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沈修止当年不过一少年,却心思缜密至极,他说话就像布棋,一局变化一局新,如春雨润物细无声一般,丝丝缕缕落在身上没有半点感觉,可是一旦出击便是要害,根本没有反手的余地。
那一场论道,玄老当众认输,往后几年只要有沈修止在,他都懒得再出来,谁愿意一路舟车劳顿还要尝一尝败字滋味,他又不是傻的。
他十七岁时便依然如此出色,如今自然更加不容小觑。
沈修止垂眼打开手中的竹简,长睫微垂,眼中神色莫测,玉面在阳光下越发耀眼,这一眼望去,风流蕴藉,眉目深远,真真应了那一句公子如玉世无双。
他一站到场中,场中气氛便完全不同,似乎全在他掌控牵制之中,没有一个人率先一步站出来冒险。
突然,场中一道士起身出来淡施一礼,面露不善笑意,“敢问阁下可是那所谓的道中玉树沈修止?”
这一出口便是傲慢讽刺,来者不善。
沈修止合拢竹简,伸手回礼,“在下浮日沈修止,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道士闻言嗤笑一声,伸手冲他摆了摆手,“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沈修止便对了。”
这一番关子倒是卖得足,显然不是来清谈的,一时间场中多有不屑,皆不喜此人无礼做派。
子墨见状上前一步扬声言明,“这位道长若有见解可现下开口说出,若是没有请退后坐下,将时间让给其他道长。”
道士伸手捏了捏胡须,显然也是摆弄气氛的高手,故弄玄虚一番后,才开口顺势接道:“老道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唯一想要问沈道长的,只有几个小问题。”他看向沈修止,扬声开口质问道:“请问沈道长来九中之时可是走得水路,可是包得花船,可是寻得花娘随身伺候?”
这一言才出,全场猛然一默,随后场中一片哗然。
子墨子余闻言俱惊,相视一眼皆是惊愕。
沈修止眉间微微敛起,面上却没有半点慌张,抬眼静看面前的道士,他既身为清白,自然能开口解释清楚。
老道虽是询问却不敢给他开口的机会,气都不喘一下便接着道:“沈道长这一路花娘伺候,到了九中是不是不舍温柔乡,还带来了一个烟花女子随身跟着,日夜相伴?”老道尾音一起,突然上前一步,厉声质问,“道长怎么不说话,莫不是怕旁人知晓你在众目睽睽在下与那花娘亲吻缠磨之事?!”
沈修止眼神一顿,拿着竹简的手慢慢垂落在身侧。
场中一时议论纷纷,言中都有不信,这若是真的,道中可是要翻了天去!
老道转头冲着众人扬声道:“贫道所言句句属实,如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此生永修不成大道!”
这话一出,场中的议论声顿时静了下来,如此言行如同诅咒,对于修道之人来说何其可怕,一时已然信了三分。
老道伸手指向沈修止,再次开口质问,声声严厉,“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沈道长应该是要清修人道的人,你往后不可娶妻生子,不可沾染俗欲,不可拜入红尘,如今却这般放肆己身,难道是想要在入道之前多尝尝这俗世□□的滋味,行修浪荡之习吗?!”老道声声入耳刺心,话间一缓,带着鄙夷不屑嗤笑道:“……贫道请问沈道长遵得是什么道,修得又是什么心?!”
这一声问太重太沉,心中本就有愧的人又怎么守得住!
沈修止呼吸骤顿,长睫猛然一颤,手中的竹简“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道观中四面清风徐徐拂来,堂中袅袅而起的白烟随风化散,却依旧弥漫着香火气息。
坤虚子站在到堂中执香叩拜,桌案上俨然摆着一白瓷茶盏。
“师兄有错,皆为浮日太清,往后有错,罪责全在弟子一人身上……”
后头一弟子匆匆跑进,随风扬起的衣衫带起一片凛冽的风劲,神情极为匆忙慌乱。
坤虚子见这般堂前莽撞,正欲开口训责,那弟子已然苍白着一张脸,急声慌道:“掌门,前头大事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西汉司马迁《史记》
☆、第37章
太清观的前堂极为空荡宽大, 殿中摆着一鼎,木板地平铺而去, 一脚踏上前便叫人不自觉放轻脚步, 免得扰了清净。
坤虚子在堂上来回走着,面上神情凝重非常, 月十五那场道被搅得乱七八糟, 只能草草收场,这么多人亲口听闻, 根本来不及阻止,局势发展得极为迅速, 不过短短几日, 所有的东西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所谓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沈修止本就因为名声被人盯着一举一动,此事一出, 当即有人不管真假,开始肆意散播谣言, 这事传到最后,越发不堪入耳,有些话脏得叫人根本听不下去。
沈修止名声几乎一夜之间败毁, 清修的道士牵扯上烟花女子,放在哪一处都是不好听的,浮日太清被波及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施梓漆并子寒三人站在堂中,柳眉紧蹙, 神情极为担忧,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许久,她才站出来说道:“师叔,那艘花船真的不是师兄的,我们一路遇了刺杀,被那艘花船的人救了,不知那道士何处得来的消息,这般信口雌黄的污蔑人!”
