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天……她便一直这样,把工作安排得密不透风, 全公司上下, 该她干的活儿,不该她干的活儿, 她都争抢着来做。态度过于积极,以至于后勤部的清洁阿姨都害怕自己丢了刷马桶的饭碗。
柳景诚无声叹息。
柳景诚怕她就这样睡着会着凉,便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又将搭在自己臂弯上的西服外套扬开,披在她身上。
尽管他动作已经很轻,可柳淼淼睡得不深,稍有动静便醒来。
她一怔,从沙发上坐起,被窗外落进来的阳光刺得眯了下眼。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柳淼淼完全没印象了,她明明记得自己只是坐在沙发上看设计图。
柳景诚说:“囡囡,你太累了。”
柳淼淼刚睡醒,脑袋还有点懵。她咽了下干燥的喉咙,转头去摸桌上的杯子。拧开喝了口水,道:“没有,就是不小心睡着了。”
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翻开文件准备接着看,被柳景诚从她手中抽走:“好了,工作归工作,也该适当休息一下。”
“我不累。”柳淼淼说。
柳景诚静静看她半会儿,道:“阿爸知道你——”
柳淼淼知道他想讲什么,又害怕他提起这件事。三个月来,她一直在逃避,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
“我没事,我真不累。”柳淼淼为自己辩解道。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柳景诚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心思。他终究没说下去,只关心委婉地道:“阿爸到底不是专业人士。你李叔叔这段时间待在香港,你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就去找他聊聊?”
柳淼淼很淡地扯了下唇角,里面有苦涩:“妈妈的事……我已经不再介怀了。我现在在意的……李叔叔没办法帮我。谁也没办法帮我。您是知道的。”
柳景诚只能无声叹气。
唐玥过来敲了敲门:“柳总,外面有位姓裴的小姐找您。”
柳淼淼迟疑:“姓裴的?”
-
咖啡厅内,柳淼淼和裴子妤面对而坐。
柳淼淼依然点了她最爱的热巧克力,裴子妤则点了杯花茶。
她捧着瓷杯喝了口,香甜的味道能让人紧绷和疲劳的神经短暂松缓下来。柳淼淼看见裴子妤无名指上的戒指,放下杯说:“听说你和一为准备结婚了,恭喜你们。”
“谢谢。”裴子妤说,“婚礼定在下个月,到时我给你们发请柬。”
她的婚戒很漂亮,承载着幸福的东西总是如此耀眼。柳淼淼目光也不由落在自己手上的戒指。这是个对戒。戒臂有玫瑰花的刻纹,不过很普通的款式,在King每季层出不穷的推新中,这款五年前早已被淘汰,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
以前她其实不太喜欢戴首饰的,总觉得累赘束缚,反正家里就是做这个的,一抓一把,也不懂得珍惜。
直到她终于懂得了,竟再也舍不得摘下来。
两人安静坐着,有片刻缄默。
柳淼淼和裴子妤虽是高中同学,但高中时期也算不上是朋友关系。后来家里又牵扯着那档子事,见面的身份多少有些尴尬。
三个月前黎婉珍被逼入绝路,在天台拿刀挟持她,后来警方及时赶到,开枪击中了黎婉珍。黎婉珍当场从高楼坠下。
后来黎婉珍侥幸保住了一条命,醒来后也是高位截瘫,颈部以下不能动弹。没多久又中了风,现在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躺在床上睁着眼呜呜咽咽地叫唤。
当年的事水落石出,王丰,孟伟,王佳,都受到了法律的严惩制裁,而黎婉珍也无法避免,要在牢狱里度过下半生。
柳淼淼本以为这样的结果会让她感到痛快,但真当判决下来的时候,除了心里的释然,还有一丝可悲的苍凉。
这场从上一辈延伸下来的闹剧终于结束,整整占据了她人生二十三年的阴影……终于结束了。
裴正楠留下的资产她不感兴趣,没多久她便委托律师转赠到了裴子妤名下。这个女生说不上坏,至起码是非黑白她拎得很清。她不过是不幸地生在了黎家,有黎婉珍这样的母亲,到最后柳淼淼反而有一丝同情起她。
裴子妤今天来找她的目的,柳淼淼也多少能猜测。
裴子妤抿了抿唇,鼓起勇气开口道:“我今天找你,是为了——”
“不用说对不起。”柳淼淼静静地说,“你也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裴子妤垂眸低声说:“我妈妈她做错了很多事。”
她们坐在露天的咖啡厅,头上的遮阳伞挡住了倾盆而下的灿烂阳光。不远处的大广场上有喷泉表演,水柱在阳光底下绽开晶莹透明的花儿。孩子们拖着各色的气球欢笑奔跑,偶有几只白鸽飞落在人的手心啄食,不一会儿又振翅飞走。
有个孩子想去追那白鸽,跑得着急,啪叽一下摔在地上,登时嚎啕大哭起来。旁边的母亲看见了马上走过去举高高哄着,孩子又嘻嘻哈哈地破涕为笑。
柳淼淼看着,也不觉牵唇笑了下。
“都过去了。”她说。
裴子妤有几秒晃神,轻声说:“你变了很多。”
