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鸾——云芨
时间:2019-03-01 11:17:35

  好一会儿,杨殊开口:“二十四年前,我祖父他们,是你杀的吗?”
  他问得很平静,单看二人的表情,仿佛有深仇大恨的人是皇帝,而不是他。
  皇帝呼吸匆促起来,似乎想说又说不出口。
  “钟先生!”杨殊冲外头喊道。
  钟岳出现在门口,拱手回应:“在。”
  “有劳你,帮圣上稳定一下病情。”
  钟岳过来看了两眼,回道:“陛下的情形不容乐观,情绪稳定是第一位,若是再这么波动剧烈,草民也不敢保证,还能持续多久。”
  “我来吧。”明微随他进来,解下斗篷,从袖子摸出一张灵符,“啪”的一下贴在他的头顶,道,“至少可以固魂一个时辰,你有什么话想问,趁现在问。”
  固魂符再配合钟岳的金针,皇帝的状态明显好转,仿佛吃了金丹似的,气息平顺下来。
  杨殊再次问道:“张倓已经承认了,这件事就是他谋划的,你怎么说?”
  皇帝阴沉地盯着他,说出口的话顺畅不少:“是……又如何?”
  反正他命不久矣,承认了又怎样?
  杨殊丝毫不意外:“果然如此,所以当初夺嫡之乱,你在其中做了手脚,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噜,万大宝急忙倒了润喉的茶汤过去,扶着他小心喂药。
  皇帝顾不上恨他,努力喝了几口,顿时舒服不少。
  这种舒适感,令他有了说话的欲望。
  “哪里……需要朕做手脚?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对方去死!朕不过是,传了几句话……而已。”
  杨殊嗤笑一声,不与他辩驳:“所以你承认了,你插手了夺嫡之乱,甚至连当初灭我们一家的贼寇,也与你逃不了干系!”
  皇帝冷笑道:“便是没有朕,你道……二哥就会放过大哥吗?他们早就……生死不容了!”
  “即便如此,我一家死难,你总推不了责任。”
  皇帝呵呵笑了两声:“对,这又怎样?朕……还派了其他人手过去,可惜……你们跑得太快了,没能……”
  他将目光投到裴贵妃身上,眼里的恶意让她露出厌恶之色。
  后半句话,不用他说出来,贵妃也能领会。
  他派人去收尾,大概想趁这个时机,将她带回去。
  这心思,真叫人恶心!
  杨殊点了点头,呵出一口气,平静地说:“确定你插手了就好。所以说,你确实是我的仇人。”
  皇帝哼了声:“成王败寇,无非如此!你现下……可以随便说!”
  杨殊不与他争这口舌,继续问:“那么我祖母呢?她和我祖父死前,你曾去别院拜访过他们,对不对?他们的死,也是你授意的对不对?”
  这个祖父,指的却是老博陵侯。
  皇帝喉咙里发出一声,却是默认了。
  杨殊注视着他,心里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愤怒:“你挑拨三位兄长还罢,我祖母又有哪里对不起你?太祖皇后去得早,她以长姐代母职,对你爱护有加,照料你十几年,直到你成年开府,难道你心里对她就没有一点感激吗?怎么做得出逼她去死这种事?”
  皇帝哈了一声,露出嘲讽的表情,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她要是……有身为长姐的自觉,就该……一视同仁!大哥做得太子,朕为何……做不得皇帝?可她,做了什么?悄悄藏下你……难道不是盼着……你有朝一日,夺走朕的位置?”
  说这么长一串话,饶是他回光返照,也撑不住了,连连喘息。
  杨殊失望地看着他:“你就是这样想她的?”
  皇帝冷笑一声,仿佛在说,难道不是?看你今天站在这里,不就是拜她所赐?
  杨殊摇了摇头,他对皇帝早已失望,却不希望祖母被这样冤枉。
  “你知道她爱护弟弟,又怎么能看着我祖父断了最后的血脉?阿绾不就是这样救下来的吗?你们这些人,在她眼里不是什么太子亲王,只是她的弟弟。她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事,你到底懂不懂?”
第785章 换命
  杨殊每每想起,都替祖母不平。
  她十来岁就跟着父亲上战场,打下这个江山。论功劳,她才是太祖子女中最大的一个。
  但她没有贪图这份功劳,也不在乎权势,前线不再需要她,就卸甲归田,安心治学。
  母亲去世,她生怕宫人疏于照顾,一度将幼弟接到身边,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他。
  几个弟弟为太子之位争得你死我活,她每每在其中调解,却又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自相残杀。
  那个时候,赵王应该是她心里的安慰吧?
