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你不要着急啦——”
来宝说,“爹爹,捏表高奇啦!”
“来宝在呢,枣枣给你吃——”
“来宝在捏,糕糕给捏次!”
阿梨纠正,“是枣枣!”
来宝嘟着嘴,很努力地学了遍,“糕糕!”
“枣,枣。”
“糕糕!”
阿梨无奈放弃,“……算了。”
来宝跟着道,“算辽。”
阿梨咬着唇,小声道,“这句不要学。”
来宝觉得娘亲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自己有些跟不上,一脸苦恼,“彻去扑要瘸。”
阿梨看着他那双无辜的黑眼睛,一时间忘了词,两人相对无言好一会,谁也不说话,直到阿黄咬烂了那几颗枣子又吐出来,寻乐子似的去抢来宝手里的小青枣。来宝被舔得尖叫,跳着要去踩兔子的脚,他站得不稳,落地时险些摔倒,被薛延手疾眼快地提着后衣领给拽到床铺上。
阿梨仍旧蹲着,托腮望着薛延,薛延被她看得骨头都要酥了,往前探身也将她抱上来。
一家三口围成一个圈,薛延摸摸来宝的小辫子,又亲亲阿梨的脸颊,心中被塞得满满当当,连那会的烦闷也消散了许多。
阿梨说,“薛延,罗远芳的那件事,你不要着急,离春闱还有五个月,时间足够的。而且若是邱知府真的是罗远芳的父亲,这事就太麻烦了。民不与官斗,阿言进屋子前还要我劝你,说他再等三年没关系的,咱们在宁安能到现在不容易,万一因着这事引火烧身,累及家中,他便就再没有脸面继续读书了。”
薛延颔首道,“我有分寸的。”
阿梨蹙眉,“那你答应我,不许意气用事,好不好?”
人生而追求公平,对待那些不合常理的事,无所作为却投机取巧的人,总会下意识生出嫌恶。薛延自小就是天之骄子,虽后来家遇变故落下神坛,但仍旧是凭着自己一步步爬上来了,这些年来坎坷虽多,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触及他底线的,只有邱家一个。奈何这又是宁安的地头蛇,惹不起躲不得,薛延心中郁气有多少,阿梨猜的出。
薛延说,“我知晓的。”
来宝不明白大人谈论的这些事,太复杂,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只顾着随手抓东西往嘴里塞。
薛延丢掉来宝手里从阿黄窝里掏出来的半颗萝卜头,又作势要打他屁股,来宝躬了下身子,终于安静下来。
阿梨看得发笑,她扯了来宝的小毯子来将他裹好放在一边,又搡着薛延去吹灯,安稳地躺下。
正是月初,月亮只有细细的一线,窗外夜色遥遥,看起来就像一张漆黑的网。
阿梨侧身躺着,没多会就察觉到身后一凉,是薛延钻进来,用前胸贴着她的背。
阿梨弯唇,闭着眼轻哼,“离我远些,冷。”
薛延“唔”了声,两腿绞起来,将她的脚塞进腿间,问,“现在行不行?”
阿梨想了想,“行吧。”
薛延低笑起来,下巴埋进她颈间,虚音儿说,“越来越娇气。”
他声音太小,阿梨听不清,便就没理。
薛延也不再说话,只保持着侧卧姿势,左手搭在阿梨侧身,与她左手十指交握后放在她腹前。温热穿过薄薄布料透过来,混着鼻端浅浅香味,极为安心。
白日混杂着柴米油盐、人情世故,生活难免不如意,总让人觉着舌尖酸涩。
但一到了夜晚,却连呼吸也变成甜的了。
接下来日子,薛延花了许多精力去打探罗远芳与邱知府间的关系,好在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达官显贵家的杂事,便就是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丑事传千里,有些事情是无论怎么捂都捂不住的。
十几年前,邱夫人因着邱知府在外养妾室,还生了个儿子欲图带回家里这事大发雷霆,险些纵火烧了整个邱家的事,年长些的人们都还记忆犹新。
邱知府是个贪慕美色之人,他被贬去云贵一趟都能生出个女儿来,家中妾室更是不计其数,外室也不胜枚举。只是不知是那些女人们有问题,还是邱知府他自己有问题,七七四十九个姨太太,最后只产下了两个女儿,所以当外室罗氏生下个儿子的时候,邱知府直接跪下来冲着祖坟方向磕了个头,还许诺定抬罗氏为侧夫人,让宝贝儿子认祖归宗。
后续就很简单了,纵火烧家。邱夫人又不是傻子,这种直接威胁到她正室地位的事她才不会做,若是实在没办法,那就玉石俱焚算了。邱知府被气了个半丝,但邱夫人本就刁钻泼辣,还有个京中做高官的父亲,邱知府一向怕她三分,再加上岳父施压,让罗远芳回府这事便就只得不了了之。