子寒当即接口道:“师叔,此事千真万确,师兄绝对没有做那样的事!”
坤虚子闻言一顿,突然猛地一甩袖,一出口便是大怒,“你们一个两个都说没有,他若是真的没有,那为何不开口解释,还不是被人说中了,无法开口辩驳!”
子寒施梓漆闻言顿时消了音,确实,他若是开口解释也不至于让谣言这般一边倒去,可他偏偏没有开口,那样的场合上,不开口便形同于默认!
外头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片刻便到了堂前,是洵凌带着弟子一路从浮日观日夜不停地赶来,这当头一进来也来不及与许久不见的师弟寒暄,径直开口问道:“人在何处?”
坤虚子当即起身看向子墨,吩咐道:“去把人带过来。”随后迎了上去,开口言明,“这几日皆让他在阁中闭门思过,哪里也没敢让他去,外头到现下还围着一群人声讨,解释的话也散出去了,一点用也没有……”
洵凌重叹了口气,一路而来车马劳顿,面上多有疲惫,闻言神情越发凝重,无意再开口多言。
洵凌与坤虚子一道行至堂前过,在椅子上坐下。
子余连忙端茶上前,一行师兄弟在大殿中站好,瞧着这一满堂人的架势,颇有几分满堂会审的意思。
没过多久,沈修止便与子墨一道进了堂中,跪下后默然不语,似乎早已知晓会有今日这样的局面。
堂中气氛极为安静,甚至能听到外头的萧瑟风声,偶有一只鸟儿从屋檐上飞掠而过,一声轻啼,响过便消,无端静谧。
洵凌心中极为复杂,这一遭恐怕是天意安排,他虽有几分如释重负,可随之而来的后果确是不堪设想,外头说的话有多难听,这一路而来他听闻了,道中玉树这名声算是彻彻底底毁了,连带着浮日观也多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污点。
洵凌静默许久,才开口问道:“你可曾包下一船花娘,可曾不守戒律与烟花女子厮混?”
“……没有。”沈修止虽然跪着,却还是端正,连背脊都一如既往地挺直着,叫人未曾看轻半分。
“那你为何不开口解释,任由那道士往你身上泼脏水?”洵凌语气平静非常。
沈修止眼神微微怔忪,面色微微苍白。
他如何解释,他……确实有了不该有的心思,他确实乱道心,又如何开口去反驳?
洵凌见状也不再开口相问,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子,他自然是知晓他的性子,不可能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可也能轻易知晓他确实生了不该生的心思,否则又怎么可能让那道士奸计得逞?
一时间殿中的气氛越发压抑,座上的白须老者一辈子潜心修道,却不想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弟子给师门惹了这般大的祸事!
洵凌思及此心头怒及,伸手拿起一旁的茶盏,猛地砸向沈修止。
沈修止不避不闪被茶盏击中了额前,顿时红了一块,茶盏从他身上掉落下来,“啪嗒”一声砸在地上碎成了几瓣,滚烫的茶水顺着皙白的面容滑落下来,自如玉的下巴滴落,衣衫尽湿。
殿中鸦雀无声,众人被吓了一跳,何曾见过掌门这般动怒,一时不自觉屏息,站在一旁不敢动弹。
施梓漆心中越发悬起,这事这般严重,往后也不知他究竟该怎么办?
洵凌猛地站起身,伸手怒指,“我教养了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今日做出这种败坏师门的事吗?!”
坤虚子当即看向子墨示意他们全部出去。
子墨子余连忙上前无声地驱赶着众人出去,不过片刻堂中人便散了干净,只剩下洵凌坤虚子和跪着的沈修止。
茶水顺着沈修止微垂的眼睫滴落而下,半晌,沾染水泽的唇瓣微微轻动,还是没有任何解释,连辩解都没有,“……徒儿甘愿受罚。”
洵凌闻言失望到了极点,“你可还记得自己的道心?”
