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和薛延意料之中的一样,他气得哼笑一声,但又不能和一个小伙计讲什么,只能颔首道,“成。”
伙计一笑,“那我就先回去了,宴春楼里等着您们。”
薛延目送着他出去,而后嘭的一声甩上了门。
早饭是冯氏做的玉米疙瘩汤,漂亮的黄色,入口软烂,极为养胃。
饭桌上,薛延将刚才伙计说的话与胡安和都讲了一遍,而后阴着脸道,“韦利来那个老滑头,他一撅撅那两撇小胡子我就知道他要做什么。这么慢吞吞地让我们等答复,现在又搞这种幺蛾子,无非是想要磨光我们的耐性,然后在咱们急躁的时候趁机压价。”
胡安和“啊”了声,呆呆道,“那这个糟老头子可真是坏得很。”
他搓了搓手,又问,“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薛延冷冷道,“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看最后谁能赢得过谁。”
胡安和瞧着薛延不善面色,心里有点发怵,他搅了搅碗里的面疙瘩,忽然道,“你也别着急,谅他也不敢对咱们做多过分的事。”说到这,胡安和底气足了些,伸手拍了拍薛延的肩,“我爹可是胡县令!”
被他这样大力一拍,薛延手猛地一抖,勺子里的东西洒了出来,溅到了手背上。
阿梨看看两人,虽不知胡安和喋喋地说了什么,也乐得弯了唇。
薛延抹了把手上黏糊糊的面汤,低声骂了句蠢瓜,但这样一闹,心里那股郁气竟散了不少。
到了宴春楼的时候,辰时刚过,迎他们的还是那个伙计,韦掌柜故作神秘躲起来,不肯露面。
伙计笑盈盈地弯身指了个方向,“油盐酱醋都给您们准备好了,劳驾移步厨房。”
薛延点了点头,牵着阿梨走过去,瞧着两人背影,胡安和觉着自己实在多余,但又无处可去,也颠颠跟上去。
宴春楼是个大酒楼,厨房就分大小两个,大厨房做热菜,小厨房做凉菜。韦掌柜还算是个讲究人,将小厨房清了场,单独留给他们。薛延谨记着冯氏嘱咐,说女儿家这段日子不能沾凉水,要落毛病,他不敢让阿梨操劳,洗菜切菜活计都自己包了,阿梨在旁指点,薛延动作笨拙,但也凑合着像是那么一回事。
胡安和站在一边,瞧着两人忙前忙后,自己手脚都没地放。他本也想帮忙,可切个萝卜都哆哆嗦嗦怕割着手,薛延嫌弃得要死,三两下给他撵了出去。
胡安和看着紧闭的门,摸摸鼻子,又摸摸兜里仅剩了几文钱,转身往大堂里走,准备点壶最便宜的茉莉花。
但屁股刚挨着板凳,他就瞧见了从门口走来的那个他这辈子都不想见着的人。
侯才良。
侯才良还是那副青年才俊、风流倜傥的样子,一把折扇一身白袍,看着人模人样的。身旁跟着个模样明艳的女人,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白脸红唇,大冷天的穿一身纱裙,肩上却又披了个羊毛小披肩,走起路来扭臀摆腰,摇曳生姿。
她一手挽着侯才良胳膊,轻声细语娇滴滴地说着话,两人低头窃语,瞧着很恩爱。
这女人胡安和知道,侯才良几月前抬进家门的三姨娘,姓石,是当地有名的美人。
侯才良二十四岁的老男人,废了好多银钱才娶了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妾,自然是宠得如珠如宝,要啥给啥。
胡安和低头用手挡住脸,假装看不见,他想起了前几日见着的那个女子,再对比了下眼前的石姨娘,心里暗暗腹诽,都是有钱的姑娘,又都爱浓妆艳抹的打扮,但这气质怎么差的那么大呢。
一个像妖精,一个像猴子。
但侯才良还那么喜欢那个猴子,果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可即便胡安和尽力地埋着头去躲了,还是被侯才良一眼给揪出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冷笑一声,拽着石姨娘的腕子往胡安和那边走,而后毫不客气地坐下,敲了敲桌子道,“哟,这不是胡公子吗,怎么在这儿?”
石姨娘一颗七巧玲珑心,见着侯才良发难,赶紧附和着道,“胡公子,久仰久仰。”
胡安和万般不情愿地把挡脸的手放下,哈哈一声,又故作深沉道,“好巧啊,侯兄。”
他那副样子都是跟薛延学的,相处久了,精髓掌握了几分,倒也像模像样。侯才良瞧见他那模样就生气,冷哼一声道,“是好巧啊,胡兄贵人事忙,能见你一面可万分不易。这段日子我虽人不在陇县,却是还能听见您的大名,听说你与薛四一起开了个店,生意还挺不错?侯某人在此道声恭喜!”
他拱了拱手,嘴上说着好听话,眼里却满满都是不屑。
石姨娘跟个八哥儿似的,眼角一瞥侯才良脸色,也跟着假笑附和,“恭喜恭喜!”
胡安和在心里骂,我恭喜你个王八蛋!
