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于,连他的儿子都不行,没有一个值得培养。
而被他放弃的那一支,仅仅留下这么一条血脉,却凭借着这一点小小的资本,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成功翻了身。
“张相为什么会以为,本王需要自己动手?”杨殊轻蔑地看着他,“为帝王者,懂得御人之术便可。连这种事都要亲自动手,岂不是太掉价了?”
他往后靠了靠,一张脸完全显露在明亮的光线中,似笑非笑,充满骄横:“你配和我动手吗?”
你配和我动手吗?
这句话,激怒了张倓。
当年思怀太子一家横死,长孙妃裴氏逃出生天,被明成公主所救,用李代桃僵之计,换掉其子的身份。
姜衍这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抹掉存在,成了博陵侯府三公子杨殊。
而后,裴氏顶替杨二夫人的身份,入宫为妃。
直到十五年后,傅今上门拜访,让皇帝发现了杨殊的真实身份。
长公主夫妇,为此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他的存活。
张倓那时是不屑的,哪怕那个孩子还活着,他也不以为,能改变什么。
皇帝已经坐稳了江山,整整二十多年,哪怕他恢复身份,也不可能动摇了。
就算后来他在西北立下战功,张倓也没放在心上。
皇位继承,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当初皇帝是太祖的嫡幼子,他都费了那么大的劲,才让他登上帝位,何况这个孩子不在皇室长大,没有长辈护持,一点根基都没有。
一步错,步步错。
直到他发现,对方已经根深叶茂,无法撼动了。
这几年,他隐忍不发,一派任性妄为,丝毫不介意得罪皇帝,心心念念只想着娶媳妇……看起来如同无根浮萍,哪怕自己有几分本事,也只能被人利用。
结果呢?他忍到了最后,一举发作,才让自己看到,他扎根何等之深。
你配和我动手吗?
像在嘲笑他,想要操纵帝王之位,不过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张倓握紧手中的直刀,嘴边露出残忍的笑。
他藏了二十多年,现在居然被一个小朋友这样轻视?
就算他早就埋伏好人手又怎么样?高手,千里之外亦可取尔首级,这些禁军,或许可以阻止他的手下,却阻止不了他!
张倓蓄势待发。
他只后悔,为了那个蠢皇帝浪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藏起手中的刀当一个文官。
不过没关系,他手中的刀还没有钝,足以杀人!
便在这时,玄非轻笑一声,扬声道:“诸位师叔,你们还在等什么?”
话音一落,隐匿已久的气息在一瞬间张扬开来。
噌噌噌,众人耳边似乎响起了轻微的声音,又似乎没有。
好像只眨了一下眼,两边的屋顶围墙上,就多了很多人。
他们身穿玄都观的道袍,有的手执拂尘,有的身后负剑,沉静地看眼前这一幕。
玄非擦掉嘴角的血迹,抖手将软剑插回腰间,笑着说道:“其实这个道理,也可以用在贫道身上。身为玄都观观主,大齐国师,贫道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吗?观中这么多高手,这个时候不号令他们,还等什么时候?”
张倓牙关紧咬,这下终于露出紧张的神色来。
“这是陷阱?”
明微把箫别到腰后,笑道:“星官大人,似乎不怎么聪明呐!也是,好好一个主杀伐的白虎,偏偏要跟人斗心眼,不是自取其辱吗?我们早就知道,这条路避不了你。与其等着你杀上门,不如反过来利用。玄武星官我都杀了,难道还杀不了你白虎?”
直到这时,张倓才明白过来,她之前那句话什么意思。
说什么令人失望,原来不过如此,就是因为他们早就设下了这个陷阱,等着他自投罗网!
“不杀了你,本王怎么能安心呢?”杨殊似笑非笑看着他,“老虎的爪子,太久不磨是会钝的。张相,你当了二十多年的文官,还记得怎么亮爪子吗?既然吃了二十多年的素,就继续吃下去吧!江山代有人才出,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你啊,早就该让位了!”
张倓怒不可遏。
事到如今,再逞口舌之利,没有意义了。
既然陷阱摆在这里,要么杀,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时间太短,他手下的星宿,只有半数赶过来了,外面有禁军,里面有玄都观高手,怕是一个都逃不了。
既然如此,他只能拼死一搏——
直刀挥起,舞出如霞一般的璀璨刀光,向杨殊扑去。
玄非喝道:“拿下他!”
