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洞并不大,却很深,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一路散落着白骨,越往里越多。
最后,他们站在一座白骨堆前。
众人相顾失语。
这么多白骨,简直触目惊心。
仵作上前检视这些白骨。
“这么多,死者最少有几百个。”杨殊低声道。
除了负责烧埋的漏泽园,想在京城看到这么多死尸可不容易。
“这具尸骨,曾被痛打过。”仵作说道,“骨骼多处碎裂,皆是死前所伤。”
“这些被啃噬了,无法辨清。”
“这几具没有生前伤,不确定死因。”
“这些……”
大致检视了一遍,仵作禀报:“大人,这些尸骨,大部分都是女性,还有一些幼童,只有极少部分是男人。”
蒋文峰点点头:“这么说,并非溺尸。”
京城河道众多,每年都会淹死不少人。女子甚少外出,若是溺尸,性别比例不对。
“先把这些尸骨搬回府衙。”蒋文峰吩咐完,看向深处,“继续往里查探,看看这洞通向哪里。”
雷鸿答应一声:“是!”
明微无声叹了口气,仰头看着洞顶。
“在想什么?”杨殊问她。
“在想,这个京城的阴暗处,有多可怕。”她轻轻说,“我们的头顶,便是平安大街,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可谁能想到,一丈之隔的地下,会是这样一幕?”
是啊,繁华之侧,阴影随行。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他们生前,是否曾经努力想回到仅仅数尺之外的光明里?
第189章 师弟
从桥洞出来,明微向蒋文峰交待:“洞里虽然阴气很重,但没有人为的痕迹。这只水怪,应该是长期食用腐尸,产生了妖性。大概最近没有尸首可以吃,它才会游到长乐池。”
蒋文峰点点头:“这么说,我们只要照章办案就可以了。”
“是。”
“辛苦姑娘了。天色已晚,本官派人送你回去吧。”
明微笑道:“不必了。我与表哥一道,走一走就到家了。”
蒋文峰不强求:“好,若有什么需要,姑娘尽管开口。”
另一边,阿玄找来了。
“公子,您这不声不响闹消失,害得属下好找!”
杨殊心情不是很好,抽出扇子扇风,结果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阿玄道:“虽说是七月,可您才下过水,扇什么风啊!哎,你们愣着干什么,快给公子拿斗篷来!”
博陵侯府的马车已经停在旁边了,小厮连忙取了斗篷下来。
杨殊一边揉着鼻头,一边由着阿玄给自己披上斗篷,说道:“我这不是冻的,是刚才闻到了不太好的气味,鼻子受了刺激。”
阿玄面无表情:“是,您说的对。天晚了,咱们回吧?”
“嗯。”
主仆俩上了马车,驶了一段路,看到并肩而行的三个人。
杨殊敲了敲车门,示意他们放慢速度,自己掀开窗帘:“上来,送你们一程!”
明微瞟了一眼:“男女有别。”
“大半夜的谁知道?再说,不是有你表哥在吗?”
“小姐。”多福戳了戳她,示意她看纪小五。
纪小五此时一脸茫然,仿佛梦游一样。
明微想了想:“好吧。”
于是纪小五稀里糊涂跟着她们上了车。
博陵侯府的马车很大,上了四个人,仍然宽敞。
杨殊将身上的斗篷扔给她:“吹了一晚上凉风,回头病了看你怎么办!”
明微想想这具身体是有些弱,便没拒绝。
多福看车上有热茶,就给每个人倒了一杯。
“你说那个宁休,与我们家有关?”杨殊问她。
明微道:“他在明成书院授课,肯定是你伯父或伯母的邀请。”
杨殊却道:“我倒觉得,他和你有些关系。”
“哦?”明微挑了下眉。
“他以琴御气,我总觉得,与你的路数挺像。”
明微淡淡道:“不是所有用乐器的,都是一路的。”
……
马车在巷口停下。
明微下了车,将斗篷还他:“你今天下水沾了邪气,记得回去用姜汤洗个澡,驱驱邪气。”
“知道了,赶紧回吧!”
看着马车辚辚驶离,三人沿着巷道回家。
纪家宅子里,纪大夫人不知道第几次问了:“他们回来了吗?怎么还不见人?”
董氏安慰:“母亲别急,有小五在,出不了事。”
纪大夫人道:“他在我才急,谁知道这浑小子会不会半途丢下小七,自己玩乐去?”
纪凌插嘴:“娘,你也太瞧不起他了。小五虽然爱玩,但他什么时候胡闹过?他知道轻重的。”
“可是人还没回来,怎么放心得下。”纪大夫人碎碎念,“方才隔壁戚大嫂回来说,长乐池出现了水怪,乱了好一阵。你也知道那些拐子,最喜欢趁着过节掳人。小七生得那么好,万一被他们盯上呢?”
从东宁到京城,纪凌可是亲眼看到自己这个表妹,有多深藏不露,所以他是一点也不担心。
这话倒是勾起了董氏的回忆:“我有个远房表妹就是这么被拐走的,元宵节出去看灯,人太多挤散了,回头就找不着了。”
说得纪大夫人更担心了:“不行,我去外边看看。”
“娘!”纪凌喊都喊不住。
纪大夫人刚一打开门,就看到三小只站在门外,正要敲门。
“娘?”纪小五还懵着,“您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
“哎哟,我的祖宗!”纪大夫人抚着胸口,“可把你们等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才回?隔壁戚大嫂一家早就回来了。”
纪小五呵呵笑:“不就多玩一会儿嘛,有禁军巡夜,您担心什么?”
