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河看了姬无镜半晌,终于开口:“师兄究竟想让我做什么?我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西厂能办到而你自己搞不定的。”
姬无镜轻扯了下嘴角,笑:“其实有你没你也没什么区别,但是有你的话,更完美些。”
陈河平静的墨眸中终于浮现了一丝无语。
他说:“事先说好,有性命之忧的事情我不做。”
“行行行,天塌了师兄在前面给你顶着。”
姬无镜和陈河到了宴席时,正是顾见骊从屏风后缓步走出来的那一刻。
“顾见骊?”姬平莲的脸色变了又变。她本来一直兴奋今日事成父亲成了大功臣,她来日风光无限……
她心里一直是暖的,直到顾见骊出现,像是一头凉水浇下来,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顾见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是应该被巴图尔强占了去?与料想不同,这让姬平莲心中不悦。她面上大度,实在小心眼得很,上次寿宴上顾见骊当众落了她的面子,她一直记恨着。
不管姬岩如何质问,不管姬岩抬出来多少个人证,也不管朝臣暗藏锋芒的话语,姬岚一直都是从容的。可是他看着顾见骊出现时,一下子握紧了手中的酒樽。他微微眯起眼,凝视着顾见骊一步步走近,直到走到台下近处,与温静姗并肩时,姬岚才悠悠开口:“盛仪郡主也要掺和一场?”
“陛下篡改诏书是事实。”顾见骊抬头,直视姬岚。
姬岚死死盯着顾见骊的眼睛,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
没想到,今日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她相见,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他慢悠悠地转动着酒樽,似有些出神。
姬岩看了看温静姗,又看了看顾见骊,心中的懵怔又添了一重。顾见骊怎地也到了?
事实上,他苦于没有姬岚篡改诏书的证据,做了假证。反正前面有那么多真证据在,浑水摸鱼一遭也无妨。是,姬无镜曾派长聆告诉他国宴之日陈河将会来作证。但是姬岩并不放心姬无镜的行事,将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太监抓来,想要小太监做伪证。果真陈河并没有出现,他正想把那个小太监带上来,怎么陈河没来反倒是顾见骊来了?
温静姗也好,顾见骊也好,她们的出现明明是帮了姬岩,姬岩应当高兴才对,可是他心里竟然生出一种奇怪的不安来。
“今日情景,盛仪郡主万不可妄言。”临泗王道。
顾见骊对他轻轻颔首,声色轻缓却坚定:“先帝驾崩之夜,我本在宫中。最后见到先帝的人亦是我。当日大火熊熊,陛下与五皇子很快赶来,得知先帝崩逝,两位皇子迅速赶去拿到诏书,诏书之上所写之人的的确确是二殿下。五殿下欲派人去请已离京的二殿下,却被陛下亲手射杀。”
席间哗然一片,窃窃私语逐渐声大,议论不休,嘈杂一片。
“我媳妇儿真好看诶。”姬无镜立在角落时,懒洋洋里带着丝骄傲。
陈河侧首,问:“师兄让我过来是看嫂夫人的?”
姬无镜没搭理陈河,遥遥望着顾见骊。
姬岚望着顾见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终是儒雅温润地笑了。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曾多次想过杀掉顾见骊。将先帝驾崩那一日所有知情人尽数斩杀,不该留着知他把柄的顾见骊才对。他每每劝着自己顾敬元还有利用价值,顾敬元宠女,若是杀了顾见骊,定然会遭到顾敬元的反攻。
可真的完全是因为顾敬元吗?
也不全是。
后悔吗?
姬岚欠身,将手中的酒樽慢慢放在了案桌上。
不,他不后悔。
他这一生,从来不悔。
本就一无所有,爬至今日,即使再失去一切,亦不赔。
随着姬岚的沉默,席间的氛围变了。只因姬岚这个时候的沉默太像默认。
“陛下,二殿下与盛仪郡主所说可都是实情?”
“陛下设计陷害先太子,借二殿下之手杀之,嫁祸四殿下,又篡改诏书,射杀五殿下,追杀二殿下?这一桩桩一件件究竟是不是真的?”
“陛下可还有别的话说?”
“老臣有幸,在诸位殿下幼时给你们启蒙上课,看着你们兄弟几人长大。殿下所作所为实在是让老臣心寒。”
一时之间群臣讨伐。
窦宏岩急了一头汗,他急忙凑到姬岚耳畔,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万不可放弃。我们还有五万御林军,还有东厂之众,还有外凉可汗相助……”
姬岚提袖,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盏酒。他脸上挂着浅笑,一副从容释然相。
有御林军有东厂有外凉又有何用?