“是吗?”柳淼淼听见她这么说,视线收回来,看着骨瓷杯中的巧克力。
香甜细腻的,像情人温柔的吻。
以前有个人,也总是喜欢买巧克力给她吃呢。
裴子妤说:“感觉你变温和了很多。”
“最近老是听到别人这么说。”柳淼淼笑了笑,“看来我以前是真的脾气不太好。”
她唇边弧度很淡,只一下便又回落,睫羽稍稍垂低,遮住了半片眸光:“我爸老说我骄纵,是被人宠坏了。现在宠我的人不在,也就没那资本了。”
裴子妤怔了怔,问:“阿灼他……”
“嗯,还是那样儿。”柳淼淼说。
-
今天似乎特别地累。
结束了一整天的工作,柳淼淼坐在沙发椅里,转向落地窗。
高楼之外,一片繁华晚景。车流随着高架路在城市里不停穿梭,此起彼伏的车灯交织成流淌的光海,像是夜幕里会浮动的星星。
她在发呆。
工作结束了,她一时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事可干。
她的生活变得枯燥无味,一日复一日,在忙碌的空虚中度过。
唐玥进来道:“柳总,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下班了哦。”
柳淼淼点头:“我坐会儿也准备走了。”
她说完便又扭脸望着窗外空洞地出神,霓虹夜景反射进她乌黑的眼瞳,却波澜不起,宁静而孤单。
唐玥翕了翕唇,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无声退出去,将门掩上。
-
柳淼淼没让司机来接,独自驾车回了住处。出了电梯,在门锁输入6个1,门锁应声解开。
偌大的房子空而黑,只有她一个人。
柳淼淼伸手在墙壁上摸了下开关,照明亮起。然后她指尖一勾系带,将高跟鞋除掉。经过玄关时,她扭脸看了下玻璃镜子。
好像又瘦了点儿。
黑眼圈也好重。
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怪不得每个人见了她都是一副关切万分忧心忡忡,生怕下一秒她就会悄咪咪跑去割腕自杀的表情。
柳淼淼不由在心里叹气。
她边走边松头发,一路走一路脱衣服。裙子上衣内衣内裤被她随手扔在地上,她拐了个弯准备进浴室冲凉。
忽地想起自己还没拿换洗的衣物,又折了步子回去。
来路满是被自己乱七八糟扔了一地的衣物。柳淼淼有几秒晃神怔住。突然意识到现在没人给她收拾衣服了。
她抿了抿唇,又走过去一件件把乱扔的衣服捡起来,放好。
洗完澡出来,柳淼淼其实没什么胃口吃晚饭,整个人都疲累得不行,但还是坚持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面。
她学着他当时的样子,先把番茄切好,然后倒油,等锅热起来的时候,再往里头打一只荷包蛋。哦对了,还有她爱吃的火腿。
柳淼淼独自坐在餐桌前,一口一口地吃着面。热腾腾的水雾蒸得她眼睛发酸,她明明没什么胃口,还是强迫自己吃完了整碗。
这三个月,她改掉了自己很多坏毛病,她戒了烟,戒了酒,不再闲着没事跑去酒吧蹦跶。也不再任性地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不想吃的时候就不吃。她扔掉了囤积了好久的方便面和零食,硬生生把长歪二十多年的生活和饮食规律拉回了正轨。
很多以前她以为自己从来没放在心上的话,在某一瞬间,她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早已烙印在了心里。
吃完晚饭,洗好碗,柳淼淼合好被子躺在床上。
为了能够顺利入眠,她吃了两颗安眠药。
可她依然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想起他的样子。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想起他在操场上打篮球,回过头来对她笑,想起他为她唱歌,想起他抱着她亲吻,想起他……
柳淼淼抬手用手背遮住眼睛,唇角用力向下撇着,嘴唇抿成难受微颤的一条平线。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濡湿了枕巾。
-
深夜,跑车在马路一路疾驰,马达轰天震响。
指针啪嗒向右跳动了一格,移向凌晨一点半。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女孩子的高跟鞋静悄悄地落了进去,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谁。
耳边有医疗仪器轻微的叫鸣声,心电图平和而有规律地浮动。男人躺在床上,外面走廊一点微弱的光照进来,洒在他英俊依旧的眉眼上。
柳淼淼在床边怔然地站了很久,这是三个月以来,她头一回踏进这里。
黎婉珍的事闹得轰轰烈烈,那天及时赶来的不止警察,还有各家媒体记者。他们的关系便在圈里公开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已婚。可就在大众媒体万分关切他的病情时,柳淼淼却反其道而行,除了跟随进医院那天,之后再也没来探望过。
那时各种各样的报导都有,被粉丝一水地在网上公开讨伐。说她骗人感情的,说她无情的,说她配不上他的,自己新婚没多久的丈夫躺在医院里,她却还能若无其事地忙于工作,这不是无情是什么?
