖乖地趴在他的臂弯里,舔了舔刚吃过鱼的猫嘴。
陈河此番而来,自然是为了接顾见骊一行人。姬无镜沉睡前曾寻过他,让他盯着姬岚,若是宫中有变,迅速赶来。
陈河宠溺地揉了揉雪团的头,缓声道:“扑了个空呢。这个姬昭啊……也不知道搞什么鬼。”
陈河身影一闪,离开玄镜门。回去的路上,他隐在暗处看着奔赴而来的御林军,狐疑地低下头温声问雪团:“你说……姬昭该不会什么都没和那个女人说,那个女人自己带着姬昭跑了?唔……师兄好像也没与我详说啊……”
除了及时来接人,陈河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没什么好奇心,并不想知道。安生做他的西厂门主挺好。他懒得管闲事。
“咪呜……”雪团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宫中,纪敬意被吊起来,满身是伤。他年岁不小了,一番酷刑之后,垂着头,有出气没进气。
窦宏岩阴森森地笑了。他翘着兰花指摸了摸手中的鞭子,细着嗓子说:“纪先生,您可真是让陛下失望啊。”
纪敬意阖着眼,没怎么去听窦宏岩的话,也听不见什么。
让姬岚失望的人岂止是纪敬意。
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姬岚立在一地碎片里,盛怒不熄。他喜怒不形于色惯了,极少将情绪摆在脸上。摔东西这种发泄的行为,他已不知道多少年未曾做过。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收买了纪敬意的时候,姬无镜以其人之道收买了小六子。然而,纪敬意的归顺是假,小六子却是真的被收买了去。
小六子那可是跟了他十年的近身之人,陪着他走过身份最低微的时候,一直至今啊……
姬岚多疑,极少交出信任,小六子却是其中之一。
杀人诛心。
姬岚自嘲地笑了。
第169章
“窦宏岩, 你可还记得纪敬意当日所言?”姬岚问道。
“当然记得。那老头子说他已经给姬昭下了毒, 十五日之后必然暴毙而亡。只是为了提防姬昭发现,这种毒药在前十日会造成内力大增的假象……”窦宏岩顿了顿, “这老头子在拖延时间。”
“恐怕姬昭这十日不是内力大增, 而正是孱弱时。”姬岚眯起眼睛来, 冷笑,“玄镜门建在群山之间, 匆忙藏匿定然往山里逃走。若姬昭在这十日行动不便,逃匿的速度不会很快。距离十日之期也没有几天了, 令御林军仔细搜山, 尽量在两日内搜到姬昭和那对母子。不必生擒,杀无赦。”
“是。”窦宏岩领了令,又问:“五万御林军全部派出去搜山?”
姬岚迟疑了一下, 才说:“到了明日正午,召回三万。”
姬岚有着必杀温静姗母子的心,可是眼前最危险的敌人却是姬岩。姬岩在暗处虎视眈眈, 他还不敢将御林军全部调走。
姬崇已死,姬岚并不顾虑一个遗腹子抢他皇位。他所担心的是当年设计姬崇之事暴露。若姬岩先寻到那对母子,找出他当年谋害姬崇的罪证……
姬岚又问:“去武贤王府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他话音刚落,派去的侍卫匆匆赶来。
“陛下,武贤王府只有一个扫洒的聋哑老人,府内主仆皆不见了踪影!”
姬岚脸色微冷,怒道:“好你个顾敬元!平日里拿出一副交权归隐的做派来,却暗藏祸心!”
窦宏岩阴森开口:“前些时日他的大女儿出城追襄西公, 莫不是早就做了准备?”
“哼。他姬岩觊觎朕的皇位,莫不是他顾敬元也想造反改朝换代?”姬岚大怒,“来人,立刻派兵朝西追去,追上襄西公一行!全部杀无赦!”
姬岚整日心不在焉,一直等着消息,却始终没等到。下午,他觉得不能再这样躁下去,起身去往御花园,随便走走,吹吹凉风,也没让旁人跟着。
他自小心烦时,就喜欢沿着红墙独自往前走。皇宫这般大,还不等他等到尽头,心里的烦闷便消了。他不大喜欢太监们跟着,小六子总会落后个七八步跟在后面,手里给他备着披风、纸伞,或者撑一盏灯。
姬岚扯了扯嘴唇,自嘲地笑。
世事难料,人心难测。
姬岚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着走着,竟走到一处荒废的宫殿前。宫殿很小,远没有别处气派,且早就没了人,院中杂草丛生。
姬岚心里忽然闷痛,有些僵硬地抬手,推开了漆红门。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像是将过往不光彩的过往又走了一遍。这里,是他生母在世时住的地方,也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
不同于其他几位皇子都有强大的母族支撑,姬岚的生母只是吴贵妃身边的宫女,一朝承了圣宠,有了他。彼时吴贵妃膝下只有一个公主,所以他自出生,就被抱到了吴贵妃身边,喊吴贵妃为母。
吴贵妃是恨他生母的。
姬岚从有了记忆起,便生活在不断的打骂苛待中。
前一刻指甲里被刺了针,后一刻父皇驾到,他又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吃力握着笔写字。吴贵妃从来不会让他身体上露出明显的伤,甚至到后来连令人折磨他都懒,命他自己将针刺进身体里,还不准哭。她慵懒坐在美人榻上吃吃地笑。
他是皇子,要委婉地欺负。他的母亲却可以被吴贵妃明目张胆地欺负。掌掴责骂实在家常便饭。明明宫女环绕,吴贵妃却让他母亲给她洗脚,洗着洗着,洗脚水总会弄了他母亲一身一脸。
姬岚永远都记得那年冬天,吴贵妃去梅园赏梅,雪落石凳,虽拂去,却冰寒一片。吴贵妃喊累,却阻了小太监回去搬椅子,她趾高气昂地指着姬岚的生母,让他的生母伏地跪下,坐在她的背上。
姬岚绣着张牙舞爪蟠龙的玄袍衣角抚过庭院里满地的杂草,他一步步走上台阶,在最上面一节坐了下来。就像小时候那样,坐在这里等着母亲回来。
母亲总是劝他要隐忍。她被欺负得狠了,也会抱着姬岚恸哭,声嘶力竭地大喊让他一定要有出息。
姬岚乖巧地喊吴贵妃母妃,给她端茶倒水,为她垂肩捏腿。听话得像条狗。
后来吴贵妃有孕,偷偷寻了太医来问,问出是位小皇子。吴贵妃心情大好,对姬岚母子的欺凌也少了起来。
姬岚乖巧地立在她面前笑:“等弟弟出生了,我要好好保护他。谁都不能欺负弟弟!”
小孩子的眼睛多真挚多明亮。吴贵妃开心得摸了摸他的头,夸他真乖真懂事。
然后,六岁的姬岚推了吴贵妃一把。
一尸两命。
她哭得多凄惨啊,也不知道到了阴间有没有被恶鬼追缠。
姬岚在一旁哭得伤心,人人夸他孝心,却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高兴。
这世间,本来就是人吃人,宫中更甚,人人勾心斗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人人披了一张皮,虚伪的脸。若想不被欺凌,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至人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