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淼淼没回头,半敛着眸子,看起来倦意很浓。
“我叫柳淼淼。”她说。
邓波好奇问:“听说你入学考试成绩300多分是真的吗?”
柳淼淼:“假的。”
邓波:“我就说怎么可能——”
柳淼淼:“只考了200多分。”
邓波:“⋯⋯”
话题就此死亡。
柳淼淼单手撑着脸颊,眸子越敛越沉,随时都可能会睡过去。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得女孩子肤色白得恍如透明质感,浅浅的,淡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
谢灼侧眸问她:“不舒服?”
“没有。”
“刚刚你在洗手间吃的是什么?”
柳淼淼顿了顿,道:“普通维他命罢了。”
谢灼挑了挑眉,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聊够了没有!聊够了没有!”熊化肥愤然将课本往桌上一拍,全班同学吓得虎躯一震,寂静如死,而与此同时,柳淼淼同学极力撑着脸颊的手一松,脑袋咚一下栽在桌面。
彻底睡过去了。
“这次我们班期末考化学平均分,竟然比二班低了3分!3分!太离谱了!”熊化肥在讲台上口沫横飞,熊掌大力拍着讲台桌面,“你们这届学生,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众同学安静如鸡,垂头丧气,默默承受着熊化肥的严厉批评。
“这次的题目很难吗?一点都不难!”熊化肥痛心训斥道,“期末考试卷其实就是11年的高考真题!一个字都没改!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们平时在下面根本没有好好了解过高考题!”
卓一为低声吐槽:“我就说为什么那么难。居然拿11年的考题,那年全省平均分历史最低⋯⋯”
邓波面无表情:“我觉得老熊是忘记了我们还只是刚刚从高二升上来的孩子。”
熊化肥悲从中来:“谢灼同学,拿了全年级唯一一个满分,拉高了我们班多少平均分,那些拖后腿的,我希望你们今晚回去能好好反思总结一下!”
卓一为卧槽:“谢灼你变态吧,你一定在补习班偷偷做过一遍真题是不是?”
“没做过。”谢灼手里转着笔,淡道,“但也感觉没什么难度。”
卓一为:“⋯⋯”
哦,他想起来了,一般人理综三小时都赶急赶忙做到最后一分钟收卷,这人每次都还能空出时间提前交卷的。
卓一为当场就想跟谢灼友尽。
“你们看看!你们自己看看!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熊化肥敲着黑板上那片用红色粉笔写的,占据了大幅墙角的倒数计时。
300天。
黑板最顶上还拉着一条红色横幅——
“生时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熊化肥打开课本:“拿出你们的化学必修1,我们今天开始第一轮复习!”
此时已经开始上课十分钟,在熊化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震撼训斥下,柳淼淼依然八风不动地趴在桌面呼呼大睡。
谢灼很轻地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她的鞋:“喂。”
柳淼淼没动都没动。
睡得像入了土的文物一样。
这让挂在她头顶正前方的那条横幅标语情何以堪。
谢灼:“⋯⋯”
后桌的卓一为和邓波也纷纷投来如同看革命烈士一样崇拜的目光。
在熊化肥的课上大张旗鼓睡觉,无异等同于在这只大黑熊的屁股上拔毛并且捅他菊花一样找死。
熊化肥显然也发现了倒头大睡的柳淼淼,又粗又黑的眉毛抬了抬,翻开手里的学生名册,一眼就瞄到了她的学号:“55号柳淼淼同学,请你站起来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实验3-4,铝片放入氢氧化钠溶液中,会看到什么现象?”
全班目光齐刷刷地望过来。
在众人注视下,柳淼淼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先对上的是少年侧头望来的视线,他很淡地皱着眉。
熊化肥眉毛掀上了天灵盖:“柳淼淼同学,请你回答一下我的问题。”
柳淼淼站起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新药的药效太强了,一吃起码得睡上一天。
她脸上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我的人生好迷茫”,原地懵逼三秒后,她从抽屉掏出一本物理书,翻开,认真研究了一分钟,诚心诚意地发问:
“你刚刚说哪道物理题?你再说一次?”
熊化肥:“⋯⋯”
他老熊在花城附中带高三重点班二十多年!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嚣张的学生!
你看看你看看,什么叫再说一次?啊?这是跟老师说话的态度吗?是吗?!
上化学课翻开物理课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化学书的感受!