他知道自己嘴皮子笨,要是真吵起来绝对赢不过侯才良,也不再和他磨磨唧唧,直接站起身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要是有机会,咱们以后再聊。”
侯才良紧跟着也站起来,回头笑问,“胡兄这是又要去店子里吗,还真是兢兢业业,侯某佩服。”
胡安和脚步不停,侯才良不依不饶,又道,“但我更佩服的是胡公子的勇气,都是士农工商,商为下。你身为县令之子,放着好好的仕途不走,偏要去做生意,这份勇气,常人哪里可得。”
石姨娘捂唇呵呵一笑,“老爷此言差矣,也不知是勇气,还是傻气。”
胡安和倒吸一口气,抬手指着侯才良道,“姓侯的,我劝你善良!”
侯才良挑眉,也不接那茬,自顾自道,“侯某前些日子前往永定县帮差,鄙人不才,深得永定县令赏识,说不定不日就要升迁,到时还望胡公子不计前嫌,来喝杯贺喜酒。”
石姨娘娇娇道,“老爷忧国忧民,应当此大任。”
胡安和听他俩在那里一唱一和好似双簧戏,脑门上青筋直蹦,甩了袖子就往后院走,一句话没留。
石姨娘探着脑袋往那边瞧了瞧,问,“老爷,他那是干什么去了?”
“管他做什么去。”侯才良面色不虞,眯眼道,“他与我之间的梁子早就结下,好不容易逮着他落单,绝对不能轻易放过。我不好亲自出手,待会你去后院找找他,讥讽几句,也算是不白来这一趟。”
石姨娘应了声,一双柔荑攀上侯才良胳膊,“老爷您放心,妾身您还信不过吗。”
侯才良勾唇一乐,揽着她腰道,“就喜欢你这又漂亮又聪明的劲儿。”
石姨娘娇羞笑笑,两人勾肩搭背地上了楼梯。
胡安和被气了个半死,一脑门子汗地冲到了厨房。
阿梨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正拿菜叶子逗笼子里的小兔子。酱料已经弄好,按着韦掌柜的意思,要在旁边晾一晾,毕竟若是运输在路上,也肯定是要凉的,到时候再回锅炒一下,看看会不会影响口感。厨房里没她的事,薛延让她到外头歇一歇,他取了些红糖,在里头煮点红糖水给她喝。
阿梨瞧着了胡安和的影子,回头想和他打了个招呼,却被那一脸的怒气给惊着。
她讶然问,“你这是,又怎么了?”
胡安和说,“我好苦啊。”
他见着阿梨就像是见着了亲人,满腹委屈地往地上一蹲,噼里啪啦就开始吐苦水。阿梨就见胡安和的嘴皮子张张合合,看了半晌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唯一读懂了一句话,“等我明年中了举,瞧我不捏死他个侯贱人。”
胡安和说完了,仰着脸等着她的安慰。
阿梨想了想,很认真道,“你这么聪明,好好读书一定可以中举的。”
一句话,捧得胡安和身心畅快,笑着说,“我们小梨花的嘴就是甜,怪不得薛延喜欢你喜欢的像是自己的眼珠子。”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角,叹了口气,又指了指厨房问,“薛延在里头?”
阿梨手里捏着菜叶,点点头。
胡安和高高兴兴推门进去,吼了声,“薛延,刚才又有人欺负我!”
阿梨茫然地看着他反手把门合上,动静大的门口挂着的辣椒都颤了两颤,她揉揉眼睛,觉得胡安和今天真是奇奇怪怪的。以前和他说话时候,怕她听不懂,总是轻言慢语,今天说话却快得像是匹奔跑的小马驹。
她转过身去喂兔子,边在心里想着,刚才胡安和说的侯贱人是谁,还是她听错了?
石姨娘找过来的时候,阿梨正想站起身去厨房找薛延,告诉他一声,红糖水再烧就要焦了。
第50章 章五十
因着韦掌柜的吩咐, 小厨房这边空荡荡的, 没有伙计来。石姨娘第一次来宴春楼,也不认识路,瞎摸乱撞到了这里, 瞧见有个人影在, 就想来问问。
阿梨背对着,头发简单绾了个髻, 斜斜插一支桃木簪, 瞧着极为朴素。因着还要碰油烟,她也没穿什么好衣裳, 一身淡青色粗布长裙,是冯氏亲手裁剪的。
冯氏原本在薛家做了几十年的下人,毕竟高门大户,里头绣娘的手法比绣楼的都要好, 她学来了不少,做出的衣裳样式新颖漂亮, 针脚细密,把阿梨的身形恰到好处勾勒出来,腰身不盈一握,纤细好看。
石姨娘自从进了侯家的门以后,就一直竭力补身子, 想早日生个子嗣稳住地位,这么横吃了几个月,手臂上都长了许多肉, 但肚子却还是没动静。她本来脾气就不好,刁蛮善妒,尤其不待见比自己样貌和身材出挑的姑娘,以往仗着自己有个横行霸道的哥哥,现在仗着有个有权有势的夫君,石姨娘就没收敛过她那个霸道的性子。
刚乱转半天憋了一肚子气,又逮着了看着就挺好欺负的阿梨,石姨娘纤纤细指一抬,竖着眼睛喊了句,“哎!那小丫鬟!”