今日形式,朝臣皆反,重兵在外,旧事暴露再无人心。要人,没人。要兵,没兵。要人心,更无。
即使他今日利用这五万御林军殊死博弈,就算赢得一时安稳,大势终已去。
更何况,他自小学着隐忍,已无心再过逃亡日。
不知不觉中,席间喧嚣竟停了,几百人谁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来,一双双眼睛望向高台之上的姬岚。
姬岚神态自若地饮了一口佳酿,甜酒入喉,他品了酒香,目光落在下方的顾见骊身上。他望着顾见骊,缓缓说道:“郡主可想念你的姨母?”
顾见骊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姬岚平静地目光扫过满朝文武,道:“二哥贤能,朕愿意禅位。实不相瞒,禅位诏书早已写好。”
姬岩怔了怔,觉得不可思议,半信半疑地盯着姬岚的脸,想在他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姬岚起身,随着他细小的动作,所有的视线亦跟随着他。
“盛仪郡主可愿意陪朕去取禅位诏书?”
姬岚的这个提议又是让所有人惊了惊,这莫不是什么阴谋诡计?
姬岚儒雅地笑了,“诏书、玉玺都被朕放在一秘密处,旁人就算将这皇宫掘地三尺亦不得寻。盛仪郡主可愿同往,替新帝拿这诏书与玉玺?”
顾见骊整颗心悬了起来,满心都是姨母!
姨母难道被姬岚抓了起来?——这个想法让顾见骊遍体生寒。她不能,不能让姨母再受半点折磨痛苦啊!
“好,我与陛下同往。”顾见骊听见自己的声音这般说。
不管姬岚打了什么主意,她必然要去这一遭。即使丧了命,也要走这一遭。
陈河还没来得及动作,便感觉身侧一道风掠过,连带着他腰间的佩剑亦不见了踪影。
姬无镜面无表情从角落里藏身的高台飞掠而下,快如风。不过是瞬息之间,他的身影飞过整片宴席桌案,掠上高台,手腕翻转间,佩剑刺入姬岚胸膛。鲜血涌出,染红剑身。
即使是贴身护着姬岚的窦宏岩都没反应过来。
姬无镜挑起眼睛,瞧着面前的姬岚,流露嫌恶之色。哪那么多废话,哪那么麻烦,杀了再说。
让我的小骊骊和你同往?呵。
顾见骊呆呆望着这一幕,连反应都忘了。
第185章
这国宴一下子就乱了套, 惊呼声不断。
姬岩目光闪烁,掩藏不住眼中的狂喜和兴奋。姬岚已死,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今日之事比他料想得还要顺利。眼前浮现孙引兰母子的笑脸, 姬岩心中激动, 心想很快就可以将他们母子接到身边。他向后退了一步, 大手一挥,隐在暗处的侍卫一拥而上, 冲窦宏岩冲去。
临泗王和广贤王迅速使了个眼色,自己带来的人也行动起来。
顾见骊在一片惊呼声中很快反应过来,她提裙朝着高台两侧的石阶飞快跑去, 一级一级踩上石阶,杏色的长裙裙角纷飞。
疼痛让姬岚心口一抽一抽得疼,每一次抽痛都有一股鲜血从他体内涌出来。这双腿将要站不住, 他的身体软下去,慢慢滑倒。他用手扶着一侧的案桌支撑着,不让自己跪下去。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模糊中过往浮云般飘过,直到眼前出现顾见骊的脸。
顾见骊蹲在姬岚面前,攥住他的衣襟, 急切追问:“我姨母在哪里?你把我姨母怎么样了!”
随着顾见骊的攥动,扯动了姬岚胸口的血窟窿,鲜血汩汩,五脏六腑跟着一阵阵绞痛。姬岚凝视着眼前的顾见骊,轻轻扯起唇角, 浅笑一如往昔。
“你说话啊!”
顾见骊快急疯了。她不在意什么诏书、玉玺,或者皇位龙椅,她只要她身边的人都平平安安!
姬岚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顾见骊的脸也变得不甚清楚起来。恍惚间,姬岚好似回到了去岁的那个冬日,那个大火烧红天际的深夜。一袭紫衣的顾见骊坐在废墟之前,人伤了衣裙脏了,鬓发也乱了,可是她却没有半分狼狈,美好得仿若不真切。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冬。当年五官尚未张开已然绝色的她,如今面容越发脱俗。
可惜,她难得离他那么近,姬岚却看不清了。
姬岚轻叹,长长的叹息卷在他的气息里。他这一生,想要的东西太多。无论是最初的衣食无忧,还是后来庇护母亲,亦或是再后来不服气皆是龙子为何他不能继承大统。
一桩桩一件件,他的那些愿望,他看似都做到了,又什么都没做到。母亲还未等他长大便先病故,这万里江山坐拥不过一年亦拱手相让。
他生性多疑,为人谨慎,封闭内心冷血无情,从不知为何感情用事。平生从不动情,唯一一次动情却不敢承认。
姬岚想要抬手,轻轻碰触近在咫尺的顾见骊,哪怕只是她的衣角。可是他没有力气,分明是自己的手,却又在此刻不是他的手,沉重得抬不起来。
“我姨母在哪来?”顾见骊蹙眉逼问。
姬无镜黑着脸,视线落在顾见骊攥着姬岚衣服的手上。他想说什么,瞥一眼姬岚要死不活的样子,懒洋洋抱着胳膊立在一旁,倒也不说了。
姬岚身体里的疼痛缓轻了些,模糊的视线也神奇得变得清晰了些。他终于看清了眼前顾见骊的眉眼。姬岚有些恍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是幻觉。
他看见顾见骊紧蹙的眉,微愠的神色,还有眼底泛了红晕的担忧。
“没有……”姬岚咳出一大口血来。
随着他开口,身体里的血液不断向上涌,血腥之气几乎压不住。
“什么没有?”顾见骊仔细盯着姬岚的眼神,“你骗我的?我姨母不在你手中?”