沈修止眼眸骤起一片水泽,“……徒儿不敢忘。”
洵凌默了许久,终是开口道:“姑嵩,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沈修止闻言面色惨白一片,膝行而去,伸手拉住洵凌的衣摆,“师父,徒儿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会见她,绝对不会……”
这一声声似乎再强行说服自己,压制自己,生怕自己又起了旁的心思,越发强调便越发强烈。
他也曾年轻过,自然知晓这分明断不了念头的模样,洵凌闭眼长叹,“回浮日去罢,从今往后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才出来……”
远处青山环绕,树林层层叠叠,皆是枯黄凋落的颜色,黄泥土的山路间来回的只有挑夫走卒,零零散散也没有几个人。
一位锦衣公子提着一只铁笼子在山野中漫步行着,铁笼子里头关着一只脑袋极大,身子极小的稀奇玩意儿,那小爪子正扒着铁栏,泪眼汪汪地看着离去的路。
笼子轻轻摇晃着,里头的大脑袋也跟着慢慢摇晃,毛发很是蓬松,被萧瑟的秋风轻轻吹着,小身板看上去很是单薄可怜。
一位挑夫打量了几眼,越觉稀奇可爱,不由开口询问道:“这位相公,你这畜牲好是稀奇少见,是个什么物种呀?”
那小玩意儿闻言扫了一眼挑夫,突然冲着他张嘴呲牙凶了一顿,神情很是凶残。
挑夫瞧见莫名想笑,好凶的炸毛球儿。
似玉见他不怕还笑了,一时也没闲功夫搭理,直收回视线看向远处,神情担忧哀伤,她的心头肉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会不会已经……
似玉一想到这一处,心口一片生疼,眼里的泪花开始打转转,在这萧瑟的秋风中越显凄凉。
萧柏悯闻言提起铁笼子,对上了湿漉漉的眼儿,不由一笑,“老伯这话问得好,我也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物种……”
似玉湿漉漉的眼儿顿时露出凶煞之意,恶狠狠地瞪着萧柏悯,眼儿直用力到翻起了白眼,看上去却有几分凶残。
挑夫瞧着越发喜欢,这要是买回家去,家中的娃娃们一定喜欢,“这位相公,你这畜牲卖是不卖呀?”
萧柏悯闻言摇了摇头,“自然是不卖的,抓来费了不少劲,小生可要自己养着。”
那挑夫闻言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似玉见人走了,当即猛地一撞铁笼,一脸凶神恶煞怒道:“放我出去!”
萧柏悯上前几步,将铁笼挂在树枝上,打量了几眼,一时心中却有几分庆幸。
他本就厮混在女人群中,对于香气极为敏锐,那一日在船上屋里若不是闻到了些许女儿家的香气,多暗自留意了几分,还真不知道这世上会有妖这种东西。
那沈修止晚间抱着一个妖女在床榻上缠磨,见人来了又让她变回原形,真真是道貌岸然的变态,连妖都要吃上嘴,也不知这些道士是不是修行修魔怔了?
他眼眸一转,敲了敲铁笼子,“我听说你们妖能活上百年,不知你这芝麻大点的小妖活了多少年?”
似玉闻言冷哼一声,大脑袋一转顺势将他绕了进来,“少见多怪的凡人,百年算得什么,不过是我年岁的零头,你可要知晓,这世上能叫我小妖的,骨头都已经化成灰了。”
萧柏悯自然不信,“你既然活了这么多年,道行应该不浅,怎么路边买的一张符纸就能把你困住?”
似玉面色微微一僵,顺势躺在笼子里,扬着脑袋无所谓道:“那是我不耐烦修炼,否则还有的你骨头在,不过你那命数看着可颇为凄惨,便是我不收拾你,也有的你一番好受……”
萧柏悯闻言眼眸微讶,当即上前,“你知道我接下来的境遇?”
“我自然是知道的,凡人每一世是怎样的命数,我都能料算得一清二楚,你若是不相信,可以去找一找当年自尽在南山寺庙前的横郭公府长子横衡的画像,那就是他的第二十五世轮回,只可惜命运多舛,还是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哦,我记得还有一次是做梁国的东宫太子,可惜呀,被他那劳什子父皇取了心炼那什么长生不老的药,这事那时候没人敢记,不过你可以去野史上找,写得是一清二楚,画像嘛想来也是有的,毕竟人长得这么出挑……”
萧柏悯自然知晓横衡,那可是年少天才,表字也确确实实唤作姑嵩,一时将疑惑放存后头,好奇道:“那我上一世是谁,这一世又能活到多少岁,往后又是怎么样的光景?”
似玉舔了舔爪子,一脸恶意坏笑,“叫我一声狮奶奶就告诉你。”
萧柏悯冷笑一声,“你最好不要跟我玩花样,需知你现下的性命可拿捏在我的手中。”
似玉在铁笼子里伸了个懒腰,神情无所畏惧,“随便你罢,我死了,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命数这般坎坷,没人给你算一算,避避祸,唉,苦呀~”
萧柏悯闻言暗一咬牙,眼中眸色渐深,再不耐烦与这占人祖宗便宜的妖废话,一把扯下铁笼子,继续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