只有柳淼淼和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知道,她只是没办法接受和面对。
她只能选择用工作麻痹自己,期待有天他会突然醒来,再主动打电话给她,走过来抱抱她哄哄她,告诉她他只不过是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有点久而已。
可是三个月过去了,他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医生说,头部受伤陷入昏迷的患者有三个月的黄金时期,过了这段时间,醒来的几率将逐渐降低,直至再无可能。
柳淼淼坐在床边,目光久久地不愿在他身上挪开,眼睛渐渐泛起迷蒙的水雾。她努力抿着唇把情绪压下去,指尖动了动,去牵他被子外边略微温凉的手。
柳淼淼把他的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搓着,仿佛想要分一些温暖给他,“阿灼,你睡了很久了,不要再睡了,好不好……?”
“我现在都听你的话了,我没有抽烟了,没有喝酒了……我以后也不会再对你乱发脾气了,也不会再躲起来不理你了……”
“我……你醒一醒,看一看我……好不好?”
她喃喃地说着,到尾音已是哽咽。
床上的人依然安静沉睡,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我……”她还想说些什么,可发不出声音了,眼泪扑簌地往下掉。
她俯身贴近他胸膛,抱着他。
他的心跳隔着被子,一下一下,咚咚地,安定而沉稳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我知道你一定是因为生我的气,所以不想理我,对不对……”她趴在他身上,喃喃自语地说,“我也觉得以前的自己很可恶……可我现在都改了呀。你醒一醒,你看一看我呀……”
凌晨的病房安静无声,只有女孩子夹着一点呜咽和不停嘀咕的声音。
医生说他现在的状态是能听到外界声音的,所以柳淼淼就抱着他不停地说。从小时候她被人欺负,他顺手救了她的事;到他们高中,他每天像个小老师一样督促她学习的事;再到后来,他们在一起了……最后实在没得说了,她就开始说自己早午晚三餐都吃了些什么。想到什么她就说什么,没有逻辑,也没有章法。
不知道说了多久,柳淼淼也说得累了,就趴在他心口安静地伏着。
今晚月色很美,皎洁得像一汪清泉,顺着窗棂洒落进来。
他们彼此相扣的手上,无名指的戒指熠熠生辉。
柳淼淼觉得今晚的月色看着有些熟悉,仿佛似曾相识。
她半阖着眼,望着窗外月光,将睡未睡的,朦胧地说:“阿灼,我给你唱首歌吧。”
于是她就唱了。
其实她真的没什么艺术天赋,也对音乐不大感兴趣,但唯独这一首歌,她记得很清楚。
……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
她没有唱完那首歌,她实在太累了,唱着唱着便倚在他心口睡了过去,眼角还有微微的湿润。
那是三个月以来,柳淼淼睡得最好最安稳的一晚。
也许只有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才能睡得如此安稳塌心。
那天夜里,她梦见高三元旦,他们坐在沙发里,窗外焰火盛放,少年的歌声微哑而性感,像缠绵的情话,让人久久动容。
他掀起外套,将噪杂人声隔绝在外,偷偷在衣服下面和她接吻。
那是他们彼此的初吻。
……
忽地,她紧紧牵着的手很轻地动了一下。
那手颀长分明,手背上有火吻留下的伤痕,像是鲜红绽放的玫瑰。
病床上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漆黑的眼里也有潮湿的水雾。
他看着身前熟睡的女孩子,唇角淡而温柔地弯了弯,伸手抚摸她柔软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