  至少这个弟弟还在,没有插手那些争斗。
  可事实何等残酷,就是这个看似无害的弟弟,玩了最漂亮的一手,借力打力,将三位兄长一网打尽。
  杨殊无法想象,祖母接到消息,派次子去接应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尤其次子在事后重伤不治,令她痛失亲儿。
  可那个时候,局势已定。
  太子与秦王晋王都落了马,不过短短几个月,就死了个干净。
  她只剩下一个弟弟了,还能怎么办?难道把这件事揭出来,让他也跟着死吗?
  她只能咽下悲痛,将这件事当成秘密,再不提起。
  可仅剩的这个弟弟,还是没放过她。
  十几年后,知道她收留了兄长的嫡孙,竟然逼迫她去死!
  他说得伤心,可皇帝既然能做出这种事,又怎么会感念长姐的慈爱之心?
  看着皇帝毫不动容的样子,杨殊灰心极了。
  “到现在,你还不觉得自己错了?”
  皇帝咬着牙:“不是她……藏下你,朕又怎么会……有今天!”
  “祖母从来没有叫我报仇!”杨殊忍不住提高声音,“她教我那么多事,只是不想我成为一个废人!她临死还故意误导我,让我以为自己是你的私生子,你怎么就不懂她的心?”
  “那是为了护你!”皇帝的声音竟也顺畅起来。
  他目前闪烁,回忆起那一晚:“那天,她身边的眼线……突然回后,说来了位访客……”
  皇帝那时才知道,兄长的后人还没有死绝。
  几天后,他以温国公的名义,去别院拜访长姐。
  听他说出这件事,长姐大吃一惊,恳求他放过那孩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会对他产生威胁。
  可皇帝还是不放心。
  他自己是怎么上位的?当初谁会想到,赵王会成为下一任皇帝?
  这么微小的可能,最后都成了现实,他怎么能容许意外发生?
  然后呢?长姐竟然愿意以命相代。
  到现在,他还记得她说的话。
  “他自小生活在我身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会想着报仇?你若不放心,我……我代他死!我若死了,他便无所依靠了,那些军中的人脉,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了。就算他有一天知道了,起了异心,也没有那个资本撼动你,这样行吗?”
  那时的皇帝言不由衷:“大姐说哪里话?这岂不成了弟弟逼迫你?”
  长公主流着泪道:“这孩子跟了我十几年,向来随心所欲,任意妄为,就是个纨绔而已,哪里有那个心思惦记着仇恨?”
  皇帝道:“大姐,你这么说可就太谦虚了。他是不爱上学,可你时时督促他,课业比老三还强不少。更何况,你还教他武功,教他兵法。”
  “我是真心把他当成亲孙!”长公主泣道,“你二侄儿死了,连孩子也去了,他连个血脉都没留下。这十几年,只要想到这件事,我就心痛如绞。留下这个孩子,便是想着让他继承老二的香火,日后逢年过节,给他供奉,省得他做了孤魂野鬼。你大侄儿不争气,习不了武,眼看着家里连个继承我们事业的后辈都没有。我教他这些,不是要跟你作对,只是想让他继承我们的事业!他若能培养成将才,还不是为你征战吗?”
  皇帝不语,这些话,怎么可能打动他。
  若是真的让他继承长姐的事业,岂不是要将兵权交到他的手上。
  皇帝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长公主擦掉脸上的眼泪,哀求地看着他:“既然你不允,这事就算了,他现在年纪还小,日后怎样还不是由你?我死后,他的身世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他不会知道自己是谁,也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威胁。阿绍,看来我们姐弟几十年感情的份上,放过他好不好?姐姐求你了!”