姬岚大口喘息着,压下满口的血腥。待气息稍稳,他才艰难吐出一个:“是”。
顾见骊顿时松了口气,攥着姬岚衣襟的手也缓缓松开。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姬岚可能只是故意拿骊贵妃为借口骗她。可只要有一丝可能,她就不能放任不管。
姬岚扶着案桌支撑着缓慢站起来,艰难挪步。顾见骊向后退了两步,退到姬无镜身侧,望着姬岚的身形。
高台之下的文武百官和宫女太监都仰着头,望向姬岚。
姬岚如此情景,自然华佗在世也无法。
姬岚艰难地走到高台边缘,鲜血顺着他身上玄色的龙袍流下,蜿蜒成河。他动作极为缓慢地回过头望向顾见骊,轻轻弯起唇。
对上他的视线,顾见骊怔了怔,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
姬岚根本没想过拿顾见骊做人质。国宴未开始,他早已料到今日败局。
这偌大的宫殿,他自小就喜欢沿着红墙缓步独行,独行了一生。他邀顾见骊同往,不过是痴念她能陪他走一段青砖路,一小段就好。算计了一生,临了莫名想肆意一回。可惜……
姬岚回过头,鸟瞰巍峨雄伟又凶如恶兽之口的皇宫。他缓缓伸开双臂,从高台之上一跃而下。
顾见骊双唇阖动,眼睫颤了颤,侧转过头去,忽觉不忍。
姬无镜狭长的狐狸眼微眯,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轻嗤。
顾见骊很快打起精神,今日的事情还未完,不能放松警惕。
姬岚的尸身刚被收拾,临泗王便站了出来,环视四方,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日理应再立新君。”
姬岩再压不住眼中的狂喜之色。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幼时,他便不甘心处处不如姬崇。身为皇子,怎会没有一颗继承大统的心?可姬崇实在太过优秀,将其他皇子遥遥甩在后面。姬岩纵使心里再痒痒,也不敢生异心。
是姬岚的暗中操作,让他那颗按捺的心跳动起来,直到姬崇死去,他真的成为了储君。他永远都记得当时那种仿若做梦一样的心境。后来再生变故,皇位被姬岚抢去。他失了皇位一年,终于要重新夺回来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狂喜再也压不住,也无需再压。他一言不发,抬头挺胸地立在一旁,等着他安排好的大臣们带头提议,将他推上皇位……
“……可惜大皇子英年早逝,实在大姬之憾。”右相长篇大论,发表对姬崇的怀念。
姬岩听着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劲。感怀姬崇可以理解,可为何要感慨这么久?他看了右相一眼,可惜右相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色。姬岩皱眉,轻咳了一声,给广贤王使了个眼色。
广贤王几不可见地颔首,他向前走了一步,顺着右丞的话说下去:“右相所言极是,若大皇子在世该多好。”
右相点头,还未说话,临泗王抢先道:“幸好苍天有眼,未让大皇子一脉尽断。小殿下聪慧勇敢,像极了大皇子幼时。右相,你曾做过大皇子的老师,依你看,小殿下的天资与大皇子幼时相比如何?”
右相道:“小殿下不逊于大皇子。”
姬岩变了脸色,沉声问:“什么小殿下?右相与临泗王在说些什么?”
右相年过花甲,鬓发早已皆白,五官柔和,看上去给人一种十分慈善的感觉。右相慈眉善目地望向姬岩,摸了摸雪白的胡须,道:“二殿下亦是有情有义之人。此番不顾危险,冒死进宫给大皇子平冤扶小殿下继承大统,若大殿下泉下有知,定然感激不已。”
姬岩脸上的表情僵在那里。
什么玩意儿?
面前这老头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他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广贤王也和姬岩一样,愣住了。这怎么和想的不一样?临泗王和右相不是他们一伙的吗?这是计划临时有变还是怎么着?
懵。
姬岩还没来得及开口,临泗王接着右相的话,道:“二殿下友待手足,此番义举不足为奇,实乃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