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宝说,“呸。”
“……”薛延焦头烂额,但也没办法,只能憋着一肚子火走掉。
阿梨眼睛弯起来,抬手搓了搓来宝的脸蛋,滑溜溜似块嫩豆腐。他随了阿梨的好肌肤,雪白剔透,再加上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别人见了都要惊讶说他像个小姑娘。
阿梨温柔道,“来宝乖,安静睡一会,娘亲给你做鱼肉小馄饨吃,好不好呐?”
来宝也不知听没听懂,只顾咧着嘴笑,过一会,他歪头蹭蹭阿梨胸前衣裳,老实地闭起眼睡着了。
日子暂且那样不紧不慢地过着,风平浪静。
四月初的时候,胡安和租了个染坊,开始捣鼓起怎么给布料染出渐变色。
这段日子以来,织衣巷新推出了许多新的衣裳样子。阿梨在这方面极有天赋,不仅画出了以彝族为基础的裙子,还融合了云贵苗族、葱岭回鹘族、怒江傈僳族这些极具特色的民族中的服饰,以两月为期,不断将主打式样翻新,几乎垄断了整个宁安的成衣生意。
但薛延渐渐便就意识到,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是不愿阿梨将这当作压力的,阿梨喜欢画衣裳,那是她喜欢的事,但若是将其变为不得不做的事,这种喜欢渐渐就会变成厌烦。薛延不想让阿梨因为钱或者其他什么,而失去自己本身对这件事的热爱,那个不断自我肯定又否定、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的过程,会很痛苦。
薛延一直坚定地认为,养家就该是男人的事情,如果将这个重担托付给阿梨,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是他的失败。
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每次织衣巷的新样式在宁安流传甚广之时,不出三日,便就有其他店铺争相效仿,且会给出更低的价格,夺走了许多客人。样式终究是所有人都能见到的,这种情况避无可避,损失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若想要打破这种局面,办法只有一个,便就是创造出一种让人无法模仿的款式。
而最好的途径,就是从染布入手。
宁安绣娘众多,手艺出众者不胜枚举,没有什么绣样是独一无二的,但渐变色的布料却可以。
如果他们能染出从浅粉到红色自然变色的布料,而别人不行,便就可以真正做到独占鳌头了。
第101章 章一百零一
为了这种渐变色的布料, 胡安和租了个染坊, 埋头苦干了整整一个月,终于造出了个轱辘样的染布机。这种轱辘与水井的轱辘还是不一样的,它不是紧密缠绕, 而更像是蜗牛壳上的螺纹, 中间有着些空隙。
这种染色的原理其实极为简单,布料在染缸中浸泡不同的时间, 则会产生不同的颜色, 只要将布匹缠绕在轱辘之上缓缓摇动,控制其在染缸中经过的时间, 便就能产生均匀的渐变色。
出成品的那一天,薛延早早跟着胡安和到了染坊,旁边还随着个会做木匠活的小伙计,一行三个人, 眼睛俱都紧紧盯着那匹渐渐出缸的布料。
胡安和有些紧张,死死拽着薛延袖子, 眼皮都不敢眨。
等那匹由粉白至鲜红的漂亮渐变色出来之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胡安和嘴一瘪,差点靠着薛延的手臂哭出来。
薛延也觉得欣慰,这段日子他的辛苦薛延都看在眼里, 现在得到了好的结果,总归是让人高兴的。
他拍了拍胡安和的肩膀,笑着道, “没有路,那就自己闯出路,敢为天下先,这才是成功的前提。以前总以为你是个死读书的榆木脑子,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毅力,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薛延很少这样直白的夸谁,除了对着阿梨。现听着这话,胡安和脑子懵了下,竟觉得比瞧见了那匹生财布后更为晕眩。他迷迷乎乎的,拿着那块布高兴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发现薛延不知何时已经出去。
大门是朱红色的,大大敞开着,路边白色的小花在阳光下笑得招摇。
胡安和愣了瞬,转头问旁边的伙计,“薛延去哪儿了?”
伙计在拿着抹布擦轱辘,乖乖巧巧道,“掌柜的出去买菜了,说中午好好吃一顿,走了好半天了。”
胡安和拧着眉毛嘀咕,“他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说了啊……”伙计讪讪笑了笑,“您还点头了呢。”
胡安和歪头想了想,仍旧不记得,但他也不再纠结,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准备从染缸上头翻过去。
院子不大,染缸倒是很多,加上那个庞大的木头轱辘,几乎没留下什么走动的空间。薛延将染缸排列成个半圆形,将轱辘包裹在中间,在靠近大门的位置,所以若是想要进到屋子里去,要么就多走几步路,要么就从缸的上头翻过去。
那里头满满都是污水,伙计腿短胆子小,老老实实地绕了过去,站在门口等着。
胡安和却不,他现在心潮澎湃,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再想到那会薛延与他说的“闯路论”,不由得有些得意忘形。
伙计看出他的想法,惊讶道,“二掌柜的,您要爬过来吗?”
