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谌笑了,“时间还早,待会的事情不急着做,咱们先去听一段。我瞧那个年轻人,唱得还蛮好。”
邱时进跟着尴尬地笑,“是蛮好,哈哈哈,哈哈哈。”
该看戏的人都来齐了,最精彩的也要上演了。
罗远芳是个唱戏的好手儿,再加上喝酒上头,一股劲将那段长亭送别给唱完了,瞬时便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而真的崔莺莺和张生站在台底下,赔笑赔得脸都有点僵。
罗远芳被吹捧的血一股股地往脑门上涌,那一瞬间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响当当的名角了。他笑着冲底下拱拱手,而后摇摇晃晃走了两步,指着崔莺莺两人道,“唱戏,便就好好唱戏,你连个词儿都记不住,唱你娘的狗屁!这次爷高兴,便就算了,再有下次,我告了我老子,打断你们俩的腿!”
演崔莺莺的那个毕竟是个女儿家,被这么一骂,险些哭出来。
台底下有人看不过去,开口劝道,“罗老爷,天寒地冻的,谁都不容易,不就是错了个词吗,算了算了。”
紧接着,便就有另一人站出来呵斥,“你可懂得什么,罗老爷本就是这样吹毛求疵,细致入微的人,若不然怎么才能将书读得那样好,还中了举人!那可是举人老爷,以后要做大官的!”
话音落,又有好几个人站起来,叭叭叭说了好一通,意思都差不多,说罗远芳这里好那里好,活该就是当状元的命。
薛延站在一边,看着他找来的那群人舌灿莲花将罗远芳夸得飘飘然,似乎来一阵风就要飞上天了。
他摸了摸下唇,冲着站在另一端的男子微微点头,那人领会,气沉丹田,忽而吼了句,“哪儿来的那么些马屁精,怕不都是这个不学无术的东西给花钱买来的?你们一个个是聋了还是瞎了,台上那人什么样子,你们就真的不知道吗,每日插科打诨,喝酒唱戏,说不准连三字经都背不下来,还中了举人,我呸!”
这一通骂下来,整条街都安静了。
周谌微不可查地皱皱眉,往前走了步,想要听得更清楚。邱时进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薛延将周谌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更有了些打算。
而台上,罗远芳已经撸起袖子与台下那人吵了起来。他打架不会,但吵架却厉害得很,而且荤素不忌,什么浑话都敢往外骂,连“我要赶着我家的牛去日你家的祖宗”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听得底下的姑娘家脸一阵一阵地红。
周谌的脸色更难看,举人代表着的几乎是读书人的顶峰,是朝廷的面子,若是举人犯错,可以褫夺名号。
邱时进觉得他快要死了。
而那边的吵架仍在继续,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话赶着话往外说,到了最后都不过脑子了。
到了最后,男子说,“你瞧你那粗鄙的样子,怎么就中了解元呢?买来的吧,有那么几个臭钱!”
罗远芳吼着,“我老子有钱有权,怎么了,我不仅能买到举人,以后还能买来状元,到时候就将你全家抽筋剥骨,扔到油锅里炸到酥脆八分熟后给我家的狗窝垫墙角!”
台下本只是看热闹,但听着了这话,一片哗然。
薛延微微弯唇,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就听见周谌的怒斥,“来人,把那个妄徒给我绑起来!”
第107章 接下来几日周谌雷厉风行, 一纸急奏发往朝廷, 而后便派人押解罗远芳进京,交给大理寺查办。
邱时进欲哭无泪,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
五日之后,眼看着这事已近尘埃落定, 薛延终于向周谌递交了名帖, 登门拜访。自从周谌到宁安以来, 每日来拜访的人均有许多, 且邱时进还在转圈圈筹划着该怎么将他的宝贝儿子救出来, 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为了不惹人嫌疑,薛延备了礼品,只身前往。
周谌是个记得恩情的, 未忘记过往日薛家待他的好,八年未曾联络过,现再见到薛延,他面色潮红, 竟还有些激动,拉着薛延的手道, “我真是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而你现在也有了出息,不似原来那个毛头小子了, 真是万幸。若你祖父泉下有知,定也会极为高兴的!”
薛延说,“我也没想过还能遇见表舅舅,当初我还小时,祖父便道您英姿不凡,以后定是人中龙凤,现在看来,祖父所言半点不假,果真是如此的!”
周谌朗声笑道,“好外甥,快请坐!”
人精遇人精,说话自然是你好我好,能让大家都舒坦的。二人见面寒暄半晌,其中七分真情三分假意,茶凉了又添过一次水,终于进到正题。
薛延将罗远芳之事言简意赅说了遍,只隐去了自己在其中的作用。
周谌听后极为震惊,皱眉问道,“那举子竟是邱知府在外的私生子?可有证据?”