即便没有他这句话,玄都观的仙长们也会出手。
希诚道长首当其冲,剑光一跃,挡下了第一剑。
紧接着,其余掌院赶至,插入张倓与杨殊之间,将他团团围住。
这下子,不再是白虎刺杀越王,而是群英围战白虎。
阁楼上的傅今,直到此时,终于吐出了那口气。
“真以为傅某人这么没用?这么重要的一条路,还能给你留下刺杀的机会?”他自言自语说完,喊道,“多福,来添碗酒!”
想了想,补充:“再切块猪头肉!”
第783章 来了
张倓被围,禁军统领卫恒立刻赶到杨殊面前,抱拳施礼:“殿下,逆贼留给仙长们就好,末将护送您走完这条路!”
杨殊点了点头,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络,但也不见刚才的傲慢,温言道:“有劳卫将军。”
“不敢。殿下请!”
甩掉身后的张倓,卫队重新出发。
从越王府到皇宫,不过短短一条路,有卫恒亲自护送,还有宁休和明微寸步不离。
这一路再没有出意外。
禁军统领在此,卫恒叫开了皇宫大门,看着杨殊一步步踏了进去。
这条路,终于走完了。
到天亮,大齐将有不一样的未来,天下也会有另一个开始。
卫恒喃喃道:“宗将军,末将总算没有辜负您的嘱托……”
……
铜壶又过了一刻。
裴贵妃缓步走过来,对守在床前的万大宝说道:“万公公去歇一会儿,这里本宫来。”
万大宝不想走,语带哀求:“娘娘,就让奴婢守着陛下吧?也许以后……”
不会有机会了。
裴贵妃笑笑,也就没有拒绝:“随你。”
万大宝知道自己这样,有点立牌坊,可他能怎么样呢?
一方面,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另一方面,他又自愧于自己的背叛。
跟在皇帝身边三十来年,他终究没有善始善终。
裴贵妃坐在病床前,帮皇帝拭去嘴角溢出来的药汁。
皇帝怨毒地看着她,似乎是回光返照,比前几天都要清醒。
裴贵妃一动,他鼻腔里流出一股淤血,忽然经络畅通,竟能说话了。
“滚……”一个颤抖的音节。
裴贵妃挑了挑眉,轻声道:“陛下情况大好啊!这会儿倒是能说话了。”
皇帝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他是能说话了,可现在有什么用?诏书已下,张倓走了,没有再听他的了。
身边这些人,裴贵妃,万大宝,钟岳,还有那个郭栩,全都是乱臣贼子!
他连句话都传不出去,堂堂一国之君,只能躺着等死,受他们的羞辱。
裴贵妃视若无睹,根本不在意他的眼神有多怨恨,仍旧和往常一样,轻柔地擦掉他流出来的淤血。
“您怎么叫臣妾滚呢?”她柔声细语,“您心里不是想着,叫臣妾陪您一直到死吗?”
裴贵妃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说出的话,却仿佛带了冰碴子:“最好能一直陪到地下去,是不是?”
在她这样的目光下,皇帝竟觉得遍体生寒。
“你……”
“陛下不会想否认吧?”裴贵妃将沾了血的帕子扔给万大宝,眼里一片淡漠,“陪在你身边这么久,你是什么性子,陛下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是你的战利品,活着占有了还不够,死了也得陪着你才行。所以,你早就准备好了,一旦情况有危,便叫我死在你之前,是不是?”
皇帝眼睛闪烁。
裴贵妃不屑地笑了笑,扔出一个红玉小瓶。
“你能否认吗?”
看到这个东西,皇帝终于颤抖起来。
这是他亲手交给刘公公的药,吩咐过他,只要不好,就将这药喂了贵妃。
皇家秘药,见血封喉,绝无幸理。
“刘……小喜……”他挤出这几个字。
裴贵妃似乎可怜他说得吃力,接过后面的话:“对,刘公公是我的人,从一开始就是,所以,你交待他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皇帝忽然遍体生寒。
他是什么时候交待的?便是他在别宫摔了那一跤的时候。
那会儿离现在,已经有两年了。
这两年时间,裴贵妃在他面前和以前一模一样,神情温柔,没有露出丝毫行迹。
这种事,她竟然藏了两年不说?这是什么样的毅力?