熊化肥横眉立目正准备螺旋爆炸,柳淼淼在心里想着这老师是打算把她红烧还是清蒸,还是会煎皮拆骨今晚拎回家打火锅的时候,旁边男生压得很低的声音清清淡淡地飘过来:
“将点燃的木条放在试管口,会产生淡蓝色火焰。”
柳淼淼怔了怔,他清淡的眉目望着她:“照说。”
“哦。”柳淼淼扭头对熊化肥把谢灼告诉她的答案复述了一遍。
熊化肥气还没消,拧眉道:“坐下吧,今晚回去把这道实验题连同化学方程式抄10遍明天交上来。”
柳淼淼还在面无表情地翻着自己手里的物理书,寻找刚才那道实验题的出处。谢灼侧身在她手边那摞崭新的课本里找了找,抽出压在最下面的一本给她。
“这本才是化学必修1。”
柳淼淼接过,慵懒地对他笑了笑,唇角只有弧度,没有温度,说不上谢意,礼貌冰冷得像个摆设。
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谢灼微微蹙眉,然后柳淼淼又一头栽进了书里。
熊化肥还在点学号抽人回答问题,抽中了一个叫周晴的女生。女孩子是个短发蘑菇头,身材瘦小,说话有点结巴,回答问题时班上有几个顽皮的男生一直在笑。
周晴支支吾吾的,整张脸都憋红了。
柳淼淼看了她一眼,听见那些暗地里的嘲笑声,忽然觉得很烦躁。她从书包拿出校服外套蒙在头上,把阳光和声音一齐隔绝在外,彻底睡过去了。
柳淼淼一觉睡到了中午午休,屁股都没挪一下。
经此一役,熊化肥直接把她划进了问题学生一栏,堪称花城附中建校百年来重点班的第一污点,下课前恶狠狠地瞪了蒙头大睡的柳淼淼一眼后愤然拂袖离去。
早上三四节是岑香香的课,岑香香还惦记着柳景诚在柳淼淼转学过来前的千叮万嘱,自然也没敢叫醒她。
柳淼淼再次醒来时班上空无一人,正午的阳光被窗帘撕裂成千丝万缕的金线,落在课室五十几张木质桌椅上。
上面堆满了各种练习题和试卷,红黑交织的笔记密密麻麻。
学生都跑到饭堂吃饭去了,操场男生们传球上篮的声音阵阵传来。高三课业紧,早上7点上课到晚修9点离校,体育课大多被各科老师瓜分讲课,也就剩下中午这一点娱乐时间。
柳淼淼舔了舔干燥的下唇,打算喝点儿水,摇了摇杯子,空了。她起身出去打水,撞上门外进来的周晴。
周晴手里的饭盒和她的水瓶一起哐当掉地。周晴赶忙捡起给她,紧张道:“对、对、对不起⋯⋯”
柳淼淼垂眸看见周晴脚上那双发黄裂开的回力球鞋,记起她就是早上那个被点起来回答问题说话结巴的女生。
她接过水瓶,视线从她身上平淡地移开:“没事。”
柳淼淼装完水回到自己座位,班上同学零零星星回来了几个,有的在做题,有的拿出枕头准备午睡。
隔壁班某位戴红色发卡的女生趴在门口左顾右盼好一会儿,趁别人不注意,猫腰溜到谢灼座位,抬头看见柳淼淼,羞涩问:“请问这是谢灼的位子吗?”
柳淼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红发卡很激动,往柳淼淼怀里塞了一盒冰冰凉凉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语速飞快:“你可以帮我把这个给他吗?”
柳淼淼:“⋯⋯”
没等柳淼淼答应,红发卡咻的一声溜走了。
柳淼淼低头一看,是盒巧克力。
今天8月17号,七夕。
她顿时明了。
谢灼吃完饭和卓一为邓波他们去打了场球。十七八岁的少年在球场上身姿矫健地运球上篮,每一下动作都能引起场边大波女生的激动尖叫。少年身材清瘦挺拔,肤色很白,额间染了层细细的薄汗,阳光一照,像铺了层莹润金粉一样。
鼻子跟模特儿似的又直又挺,发丝被汗水濡湿成一簇一簇,微乱,淡色薄唇自然抿着。
柳淼淼坐在窗边,隔着二楼窗户望过去,看见谢灼独自带球绕开对方防护,抬手投进了一个三分球。
姿势干脆利落,神态淡然,装了个100分满分的逼。
男生回到课室时身上混合着夏日热浪的气息还未散去,胸腔气息微微起伏,拎起领口随意抹了把鼻尖上的汗珠,余光看见女孩子沿着桌面推来的一大盒巧克力。
德芙的。
还是七夕专款心形的那种。
谢灼意味不明地抬了抬眉。
“隔壁班有个女生送你的。”柳淼淼说,“不知道叫什么,头上夹着一个红色发卡。”
谢灼没接,落在课桌的指尖轻轻叩了两下,声线清润干净:“你是不是没去吃午饭?”顿了顿,又问,“你现在还爱吃巧克力吗?”