  这是长公主第一次对他说出求这个字。
  听她唤着自己的名字,皇帝微有动容。
  他失去母亲时太小了,记忆里照顾自己的,便是长姐。
  这份感情,无论如何还是不同的。
  “大姐,朕不想逼你……”
  皇帝回去了。
  几天后,他听到了长姐的死讯。
  去博陵侯府吊丧,他看着棺木里冰冷的尸体,心中百味杂陈。
  他哭得很伤心,那时是真的伤心。
  长姐死了,让他勾起了幼时的回忆。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她死。
  那个孩子也很伤心,哭得不得自已。
  最平静的人反而是博陵侯。
  他亲自接待他,对他道:“你大姐说话,向来算数。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假话,只隐瞒了这么一件事。”
  皇帝擦掉脸上的眼泪,出奇地平静。
  他想,大概这就是帝王之心吧?明明刚才那样伤心,可想到这件事,又觉得大姐这样死去,不失为一个完美的结局。
  贵妃知道了,昨晚哭着求他,说自己只是想保住前夫的一条血脉,全了这份恩情。
  如果可以,他还是不希望贵妃伤心的。
  这样的结果,似乎两全其美,都都满意了。
  老博陵侯道:“陛下还是早点回宫吧,您在外面不安全。臣还要料理长公主的后事,就不招待了。”
  没过多久,老博陵侯的死讯也传了过来。
  外人都说,他们夫妻情深,长公主故去,对他打击太大了,才会一病不起,跟着去了。
  但皇帝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
  在长公主决定去死的那一刻,老博陵侯也不会活着了。
  要保守这个秘密,夫妻俩一个也不能活。
第786章 宾天
  事到如今,皇帝只觉得后悔。
  就因为长姐这份旧情牵绊,他一时心软,就这么放过了这小子。
  这些年来,有几次他起了杀心,可忆起长姐的死,手又一松。
  直到去江阳的那一次,才有了必须杀他的想法。
  可这一次,他的羽翼已经丰满。
  太迟了啊!
  如果早点杀了他,就不会落到今天的局面。
  还有贵妃,屡屡在他面前作戏,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机会。
  接收到他愤恨的目光,裴贵妃冷淡地道:“怎么,觉得我也有责任?”
  皇帝脸庞扭曲起来,死死盯着她,挤出几个字:“因为你,朕……一次次放过他……当初,是不是……你故意让朕,看到你的……”
  裴贵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说的是别庄的事?那次你微服出行,意外遇到落雨,到长公主的别庄避雨,结果撞见了我……你以为我是故意的?”
  皇帝的眼神透出这个意思。
  裴贵妃确认这一点,止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人未免太自作多情了吧?”
  笑着笑着,裴贵妃又满心悲哀。她道:“那时长公主将我藏起来,原本想等风声过去,便把我们母子悄悄送走。谁想到,竟然被你意外撞见了。你眼里的企图,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我不敢冒险,让你知道阿衍的存在,只能假装他出生时受惊过度,没能养活。陛下,你是不是忘了,是你屡屡来别庄,逼得我不得不进宫?”
  那段日子,她担惊受怕。
  长公主维护弟弟的名声,没有告诉她,他在思怀太子惨死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但她知道这件事,便如临大敌,立刻将阿衍接了去。
  正好那时杨二爷的遗腹子没有养活,便让他顶了身份。
  裴贵妃这时才琢磨过来,幼子对于皇帝来说,是个尴尬的存在。只要心胸稍微狭窄一点,就有可能对他动手。
  而他又一次次拜访别庄,将意图展示得明明白白。
  母子分离的日子,她日夜难眠,清楚地知道,自己成了祸引子。
  若是因为自己,叫皇帝发现幼子的存在……
  她经过怎样痛苦的自我挣扎,才决定舍下自己?结果在他心里,当初竟是她故意勾引他的?
  愤怒之下,裴贵妃冷笑,说出口的话格外不留情:“陛下真是当了几年皇帝,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你以为自己是谁?全天下的女人看到你都会投怀送抱吗?我当时有阿衍在身边,比起困守深宫,何等幸福?是你一次次过来,连门房都知道你别有居心!你若不来,长公主会将我们母子送到民间,我愿意守寡也好,或者嫁个寻常百姓也罢,都能好好过日子,何必舍身饲虎?”
  “你……”
  听她将伴驾说成饲虎,皇帝胸口起伏,愤恨不已。
  裴贵妃又轻蔑一瞥:“也是,陛下从来就没有过自知之明。这皇位,本就是你窃来的,真以为自己是真命天子不成?”
  哪怕有钟岳的金针镇着,皇帝仍然头脑一热,嘴角溢出血来。
  偏偏有明微的固魂符压着,他的意识仍然清醒。
  就是这句话!
  他太恨了!
  明明最后获胜的是他,为什么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不如兄长?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