裴贵妃往前倾了倾身子,脸庞的灯光被阴影笼住,莫名有一种幽暗可怖的感觉。
“是不是觉得很可怕?在你身边二十多年,以为我早就被你驯服了吧?呵……”她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来。
已经四十多岁了,她还是这么美丽,脸上虽然已经有时光的痕迹,却比那些青稚少女,多了耐人寻味的韵味。
皇帝一直都知道,裴贵妃是个美人,却不知道,她是一个有毒的美人。
而要命的是,这种毒性,给她更添了韵味,叫他又爱又恨,更加不想放手。
真想把她收入掌心,直到驯服为止!
他一露出这样的神态,裴贵妃便冷笑起来,甚至有些恶心:“你还自以为爱我?不要自欺欺人了。陛下,您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皇帝没有说话,只目光中恨意更深,又爱意闪烁。
“你总是在妄想自己不可得的东西?”裴贵妃平静地说道,“凭你,就想驯服我?真当自己是天命之子了?呵呵,驯服,说明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人,而是一件玩物。任何感情,都是要用心去交换的,你不曾对我用心,又怎么能要求,我会爱上你?”
“……”
看他怨恨不变,裴贵妃叹了口气,带着更多的怜悯:“知道吗?曾经我也软弱过。那个孩子……”
当她说到孩子的时候,神情有一刻的温软,连带的,皇帝也想起了曾经的岁月,眼中的恨意散去不少。
“那个孩子来的时候,我犹豫过,是不是留下他。孩子无辜,既然他来了,或许就是有父母亲缘。倘若那会儿你肯放过我的儿子,也许我就留下他了。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把握,能够报仇成功。可是你,亲手斩断了这个可能。”
裴贵妃的神情,再度转为冷漠:“你看,到今天这个结局,是你自己选的,谁都怨不了。”
皇帝胸口起伏。
那个孩子,他多么心疼啊!原来,是她故意小产的?
不,这个毒妇的儿子,绝对不会登上帝位。
他挤出几个字:“张倓……会杀了他的……”
裴贵妃毫不在意地笑着:“到现在,你还把希望放在张倓身上。别做梦了,我的儿子,一定会成功的。”
仿佛验证这句话,外头传来声音:“越王殿下觐见!”
裴贵妃的笑意转深:“你看,他来了!”
在皇帝充满恨意的目光下,杨殊跨了进来。
第784章 质问
每见杨殊一次,皇帝的嫉妒心就旺盛一分。
他也曾经风华正茂,也曾经意气风发。
正因为年轻带来旺盛的企图心,让他谋算成功,坐上这个位置。
而如今,他却躺在病床上,眼睁睁看着这小子夺走自己最看重的东西。
“不……可能……”他抖着嘴唇,吐出三个字。
他怎么可能进得了皇宫?张倓明明答应过的!
杨殊笑了下,回身对跟在他身后,低眉顺眼的郭栩说道:“圣上很想与本王谈心,郭相,有劳你等在外稍候。”
郭栩低头弓腰,一副溜须拍马的奸臣风范。
“臣遵旨。”
说罢转身,趾高气昂对着其他臣子吆喝:“圣上有事交代越王殿下,我们就不要在旁边碍眼了。走走走,到那边等着去。”
眼看越王即将成为新君,众臣又怎么会与他手下第一狗腿子为难?便是有看不顺眼的,此时也只能在心里暗暗唾弃,没傻到说出来。
杨殊进入内殿。
裴贵妃起身迎上来,低声问他:“路上可还好?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杨殊安抚一笑,回道:“是说张倓吗?没事了。”他又补充一句,“他动不了我。”
裴贵妃松了口气,拍他的手臂:“娘就知道,没有什么拦得住你。”
“当然。”杨殊回应,“只要想到娘还在这里,我怎么都会来。”
这母子情深的一幕,看得皇帝越发咬牙切齿。
他后悔极了,当初发现这小子的真实身份,怎么就一时心软,放过他了呢?
当时……
“娘且等会儿,我与他好好说几句话。”
裴贵妃点点头,让到一边。
万大宝知道自己应该避开的,但看皇帝的样子,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杨殊也不在意,大步走到床前,垂目看着愤恨的皇帝。
这几年来,皇帝如同一座巨峰,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随便一个心思,都能让他如临大敌。
可现在看起来,他是这么地脆弱,苍老的样子,仿佛一捏就会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