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点头,她已经平复许多,勉强想要撑起一个笑,但嘴角却弯不起来。薛延心疼的要死,他喉结动动,忽而一把将她搂过来,唇贴在她耳侧,好半晌才说了句,“是我不好。”
冯氏听见这边动静,直起腰看过来。阿梨鼻头酸酸的,轻轻将手覆在薛延背上,温温安抚,“这不怪你。”
她声音里压着极低的哭意,但还是又重复了遍,“薛延,你别太自责,真的不怪你。”
薛延唇抿着,牙咬得死紧,眼睛望向身后房檐,那上面有一窝燕子,小燕呢喃,叫声脆快,露了毛茸茸两只头往外看。薛延嗓子发干,垂在身侧的拳上已经青筋毕露,最后还是道,“先回家。”
若放在以前,有人敢这样与他叫嚣欺辱,薛延能豁了命杀回去,但现在不行。他不怕事情闹大,也不怕牢狱之灾,他只担忧若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家里的两个女人要怎么活。
十七年来第一次,薛延这样忍气吞声。
冯氏已经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里头许多已经不能用了,好在桌椅没坏,铁锅也还完好,她把所有东西用麻绳绑成一捆,与阿梨问,“这个也背回去吧?”
原本是不用的,只需用篷布盖好,放到角落里便就行。但是今日来了那帮人,冯氏担忧晚上没人在的时候,这些东西会遭殃。
阿梨说好。
薛延走过去,低低问了句冯氏有没有受伤,她摇头,薛延便就一言不发将东西都背在背上,径直往家走。
临街店铺有许多目睹了全程的人探头出来看。本还以为薛延暴脾气,盼着他能大发雷霆甚或是直接提着刀砍回去,现在见他只是沉默忍下这一切,不由觉得索然无味,将手里的花生壳往地上一扑,道了句散了散了,随后就退回了屋子。
阿梨甚至听见有人讽笑了声,说,“怂成这样。”
她没理,小跑过去到薛延身边。
桌椅铁锅都捆在一起,算不得轻巧,阿梨欲要帮着薛延分担些,被他避过,只说让照顾好阿嬷。
这一路都安静得不行,阿梨强作着镇定,她怕把这种不好的情绪传给冯氏,连滴泪都不敢再掉。摊子已经够烂了,冯氏年纪大了,又受了这样的无辜惊吓,若是她再不合时宜说些什么,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
但薛延知道她在慌,因为从始至终,阿梨的手指一直攥着他衣角,像个孩子。
这种依赖感更让薛延觉得心头酸涩,他把背后所有重量都放在一边肩膀,空出一只手去握着她的,用拇指在她手背上抚了抚。
察觉到他手上温热,阿梨忽然鼻头一酸,所有委屈一起涌上来,比当时见着那些小混混提着棍子乱砸乱砍更甚。
她带着哭腔唤了句,“薛延——”
“我在。”薛延垂眸看她,轻声道,“乖,待会哭。”不能让阿嬷看见。
阿梨捂着半边脸,拼命点头,说“好。”
晚上谁都没心情吃饭,阿梨热了一屉包子,哄着冯氏吃了两个,又去给她铺床睡觉。冯氏累坏了,她靠在枕头上,手拉着阿梨的,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外头还剩一点天光,柔柔洒在被面上,还有冯氏的眼睛里。阿梨读的懂她的心思,冯氏是想说,出了今天这样的事儿,以后的生意可要怎么办。
阿梨弯眼笑一下,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都是活的,有手有脚,怎么会走到绝境。”
冯氏深深叹了口气,道,“作孽啊。”
阿梨垂着颈子,睫毛颤巍巍,她说,“阿嬷,也有好事的,您瞧,薛延和以往都不一样了。”
“也对。”想起这个,冯氏弯了弯唇,“以后日子,走一步看一步罢,一家人齐齐整整的,总不会有闯不过去的难关。”
再说几句话,冯氏便就困了,阿梨扶着她躺下,又掖了被角,这才转身出去。
薛延已经把灯点上了,晕黄的一盏,不算多明亮,他脱了靴子盘腿坐在炕上,手指插进发间,不知在想什么。阿梨悄声走进去,刚想出声,就见薛延有感应似的抬了头。他就那么静静坐在那,隐在阴影里,肩膀宽阔,比起最初见到他时,更像个男人的样子了。
相对无言良久,最后是薛延打破平静,他朝阿梨伸了手,轻轻说了句,“阿梨,过来抱抱。”
他话音落下,阿梨的泪便就决了堤,所有的难过似都有了发泄的出口,她抹着眼睛走过去,被薛延揽进怀里,趴在他肩头哭的天昏地暗。阿梨真的被吓坏了,身子一直在发抖,薛延一遍遍抚着她的背,不厌其烦道,“别怕,别怕,没事了。”
不知过多久,阿梨终于平复,她摸了把薛延的衣裳,已是湿的透透了。
薛延抬起她脸,用拇指一点点把泪痕都抹掉,阿梨眼皮儿肿肿的,像个红核桃。薛延艰涩咽了口唾沫,心里难受得似是被手在拧,他俯身吻了吻她眼睛,又环着她背,两人额头相抵。
“阿梨,”薛延低声唤她名字,问,“你将今日之事全都说与我听,好不好?”