薛延摇头道,“并无。但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留下的蛛丝马迹颇多,若真的想查的话,定是可以找的到的。”
周谌顿了顿,摆手说,“太难了。先不说时间久远,以往与此事有关的人证物证都毁的差不多,只谈论搜证的难度,便就是登天一般。邱时进是宁安的知府,手中权力可以说是翻云覆雨,就算刑部与大理寺派人前往,他要是拒不配合,或者从中作梗,那谁也拿这事没有办法。”
薛延心中急躁,脱口而出道,“就连皇上也没办法吗?”
周谌笑着看了他一眼,“到底年纪小,还是沉不住气。”
他抿了口茶,缓缓道,“这事发生的时机不好,现在陛下每日忙得不知朝夕,顶多过问几句,并不会亲自操办。你知晓前几个月颁布诏令,要征收赋税吗?”
薛延点头,“知晓。”
周谌说,“这是因着东瀛从海路偷袭,国库筹集粮草,预备来年攻打东瀛。科举舞弊自是大事,但国家安危更是,再者说,罗远芳只是宁北一个小小的解元,不值如此费心,陛下只会将此事交给手下重臣。可邱时进与左相是故交好友,罗远芳触犯律法,死罪难逃,但只要将他拉出去,咔嚓一刀祭了天,剩下之事查与不查,只是左相一句话而已。你觉着,邱时进是会为了儿子舍出命去,还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牺牲一个儿子?”
薛延手指捏着杯柄,指尖泛白,沉默好一会,终于轻轻问了句,“所以,便就只能这样了吗?”
周谌无奈道,“薛延,朝堂之中的水,远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被掀开,冷风飕飕吹进来,有下人端了热茶过来替换,薛延闭了闭酸涩的眼睛,这才缓过神。周谌也不想再于这个问题上与他多谈,笑吟吟聊起了家事,“若我没记错的话,过了年,你便就二十一了。”
薛延应着,“难为舅舅牵挂。”
周谌“噢”了声,又道,“这个年纪,合该娶妻生子了。”
想起这个,薛延笑中多了几分真诚,“我也有的。”
多年未见,周谌对薛延的印象还停留在八年前,薛延还是京里数一数二的尊贵少爷,呼风唤雨,妻子也该是达官显贵之家的。闻言,不假思索便问了句,“娶了哪家的姑娘?”
话刚出口,他便就知晓自己说错了,但又无法收回,一时尴尬。
薛延笑了笑,垂眸道,“我喜欢的姑娘。”
周谌一愣,随后也抚掌笑道,“喜欢便好,喜欢便好。这次是没机会了,以后你们可定要到京城来玩一玩,住到舅舅家里,也好让舅舅见一见,能让当年的混世魔王薛延说出喜欢二字的,该是何等模样的丽质佳人。”
薛延颔首道,“定会的。若无意外的话,我打算明年便带阿梨回一趟京城,也好祭拜祖父爹娘。”
周谌说,“你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们的在天之灵也会安心的。”
又说几句家常,薛延起身告辞。
小年前一夜,周谌离开宁安返回京城,同时也带来了个好消息。罗远芳罪名认定,连同收受贿赂的主考官欧阳歧一同问斩,办案速度之快史上罕见。但邱时进仍旧好好地做着知府,半点未受牵连。
年节转眼过去,春闱在二月,要前往京城,约需二十日行程。为了避免匆忙应考,阮言初定于正月十六启程,到时还能在考场附近租个房子,再温习一段时间。
上元节那日,阿梨与冯氏一起前往云水寺,想着拜一拜文殊菩萨,再求一个平安符。
临走前,薛延正带着来宝在厨房给鱼去鳞,硕大一条大黑鱼,刮起来就像是下雪一样,来宝不嫌腥也不嫌血,捂着眼睛在鱼鳞里头跑来跑去,呜呜地叫。薛延也不管,只顾着做自己手里的活儿,时不时吼一句“小心点别摔着!”
有些事,爹爹能带着儿子玩得风生水起,但落在了娘亲和奶奶的眼里,就是要生气的了。
冯氏一向纵容来宝,但这次也发了火,拽着他袖子过来在屁股上打了两下,又瞪了薛延一眼,这才碎碎念着带来宝回屋子换衣裳。
阿梨也不怎么高兴,抿唇与薛延道,“待会我与阿嬷去寺里,你弄脏的地要自己扫,衣裳也得自己洗,不能次次闯祸都要我们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薛延放下手里的刀,低笑着去拽她的手,哄着说,“别呀。”
阿梨往后躲了下,小声说,“但是你总是这样,带着来宝上山下海地乱玩,他才一岁你就这么弄,等以后长大了,岂不是真要成猴子了。你还带着他往泥堆里跳,拿着爆竹去炸河,衣裳脏成那个样子,还是棉服,根本洗不了!”
薛延说,“那就扔了呗。”
阿梨被他气得说不出话,伸手搡他肩膀一下,转身就要走,薛延低低笑着,精准勾住她小指给拽回来,用鼻尖蹭她的脸,低声问,“真生气了?”