胡安和坚定地点点头,他把那匹宝贝布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而后将衣摆掖进裤腰里,攀着缸的边缘就要往上爬。
伙计说,“……您这又是何苦呢?”
胡安和没有薛延那样的好体魄,再加上连日来没日没夜地弄这件事,他脚步早就有点发虚。齐腰高的水缸,对那些脚力好些的人来说,一跳就可以过去,但对于胡安和来说,还是有些困难。
伙计的神情从最开始的不解,到被他的毅力所打动而叹服,胡安和有些享受这种带些崇拜的注视。
过了差不多半盏茶时间,他终于歪歪扭扭站在了水缸上面,准备换个姿势再潇洒跳下去。
然后就在最后的那一瞬间,胡安和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踢腾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冲过来了,地动山摇。他停下动作,歪头往门口看,但是由于视野受限,只能瞧见那扇朱红的门。
胡安和玩得兴起,觉得许是谁家的牲畜跑出来了几只,并没在意,他一手将红布夹在腋下,另一手握拳前后摆动了几次,提起一口气就准备跳下去,忽看见伙计几乎扭曲了的脸。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胡安和觉得自己那口憋在嗓子眼的气就要吐不出来了。
他无奈问,“你怎么了啊?”
伙计说,“二掌柜的,牛,牛,牛!”
胡安和点点头,“我知道。”
伙计一脸绝望,急的快要跳起来,伸手就去拽胡安和的袖子,“二掌柜的,真牛啊!”
胡安和踉跄一下,手还往回缩,抗拒着,他在心里纳闷,这小伙计今个怎么这个奇奇怪怪的?
但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腰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伴随着极为尖锐的疼痛,胡安和瞪大双眸,胳膊无力地在空中挥舞了两下,随后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染缸里是茜草与明矾制出的红色,冰冷刺骨,还散发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味道,胡安和伸手抹了把脸,茫然看向前方,泪眼氤氲中对上一张土黄色、鼻孔还在往外喷着气的牛脸。
他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看花了,颤抖着伸手去摸了摸人家的鼻环,黄牛被痒的晃了晃脑袋,一双眼里火气更胜,鼻孔里吐出的灼热气体熏得胡安和眯起眼。
他这次是真的相信了危险就在眼前了,但是手脚无力,想动都动不得,偏偏伙计在身后跳着脚喊,“二掌柜的,我说外头来了牛,真牛啊!”
黄牛受惊,蹄子往后退了几步,脑袋低垂,两个喘息后,哞叫着冲过来。
胡安和浑身一个激灵,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硬生生在牛角距离水缸还有两寸的时候跳了出去,连滚带爬地扑进屋里。伙计哆嗦着手把门关好,嘭的一声后,硕大一只牛眼贴上了窗纸,不死心地偏头蹭了蹭。
伙计手握着门栓,腿软地坐下去,都快哭了。
胡安和问,“它为什么追我?”
伙计带着哭腔道,“谁让你抱着一匹红布的。”
胡安和哑然,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缓了好一会,又问,“它走了吗?”
伙计沾了点唾沫捅开窗纸,看了看外头来回踱步的牛,摇头道,“没有。”
胡安和“嘶”了声,“这牛谁家的!”
伙计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尊卑了,回呛回去,“我怎么知道!”
“……”胡安和沉默下来,他被冻得直打哆嗦,后腰位置还一阵赛过一阵的痛,整个人生不如死。他盘腿在地上坐了一会,本愁眉苦脸,可想到什么,忽然心弦一振,猛地跳了起来,推门就要往外跑,“薛延还在外面,他要是回来了可怎么办?”
闻言,伙计也被吓了一跳,但他理智仍在,忙拽住胡安和的后衣摆往后拉,“二掌柜的,但你现在出去也没用啊!再说了,你刚在染缸里弄了一身红,要是再被那牛顶一下,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两人推推搡搡之际,外头忽然传来道陌生的呵斥,“偷牛贼,你给我站住!”
胡安和一愣,赶紧将门推开去瞧,薛延正站在院中央,离那头狂躁的黄牛三步远。大门口是黑压压十几个人,打头的那个一身青布长衣,气势汹汹指着薛延,“竟然敢偷我的牛,快点跟我去官府!”