邱夫人因此落下了病根,谁要是在她面前提起罗这个姓,她立刻便就寻死觅活,也不知是真疯还是装疯。邱知府怕的两股战战,从此后便也不敢再说起这事,只得买了个宅子将罗远芳母子两人安置在那里,不时去看看。
这次的科举舞弊事件,很大程度也是出自于邱知府的私心。一方面是常年来对罗远芳的愧疚,另一方面就是盼着他真的能中个状元之类,以后也有底气能认祖归宗,不至于使邱家断后。
至于邱云妡为何与罗远芳关系不错,原因便就更简单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两个人都讨厌那个彝寨的二姑娘阿约,再加上罗远芳到底是邱家唯一的儿子,邱云妡还是有些巴结的意味在的,便就成了外人眼里的“好姐弟”。
只是虽然摸清了来龙去脉,怎么解决这件事仍旧棘手,必须静待时机。
十月下旬,朝廷忽然发布昭告要增收农税,并补收今年的粮食。为了避免暴动发生,每三省派遣一名巡抚走访,协助知府办理此事。
巡抚周谌大人于十一月中旬到达宁安。
第106章 章一百零六
知府为从四品, 巡抚从二品, 且不论邱知府是否真的欢迎周谌这个外来客,面子是总要做足的。
当日一早宁安便就戒了严,皂衣官差将主要干道围守得水泄不通。待巳时周谌等人终于骑马而来时, 官兵鸣锣开道, 前方举“肃静”与“回避”二牌,官衔牌紧随其后, 还有铁链、木棍、乌鞘鞭、金瓜、尾枪、乌扇、黄伞等物, 浩浩荡荡堪比当初邱知府嫁女。
从城门到府衙,走长乐街最近, 织衣巷雄踞路口紧连着的三个店面,店里人便也就有幸眼见了巡抚大人的风采。
薛延没在意那敲锣打鼓要来的是谁,只懒洋洋靠在椅子里,闭眼转着铁核桃。
胡安和却好奇得很, 他早就听说这次来的巡抚是个汉人,原本也是燕朝的高官。毕竟曾经也是官家子弟, 虽然胡安和的父亲品级不高,但混迹权贵圈中多年,京中有头有脸人物也还是都能认得出来的。现趴在窗边瞧着,不说要去和那巡抚认亲认友,就看着是个熟脸, 也觉得有趣。
可等看着周谌的正脸时候,胡安和却傻了眼,手一抖差点把旁边的瓷瓶给甩出去。
伙计手忙脚乱把瓶子抱住, 不解问,“二掌柜的,你生病了?”
胡安和没空理,他倒吸了一口气,转头不由分说去拉了薛延过来,指着外头问,“薛延,那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薛延衣裳被他扯皱,有些不耐,拧眉道,“问点子废话,他是谁我是谁,我能认识人家吗。”
胡安和气得捶了下他的胳膊,凑近他耳边吼道,“你仔细看清楚!坐最前面马上的那个人,是不是你表舅舅?”
闻言,薛延终于肯正色去看,他本是觉得胡安和咋呼惯了,敷衍他一下而已,但等真的瞧见了周谌的侧脸,薛延却忽的变了神色。
胡安和一直盯着他的表情瞧,见状暗喜,小声道,“你表舅脸上那颗痣那样大,许多年前我见过一次后做了三宿的噩梦,再也没忘过,你偏偏还不信!”
窗外,邱知府正与周谌并肩经过,薛延眯了眯眼,拨开还在碎碎念叨的胡安和,抬步追出去。
当初薛延的祖父还做丞相时候,薛家枝叶庞大,几乎只手遮天。周谌只是薛延母亲的一个表弟而已,却也因此得了许多方便,走上仕途。再后来,薛之寅被冤杀,薛家就此没落,薛延父亲这一支遭到重创,叔伯也均受牵连,大多迁出京城,但周谌只是连薛家旁系都算不上的一个远房,当时也仅是个百夫长,万幸逃过一劫。
薛延未曾想到,这个当初其貌不扬的小表舅,现竟成了堂堂二品大员,又在这样的时机与他有了交集。
仪仗缓缓从织衣巷门口经过,邱知府一直偏头与周谌说着什么,周谌面色端正,偶有回应。又一声锣响之后,前头那两匹黑马拐了个弯,于巷口消失不见了。
没过一会,戒严解除,街道又恢复成了以往的繁华样子,卖糖葫芦的小摊不知从哪冒出来,水灵灵的山楂像是孔雀开屏一样扎满了草垛子。薛延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目光落在虚空中某一点,不知在想些什么。
胡安和搓着手走出来,眼里有些兴奋,问,“那是不是你表舅?”
薛延点头。
胡安和抚掌道,“果真天无绝人之路!巡抚可越级掌管地方军政,舞弊这样大的事,他没有理由不管,再者说,若是将幕后主使抓出来,那必定是大功一件,在皇帝面前也是添了面子的!何况他与你又沾亲带故,无论于情于理,这个忙都要帮定了。到时候,不仅罗远芳要进大牢,说不准整个邱家也要轰然倒下,宁安百姓也能有一条活路。”
薛延舔舔唇,忽而笑了,“说你傻,你还真的是不聪明。若是他长了你这样的脑子,也没办法于短短八年之间从百夫长做到二品巡抚。”
胡安和不明所以,“嗯?”