阿梨本憋着,但被薛延用力吮了下唇瓣,还是忍不住笑出来,捂脸说,“离我远些,一股子腥味。”
薛延挑眉,“还不是为了你洗手作羹汤。”
阿梨捧着他的脸往远推,薛延死皮赖脸又蹭回来,两人玩闹一会,额上都渗出汗。薛延两腿叉开坐着,把阿梨放在大腿上,一手搂着腰,另一只在人家耳垂上捏来捏去。
鱼盆碍事,他长腿一踹给飞出了一丈远,里头的水哗啦啦洒了一地。
阿梨看得一阵无力,歪头问,“薛延,你说,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你是不是要带着来宝变成两只脏猴子?”
薛延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当下反问,“不在了,你要上哪儿去?”
阿梨一滞,“这不是关键。”
薛延说,“这就是关键,你要去哪里?你不能离开我们的,哪也不许去,去了也得我陪着,要不然就你这小身子骨,定是要被欺负的,我岂不是要心疼死。所以你就只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由我牢牢守着。”
阿梨说,“我不是想问这个……”
薛延搂着她耍无赖,“你说的这个如果根本不存在,这问题没意义,我不回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久,阿梨根本辩不过薛延,等到冯氏再带着来宝出来,争论终于停止。薛延把她被揉乱的头发重新梳好,而后拍拍她的背,温声道,“去罢,早些回来。”
阿梨笑起来,蹲身搂着来宝亲了亲,又与薛延摆摆手,到门口去与冯氏上了车。
车夫扬鞭,轱辘转起来,马车渐行渐远,没一会就剩了个小点。
薛延弯身将来宝抱起来,长叹一口气道,“就剩咱们爷俩咯,做鱼去!”
那时候,薛延的心中还是平静安和的,他本以为,那就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上午。
--
云水寺是宁安的第一大寺,以往时候,阿梨也与冯氏来过许多次,轻车熟路。添香火钱,敬香,寻师父求平安符,又去拜了释迦牟尼像,两人做的不紧不慢,但也只用了一个多时辰而已。
一切都顺风顺水,但没想到,刚踏出了大雄宝殿,便就碰见了邱云妡。
罗远芳因罪问斩,这事在明面上与邱家没什么牵连,但暗地里邱云妡所受影响却颇大。她与这个弟弟交好多年,一直盼着他以后能出人头地,等接掌邱家后能与她再续恩惠,可现在罗远芳莫名其妙就死了,邱云妡这十几年的功夫和心血就相当于白磨了,心中的怨气是极浓的。
再者说,抛开其中利益关系不谈,罗远芳好歹也是和她叫了那么多年姐姐的亲弟弟,血脉相连,心伤之情也是有的。
可罗远芳的死确实是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谁,邱云妡气不过,便就把矛头对准了薛延。
一是因着在罗远芳死后,宁安的解元就成了阮言初,这是薛延的亲小舅子,她觉着愤愤不平。二则是因为舞弊这事的抖出归根结底还是薛延请的那出《西厢记》,邱云妡恨屋及乌,一腔怒火都泄到了薛家。
之前两个月,她也不时过去织衣巷找找茬,有时候遣仆妇来,有时候干脆亲身上阵。
薛延以不变应万变,俱都是避而不见,让伙计笑脸相迎,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邱云妡连撒泼都找不着理由,好似拳头捶在棉花上,轻飘飘使不上力,反倒憋了一肚子气。
但无论怎样,她与薛家的梁子是结下了,还结得显而易见。
现看着阿梨和冯氏走出来,她眼睛一瞪,抬步就想过去刺两句,舒舒早上被宋老夫人骂出的火儿。
但阿梨眼睛扫过她,连停留都未曾,好似看不见似的,笑盈盈地挽着冯氏的手腕就往外走。她内里穿了件珊瑚色的裙子,外套纯白色大氅,领口处绒绒的毛边贴着脸,一颦一笑俏丽宛若少女,而步态婉约娴雅,多有大家风范。
薛延以往就告诉过阿梨,若是哪日倒霉碰上了邱家那个大女儿,一句话都不要说,连理都不要理。
于是阿梨便就目不斜视,与冯氏一起款款走远了。
被忽视的羞怒,再加上女人嫉妒心作祟,邱云妡的喉咙里的那股子火更旺了几分。
旁边的小丫鬟怯生生地问,“夫人,咱们回家去罢?老夫人该等急了,午时还得一起吃团圆饭的。”
邱云华狠狠瞥过去一眼,“多嘴!”说完,她眼看着阿梨与冯氏离开的方向,鬼使神差地又吩咐了句,“跟上。”
正月十五上元节,来云水寺祈福的香客不在少数,整个院子里黑压压挤满了人。阿梨身子还是比一般人要弱一些,脸颊都累红了,冯氏也有些喘,两人便慢悠悠走到藏经楼的底下,寻了个地方坐好,歇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