阿梨点点头,嗓子都哑了,“那些人来时,不到午时,我想着昨日与你的约定,本要收了摊子回家的……”
贺喜第一日,胡安和邀了侯才良、付六还有几个其他的人,到宴春楼去喝酒。他本也出身不错,少时风流,但结交都是权贵之子,对于侯才良这种地痞乡绅,他是不屑的。但胡魁文是个官场上的老油子,知道在陇县付主簿一家独大,而侯才良带着付六那些人独成一方势力,在街上几乎是横行,他只是个外来人,虽有着县令名头,却还是要受这些约束的,权利没有施展开的余地。
在这样情况下,胡安和就成了他打出去的一张兄弟牌,为的就是和那些人搞好关系。
胡安和读过许多书,也算明些事理,知道父亲用意,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不能违背,肚子里憋着一股气。又想到那日遇见薛延,大家都是落到了鸡窝的凤凰,但是薛延看起来还是比他要如鱼得水的多,身边还有个柔婉好看的姑娘,胡安和越想越憋屈,闷酒醉人,他没喝几杯,脑子就冲了。
宴席散了,他带着两个人晃晃悠悠往回走,正巧碰见要回家的阿梨和冯氏。他认出来阿梨,脑子一转筋,就推开了扶着他的那几个人,跑过来搭讪说闲话,阿梨自然是不会理的,冯氏见着情况不对,也过来打圆场护着阿梨,胡安和嗓门大,又耍酒疯,吵吵嚷嚷好半天,忽然听见混乱之中有个人叫了句,“把场子给砸了!”
胡安和醉得像是个大头鬼,被推来搡去地脑袋都要炸了,闻言下意识就接了句,“砸了!”
他只带了两个人,那两人本都是付六那边的,见识过薛延的蛮横,听见这吩咐,面面相觑不敢动。胡安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转身就想走,但他这人爱面子,又不肯灰溜溜离开,嘴里依旧撂着狠话,说,“你等我带人过来。”
没过多一会,那三人走了,看热闹的人也就散了。冯氏抹了把汗,道是虚惊一场,赶忙催着阿梨快些收拾东西,哪成想刚弄完一半,又打另一头气势汹汹冲过来一群人,二话不说就动了手。
再然后,便就是摊子被砸,阿梨哭着回家去寻薛延。
这事看起来明明朗朗,但薛延细细琢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味儿。他问,“最先说要砸场子的人,是谁?”
阿梨回想一下,摇摇头,“不知道。”她咬着下唇,又说,“好似是人群里谁说的,场面太乱,我瞧不真切。”
她看起来太憔悴,薛延心疼,也不舍得再问,只拢了拢她额发,道,“你先睡罢。”
他抱着阿梨到一边坐好,自己起身铺了被子,又将阿黄从窝里拎着耳朵提出来,塞她怀里,“抱着它睡。”
阿梨呆呆仰着头,道,“你要出门?”
薛延下颔绷着,“如果这口气不出,咱们以后都要受人欺负。”
阿梨慌一瞬,急急道,“薛延,你别乱来,胡安和的爹爹是县令,咱们斗不过的。”
薛延回身捏捏她耳垂,罕见温柔,“你放心,我有分寸。”
他把阿梨安顿好,又吹了灯,提了件衣裳便就出了门。阿梨坐起来,看着他从窗下走过,脚步声渐行渐远,而后就听不见了。
她觉得额角钝痛,耳边嗡鸣一阵胜过一阵,阿梨捂住耳朵,将身子慢慢往下滑进被子里,祈祷着薛延能快些回来。
第23章 章二十三
陇县府衙坐北朝南,门口两座威武石狮,正对着一条宽阔街道,而内里分为前院后院,前院是公堂,供人击鼓鸣冤、查司审案,后院是住人的地方,几排青砖房,老旧的像是百年前建的,但与周遭破乱乱的茅顶屋相比,还是有几分的气势在。
前院后院只有一角门相连,平日里都锁着,所谓公私分明,后院另有个偏门,家眷与下人进出都由那个偏门走。
这后院也算是宽敞,还种了几排花,看着像模像样,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院内不设茅房。这是以前的县官留下的规矩,说怕茅房坏了衙内的风水,惹得老百姓不太平,于是就将茅房给挪到了偏门之外。
由此,住在府里的人要是想宽衣方便,都要出了后门,到街上去,十分麻烦。
今夜无月,风倒是大,吹得衣衫鼓起,哗哗作响,路上一个行人也无。薛延蹲在后院的墙头,面无表情地摆弄一棵狗尾巴草,胡魁文只有一妻一妾,相邻而住,两个院子紧紧挨着,现在看来却是不同光景。一户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另一户则死死掩着门,一丝光亮也无,薛延勾起一边唇角,讽刺笑了下。
今夜,他其实大可不必露面的,但是有些细节太过蹊跷,必须要找胡安和问个清楚。
过了约莫两刻钟,位于另一院角的门终于打开,胡安和披一件外衣,提着裤子走出来。他睡得过了头,酒虽醒了,但头痛欲裂,走得一步三摇,好不容易挤过了偏门进了茅房,舒舒服服地小解完,正系着腰带呢,却感觉身后一阵凉风。
他猛地回头,对上张似笑非笑的脸,薛延手里提着一个长条状东西,一下一下地在手心里轻拍,眼神瘆人。
胡安和先尖尖嚎了一嗓子,而后半张着嘴,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呆呆问,“你都知道了?”