第102章 章一百零二
薛延手里还拎着一壶酒和几包菜, 他看着满地的污水, 还有那头懒洋洋踱步的牛,再回头瞧了瞧那群凶神恶煞的人,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下一瞬, 胡安和喘着粗气推门出来, 大声道,“你眼睛瞎吗?这一片狼藉你瞧不见?是你的牛, 莫名其妙闯进了我的院子, 撞了我,现在还要报官?你脑子里是不是混进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胡安和是个文人, 虽然现在沾了一身的铜臭气,但说到底也还是个温文儒雅的性子,像今日这样怒气冲冲地反驳斥责,实在是少见。
薛延若无其事地将手里的酒菜都拿到屋里去, 又洗了个手,这才再出门。
外头, 那个青衫男子正与胡安和吵得不可开交,伙计在一旁劝架,他似是认识那些人,挤眉弄眼地要胡安和少说两句。薛延觉得意外,他舔舔唇, 看向门口的男子,上下打量一番,一身金贵的衣裳料子, 看着就像个富家少爷。
少爷身后的那群人面无表情站着,有的棍子上还钉着铁钉,其中两人紧紧将他护在身后。薛延相信,若是胡安和把动嘴改成了动手,那些人下一刻就敢扑上来。
吵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薛延掸了掸衣摆,最终还是走下去,将就要脸贴脸对骂的两个人分开。
从这就可以看出来,那人不是个太暴躁的性子,他不讲理,但是很惜命,能吵的赢就不要打。
薛延问,“兄台贵姓?”
少爷还没开口,便就有另一个人站出来,中气十足道,“这是我们罗公子。”
伙计把胡安和扯到一边去,又去拽薛延的袖子,小声说,“叫罗远芳。”
薛延眸光一闪,转而便就笑道,“这一说我便就想起来了,以往曾见过的,罗公子,只是当时您贵人事多,不好上前打招呼。只是想和您说一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公子的名字是真的好。”
这样情况下,硬碰硬是解决不了道理的,薛延是个能折能弯的性子,该拍马屁的时候,绝不含糊。
罗远芳也笑了下,点头“嗯”了声,看着好像挺高兴。
薛延又道,“公子每日忙着,现还要抽出空来我家找丢掉的牛,实在是费心。便也就不劳烦您们了,我待会差人将牛送至您家里,可好?”
话音刚落,那边的罗远芳便就翻了脸,当下拒绝道,“不行!”
薛延好声好气问,“那,这是为什么啊?”
罗远芳说,“你偷了我的牛,那就是偷,不仅要还回来,还得要赔钱的,岂是你上下嘴皮子碰一碰就能带的过去的。要么你就把钱赔给我,要么咱们就官府见!你可别想着耍什么花招,就算我答应,我这十几个兄弟可不答应。”
薛延撩着眼皮看他,淡淡问,“我赔你什么钱?”
罗远芳把腰一掐,掰着手指头数道,“牛丢了,你说我着不着急,我这提心吊胆好半晌,你不得赔我些?我带了这么多人来找,不得请些酒水钱?我这牛担惊受怕了,漏吃了一顿粮草,得少多少斤肉,不是钱?”
他在那叭叭叭一大通,开口闭口钱钱钱,这一番架势,薛延本还没往别的地方想,现却不得不开始考虑,这人是不是早有预谋而来?而这幅死皮赖脸的碰瓷样子,薛延总觉得分外熟悉,像极了不久前见过的某个人。
薛延抿着唇,盯着罗远芳的眼睛看了好半晌,脑中忽然闪过了邱云妡的影子,但很快便就否定。
邱知府姓邱,老夫人姓万,夫人姓钱,就算再怎么沾亲带故,罗远芳也难和邱家扯上什么关系啊。
但是这两个人确实是有些像的,抛开长相不谈,就这幅我是天下第一泼皮的气质,就极像。
他张了张口,本欲说些什么,身边伙计忽然猛地扯了下他的袖子,口型道,“掌柜的,你就给他几个钱,打发走了便就是了,扯不赢的!”
薛延看了气定神闲的罗远芳一眼,道了句失陪,而后转身与伙计到稍远些的地方,问,“你认识他?”
伙计说,“我不认识他,但也听来些事。这是个纨绔公子,最爱听戏,每日打赏戏班子的钱就和那流水一样,而且能吃能喝,干什么都捡贵的来,他家里生气,便就不给钱,他自己想办法,到处去讹人,还都是那下贱的做法。”
薛延饶有趣味笑了笑,问,“什么做法?”
伙计道,“我以往就听人说,他家里养了几头牛羊,不是为了喝奶吃肉,是养来闹事的。等什么时候他没钱了,就把那些牛羊往外头一放,看牛羊跑到哪家去,而后便大队人马过去索要钱财,不给就要闹去官府。我本还是不信的,怎么富家公子会长了这种下三滥的脑子,现在一瞧,还都是真事!”
薛延问,“那他去讹谁,谁就给钱吗?”
伙计叹了口气,“不给能怎么样!你看他带来那些人,先礼后兵,不给就打,要不然就去官府,他家里有官府的门路,宁安你是知道的,它讲钱不讲理啊。那些倒霉的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就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