薛延说,“周谌是我的表舅舅,不是亲舅舅,我们以往的关系便就算不上亲密,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现在八年未曾联系,人家连认不认我都说不准,又怎来必定帮我一说?再者言,官官相护这个道理,你也是懂的,邱时进浸淫官场多年,与朝廷关系必定也是盘根错节,想扳倒他谈何容易。最后,就算周谌还记得我这个表外甥,愿意出手帮一把,可我就这样红口白牙地去寻他,连张纸证都找不到,最后还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胡安和捋清了其中关系,最开始的希冀也消散了,颓丧问,“那这可怎么办,空欢喜一场了。”
薛延垂眸思索半晌,而后道,“也未必是空欢喜,无论如何,机会来了,总要去试一把。”
胡安和问,“什么意思?”
薛延沉声道,“把罗远芳舞弊的证据都摆在他面前,看他到底想要怎么做。若是周谌想要查办,咱们便就推波助澜,若是他不想,咱们便就按兵不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能逮到机会弄死他的。”
“好!”胡安和当即表示赞同,但过了会又踌躇起来,皱眉道,“可是,证据在哪里?”
薛延笑了下,缓缓道,“他自己,不就是最大的证据?”
一阵风吹来,胡安和被冻得拢了拢领口。
他偏头看了眼薛延,心中暗道,天干物燥,薛掌柜又要出来阴人了。
--
十二月七日为大雪节气,但宁安似乎迎来了一个暖冬,以往十一月便就开始下雪,但如今已快到年节,仍旧一个雪粒子都见不到,天头也不见冷下来。有些不怕冷的姑娘家,仍旧穿着薄薄的小夹袄穿街走巷,把腰束成一小条。
舒服是蛮舒服,却不是什么好事情。
常言道,瑞雪兆丰年,瞧如今这样势头,来年春日十有八九要干旱。
这日一早,永乐街的街口便就搭起了戏台子,演了一出《西厢记》。
一般来说,北地严寒,冬日是没有戏班子在外露头演出的,一是受不起冻,二是戏服里棉衣臃肿,使效果大打折扣。好在今年冬日极暖,倒也不受阻碍。台子搭起来后不过半个时辰,便就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闻风而来,罗远芳爱戏成痴,自然也在其中。
这出戏明面上是织衣巷为了吸引客人而演的,但实际上,只是为了罗远芳。
这位纨绔少爷一爱唱戏,二爱喝酒,瞧着是个风流倜傥的样子,但其实脑子倒没有多好,都被邱知府给宠坏了。以薛延的手段,若想要对付他,真的算不上什么难事,不过对症下药四字而已。
戏唱了一半,薛延给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上去送酒。目的很纯粹,就是灌醉他。
那日在醉仙楼,薛延知道了罗远芳若是醉了会是什么样子,晕头转向,口无遮拦,最适合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种没脑子的性格倒是给薛延省了许多事。
把戏班子唱戏选在这一天,不是因着天气晴好,而是这日是周谌与邱知府一起沿街出访的日子。薛延花大价钱买通了邱时进身边的衙役,弄清楚了周谌这段时间在宁安的安排,故而精心设计了这番好戏。
没过一会,伙计匆匆从街的另一头跑过来,与薛延附耳道,“掌柜的,周谌大人已经要过来了。”
薛延颔首,而后冲着身后正在唱戏的“崔莺莺”使了个眼色,后者瞧见,硬生生将要唱出的词给改了口。
“碧云天,黄花地,东风破。一盏离愁。
孤单窗前自鬓头,奄奄门后,人未走。月圆寂寞,旧地重游。”
这词一出来,所有人都懵了。
崔莺莺站在台上,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汗都要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雇戏班子的人要有这个要求,可既然收了钱,就必须得办事。虽说早就做好了准备,但现在看着底下一片大眼瞪小眼,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薛延淡然站着,目光扫向罗远芳的方向,两壶温酒下肚,他早就脚踩棉花了。但听着台上这离谱的词,他晕了一会,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气得摔了酒壶,骂了句,“唱的屁嘞!”
说完,他三蹦两蹦跳到台上,又把崔莺莺和张生都赶下去,掐了个指型,悠悠将那段又给重唱了一遍。
不远处,周谌瞧见这边的热闹景象,觉着有趣,偏头与邱时进道,“邱大人,那边唱着戏,咱们去瞧瞧?”
邱时进兴味盎然,本欲点头,但一眼就看见了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的罗远芳,心尖一跳,踉跄着差点摔下去。
周谌是个人精,怎么能看不出他的异样,他皱皱眉,扶起邱时进,关切问道,“台上那位,是大人的熟人?”
邱时进哪里有脸承认,当即否定,“不,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