阿梨听不见,也没理,她低头拍了拍裙摆上的褶皱,抬步就要往厨房的方向走。
石姨娘倒吸了一口气,觉着自己遭了挑衅,忙着往前跑了两步扯住阿梨的袖子,“没长耳朵啊你,叫你呢,故意的?”
她妆容精致,一双薄唇抹了极浓的胭脂,瞧着便就是不好惹的样子,有些刻薄,有些凶。
阿梨被她拽得懵了一下,回头才知道进来了这么个人,她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石姨娘抓着她的那只手。
薛延早就嘱咐过她,出门在外的时候,如果他不在身边,有任何陌生人与她说话,都不要理,赶紧走。但以往日子,阿梨身边几乎就没离开过人,冯氏、薛延、小结巴和胡安和,总有一个陪在她身侧,像现在这样的情况,阿梨还是第一次遇见。
石姨娘见她不说话,火气更大,眯着眼道,“与你说话呢!”
阿梨被她凶巴巴样子吓了一跳,她眨眨眼,不知该和石姨娘说什么,也不想和她说话,便就客气笑了下,而后拨开臂上的手,转身就要走。
阿梨生得温婉清秀,白皙精致,一对梨涡甜甜的讨人喜欢,她一笑,眼睛弯弯的,嚣张跋扈如石姨娘也被晃了一下眼。但缓过神来,心里怒气就更胜了一分,石姨娘冷哼一声,低低骂了句,“小狐媚子。”
阿梨听不见,但她不傻,瞧出了石姨娘来者不善,往后退了步,小跑着要去找薛延。
石姨娘手疾眼快,再次抓着了阿梨胳膊,她指甲上染了蔻丹,又尖又利,红艳艳的,阿梨垂眸看了一眼,想甩开,但没甩动。石姨娘没忘记侯才良的吩咐,她眉梢一挑,语气尖利,“喂,有没有见着位姓胡的公子?我那会瞧见他往这边去了,但找一圈没见着,你给我带个路。”
阿梨警惕看着她,抿唇道,“你松开我。”
石姨娘眼睛一瞪,“我不松开又怎么样?宴春楼还真不愧是这方圆一百里内最大的酒楼,连个小杂役的性子都这么冲,等我待会去找我家老爷,发卖了你!”
石姨娘本性就是如此泼辣蛮横,肚中又没有几分墨水,威胁人的时候也简单粗暴。
阿梨就没见过她这样不讲理的人。
石姨娘手下力道又大了点,极为不满地冲着阿梨道,“怎么着,不会说话?”
阿梨被她弄疼,也着急了,往下猛地一甩手,掉头就往厨房跑,唤了声,“薛延!”
听着这名字,石姨娘心头一动,下意识也往前跟了步,但后脚跟还没落地,肩膀就被人给按住了。她回头,对上韦翠娘面无表情的脸,冷美人的语气和她的眼睛一样冷,一字一句道,“到我的地盘上撒野,谁给你的胆子?”
石姨娘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她努力挣开,往后退了步,厉声问,“你是谁?”
韦翠娘抱臂站着,一身妃色长裙趁得唇色更艳,扬颔道,“这话该我问你。厨房重地,闲人勿进,你颠颠地跑进来,还敢出言不逊,我现在没拿着棍子将你打出去,是因为看你是个女人,别在那里不知轻重。”
石姨娘气得胸口起起伏伏,你你你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都走的是明艳的路子,但真品赝品,一看便知。
韦翠娘身量高挑,气势慑人,一双眼里像是藏了刀子,石姨娘底气不足,心里发虚,刚才那股子泼皮劲也耍不出来了。她拳头在身侧攥了又攥,眼看着韦翠娘就要不耐烦,挥手要赶人了,才吼了声,“你别放肆,我家老爷若是知道了,要押你进大牢!”
韦翠娘饶有兴味看着她,“你家老爷是谁?”
石姨娘咬牙道,“我家老爷姓侯。”
韦翠娘“噢”了声,道,“侯才良侯大人,有所耳闻。”
石姨娘有些得意,“知道怕了?”
韦翠娘没回答,她手拖着下巴,上下打量了石姨娘一圈,忽而笑了,“我认出你了,两月前侯大人新娶的三姨太。”
石姨娘嘴角微弯,“算你有眼力。”
韦翠娘哼笑一声,缓缓道,“不就是个妾。”
这话戳到石姨娘痛脚,她眼睛一红,怒上心头,不管不顾就抬了手想要打人。韦翠娘比她高了小半个头,轻松制住她,石姨娘左手的腕子被死死攥着,她又惊又怒,却又挣脱不得,情急之下用指甲去抓。
韦翠娘“嘶”了声,手背上清晰几道血痕,她眼神幽暗,瞧着石姨娘还想故技重施,也动了气,甩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了她脸上。
清脆一声响,在整个院子里荡悠悠,石姨娘整个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