薛延慢慢将棍子架到他脖子上,勾了勾手指道,“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换的地方在衙门后院的一条窄巷子里,安静的只有野猫在叫。胡安和只穿着一件单衣,冷的打颤,他前后望望,四下无人,又转向薛延问,“你想做什么?”
薛延道,“我想做你啊。”
“你!”胡安和倒吸一口气,忽而睁大眼道,“我早就知你这人睚眦必报,却没想到竟睚眦必报到这种程度!”
薛延眯眼,欺身上前,“你辱我阿嬷,动我女人,我不卸了你的贼手,都对不起我薛延混出来的名声!”
胡安和晕晕乎乎的,抬手挡了他,急急道,“你要打我可以,但你得把话说清楚,谁动你女人了?你不要红口白牙乱说一气,血口喷人!”
薛延盯着他眼睛,缓缓问,“永安街口,你午时没去过?”
“去过。”胡安和懊恼偏过头,“但你说的那样事,我没做过!”他气急败坏与薛延吼,“我再怎么也是个读书人,我确实恨不得一根指头掐死你,但我也要脸面的,那种冲着妇孺去的损事,我做不出来。”
胡安和没干过舞刀弄棒那样的事,几句话下来憋得脸红脖子粗,但还有力气扭动挣扎。
薛延用一只手制住他,又问,“不是你吩咐的?”
胡安和道,“我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转头便就拦下了,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
薛延手下力道又重几分,冷冷道,“她一女儿家,你吓唬她作甚。”
胡安和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最后把脖子一梗,道,“你爱怎就怎罢,反正我没做过的事,我不承认!”
薛延把手放下,腕子转动,将棍转出了个花,他抱臂立在一旁,看着胡安和紧闭双目、垂死挣扎。
过好一会,他呵笑一声,道,“没看出,你倒还有骨气。”
胡安和把眼睛掀开一条缝,见他没打算有别的动作,心里松了一口气,踌躇一下,问,“那些人不会真的做了什么吧?”
薛延没说话。
“你放心,这事我定会查清楚的,我和你确实不对付,但咱们什么都要摆在明面上来,不要搞这些下三滥。”胡安和拍一拍脑袋,皱眉道,“我中午时候和侯才良喝多了,经了那事之后回家便就睡了,现在才醒,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又道,“我会给你个交代的。”
薛延下巴微扬,盯着他瞧了会,似是信了他的话,往后倒退几步,转身拂袖而去。
胡安和看着他背影,直到他拐了个弯消失在巷口,才总算把提着的那颗心给放下来。他是真的迷迷糊糊,抱着臂哆嗦着往家走,一路想着薛延说的那些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瞧着再穿一个胡同就要到家门口,胡安和抖抖肩膀,正准备一鼓作气跑回去,忽听见哗哗风响和细碎脚步声。
他茫然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麻袋从天而降,正正好好把他扣在里头。眼前猛地一黑,胡安和还懵着,棍子便就雨点一样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在他腰上背上,他想跑,但是被麻袋束着,连动一下都费劲。
胡安和趴在地上,脑子一转就猜到是谁所为,他怒火攻心,一边蜷腿缩起身子一边骂,“薛延你王八蛋!你搞阴招,你老阴狗!我没动你女人,那事和我没关系。你把我放开,放开?!”
但他连一丝回应都没得着。
打了约莫三十几下,薛延见胡安和连叫都没力气了,终于停手。他没多逗留,提着棍子便就立即离开了这个地方,脚步飞快,等胡安和鼻青脸肿从袋子里爬出来,薛延已经连个影子都不见了。
胡安和气得发抖,狠狠抬腿踹了旁边矮墙一脚,又“妈呀”一声,疼得抱着脚原地打转。
刚才与胡安和对话,薛延已隐隐意识到这事是侯才良背后所为,但是胡安和绝不无辜。这顿打,他挨得不亏。
路过一处荒草丛,薛延将手里东西随手一扔,转身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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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家时候,已是亥时过了,院里静悄悄的,但屋里灯竟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