两人之间有几秒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安静,而后柳淼淼点了点头:“爱吃。”
谢灼反手将巧克力推回她面前:“那你帮我吃掉吧。”
第五章
其实柳淼淼一直很好奇,谢灼到底是怎么认出她的。
虽然她没有说,他也没有问,但他一定是认出来了。
吧唧吧唧把巧克力吃完后,柳淼淼重新趴回桌面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太阳下山了。
高三晚上还要留校上晚自习,但柳景诚之前和学校老师打过招呼,如果柳淼淼不想上,她可以不上。
而谢灼每周有三天晚上要回家练琴,那几天也不留校晚修,所以两人是一块出校门的。
前脚刚出学校门口,柳淼淼点了根烟,后脚就被人从唇间抢走,扔到地上踩灭。
谢灼跨坐在自行车上,单脚落地,黑色AJ下是她那根惨遭踏扁灭顶的香烟。
他皱眉:“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坏毛病?”
柳淼淼将唇间一缕烟雾徐徐吹在他脸上,笑了:“你不知道的时候。”
谢灼抬手挥散烟气,他并不怎么喜欢烟味。
夏天日照时间长,六点半的样子,天边余晖还未散尽,夕阳像少女脸上的红晕,潜藏在云层背后,层层晕染开来的,大片大片的瑰红。
校外那条林荫小路很安静,两道香樟树高大繁茂,绿叶盛住红光,斑驳的光色落在少年纯白衬衫上。
他骑的很慢,几乎和她的步速一样,自行车链条慢悠悠地拖着轮子转动,压过地面一片已经枯掉的树叶,咔嚓一声很轻的脆响。
两人之间隔着不近不远的一臂之遥,安安静静,各走各的。
女孩子背着双肩包,睡足一整天后她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沿路闲得慌,脚尖还踢着一颗小石子玩。
走到十字路口,对面人行道斑马线转为红灯禁止,眼看她还垂着脑袋继续往前走,谢灼拉了她胳膊一把:“看路,红灯。”
面前一辆小轿车飞快地窜过去了。
柳淼淼有点不自然地将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低声咕哝:“看见了,我又不是瞎子。”
谢灼:“⋯⋯”
等红灯间隙,谢灼问:“你走哪边?”
柳淼淼想了想说:“大概左边?”
绿灯了,柳淼淼抬腿拐了右边方向。
谢灼:“⋯⋯”
敢情这人方向感十年如一日的不好。
谢灼和柳淼淼同时停在一个小区门口。
谢灼挑了挑眉:“你住这里?”
柳淼淼说:“是啊。”
谢灼刷了门禁卡进去,柳淼淼跟在他后面。
两人又同时走进了同一栋楼的同一个电梯里。
谢灼看她的眼神愈发奇怪,他按了楼层,转头问她:“你住哪一层?”
柳淼淼说:“和你同层。”
谢灼:“⋯⋯”
“27层到了——”
机械公式化的女声响起,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这里是一层两户的设计,谢灼还在想隔壁那户人家分明是对年轻夫妻,柳淼淼到底该住哪。前脚刚出电梯口,左侧自家大门便应声而开,气质不俗的女人风一样迎了出来。
“妈⋯⋯”谢灼尾音还哽在喉咙里,眼睁睁看着亲妈视若无睹地绕过他,大力抱住了身后的女孩子。
白曼激动落泪:“淼淼!我的淼淼啊!白阿姨可算见到你了!”
谢灼:“⋯⋯”
柳淼淼:“⋯⋯”
被熊抱住的柳淼淼一直从尾椎僵硬到了脊梁骨,她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挣开这位热情得有点过了头的漂亮女人,想表示友好地笑一下,但没笑出来,不上不下地扯了扯唇角,很不自然地说:“⋯⋯白阿姨好。”
问好问得十分勉强,她真正想说的应该是能不能别靠我那么近。
白曼激动地握着柳淼淼的双手,仿佛找到了自己丢失十七年的亲生女儿一样热泪盈眶:“好好好,赶紧进屋吧!”
白曼牵着柳淼淼的手进了屋,砰地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