“听说今天长乐池乱成一团,能不担心?”纪大夫人拉了明微进来,“怎么手这么凉?赶紧进去泡个澡。”
明微乖巧极了:“知道了,舅母。”
她扭过头,与纪小五视线一对,挑眉暗示。
纪小五扁了扁嘴,表示自己知道,绝对不多嘴。
……
马车在博陵侯府门前停下,杨殊下得车来,阿玄伸手欲接。
“干什么?”杨殊盯着他的手。
阿玄低头瞧了瞧他怀里的斗篷:“属下帮您拿。”
杨殊抖开斗篷,又披上了:“从门口到院子那么长的路,你想冻死我吗?”然后率先进去了。
“……”阿玄也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半天才收回。
现在是七月天,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还要披斗篷?刚才是下过水,都在马车里暖那么久了,装什么弱不禁风啊?
杨殊一边走,一边嫌弃地把阿玄打发走:“不用跟了,你回去休息吧。这么点路,能有什么事?”
阿玄心道,刚才不知道是谁说,从门口到院子那么长的路。他算是看透了,当主子的都是没脸没皮的。
嘴上答得干脆利落:“是,属下告退。”
杨殊一路走一路神思散漫。
那么多尸骨,到底哪里来的呢?有尸骨就得有人,难道是……
突然,他脚步一顿,瞬间拔身而起,握在手里的扇子挥开。
“铮——”一声嗡鸣。
音波爆处,杨殊挥扇一挡。
“铮!铮!”又是两声。
杨殊反手一转,明明手里只是扇子,挥动间却仿佛剑气森森。
气浪与音波相会,如水波般一层层荡开,杀机四伏。
杨殊立在墙头,看着屋脊上抱琴而立的男子,笑了一下:“好身手。博陵侯府的守卫,对阁下而言,有如虚设啊!”
宁休淡淡道:“三公子过奖。非是守卫没有发现,只不过,我是客。”
杨殊打开扇子挥了挥:“既然是客,这样对主人,是不是太失礼了?”
宁休道:“客人对主人这样,确实失礼。不过,若是师兄对师弟,就不失礼了。”他背上琴,对杨殊点点头,“小师弟,初次见面。”
第190章 师兄
沐浴过后,多福被打发去睡觉,明微坐在窗前提笔凝思。
她想了一会儿,在白纸上写下宁休两个字。
这个名字她是第一次听说。七十年后,宁休大约百岁,已经换了一代人,自己没听过倒不奇怪,只是……
她又在另一边写下绝弦。
这首并非流传很广的琴曲,她只听师父弹过,宁休却说这曲子是他所作。
更奇怪的,就是他的功法。
先前在马车上,杨殊有一点说对了。
以琴御气,宁休的路数和她很像。
不过,他的琴音是武功,以杀伤力为根本。她的箫音却是以气御法,重在驱邪。就像一棵树上开的两朵花,根底很像,走的路子又不同。
她倒是知道有几个门派修的音波功,可没有哪个门派,和她的功法这么接近。
这两个因素,足以说明,宁休与师父存在某种关系。
按说,非师徒之名,功法少有外传。
然而,她知道师祖的名字不叫宁休。
命师这一脉,曾经失传过很长的时间。直到师祖寻获镇魂牌,命师之名才重新现世。
算算时间,师祖现在还是个普通的玄士,代表命师身份的镇魂牌,目前还处于失踪状态。
这就是她敢自称命师的原因。
明微搁下笔,叹了口气。
她早年性子跳脱,不喜欢听师父讲古,所以,师祖的生历事迹,知道得泛泛,也就无从推断出,宁休与师门存在何种关系。
嗯……或许,她可以从宁休入手,先一步找到师祖?那样的话,命师就有可能提前现世。
……
杨殊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从墙头跳下来。
“什么小师弟?我又没有师父。”
宁休也从屋顶跃下,跟在他身后:“不管你认不认,你的剑术都是师父所教。”
杨殊嗤笑一声:“教过我的人可多了,除了祖父祖母,还有骑术师傅,枪法师傅,兵法师傅、经史师傅……这要谁都管我叫师弟,我可喊不过来。”
说着,他进了自己的院子。
宁休不与他争辩,只跟在他身后。
“公子!”等在屋檐下的小彤看到他,欢喜地迎上来。刚要说话,猛然瞧与他身后的宁休,“公子,您有客人啊?”
杨殊不置可否,问她:“阿绾呢?”
“阿绾姐姐今天好忙,回来就睡下了。”
杨殊点点头:“你也去睡!”
小彤眨了下眼:“公子您待客的话,不要奴婢奉茶吗?”
“他算哪门子的客。”杨殊嘀咕了一句,拿扇子拍了拍她的头顶,“屋里缺你一个人?以后回来晚了,你也别等,小孩子要多睡才长得高。”
小彤不情不愿地去睡觉了,走之前看着殷勤迎上来的丫鬟们,哼了一声。
宁休冷眼看着丫鬟,都是花一样的年纪,个个穿得花枝招展。
“公子……”
一句话没说话,就被杨殊打断了:“走走走,不是早说过了吗?没叫你们就别出现!”
打头的丫鬟露出委屈的表情:“可是,阿绾姐姐不在,公子总要人服侍。”
“我是没手还是没脚?”杨殊冷下脸来,“不听话趁早给我滚!”
见他发怒,丫鬟们噤若寒蝉。
“还不走?”
丫鬟们只得屈了屈膝,退下了。
杨殊火大地打开折扇挥了几下,大步进了书房。
宁休跟进来,不紧不慢地道:“京城的人都说,博陵侯府三公子贪花好色,日日纸醉金迷,在女人堆里打滚。怎么今日这么大的火气?”
杨殊懒懒道:“我需要向你解释吗?”
宁休不以为意,在他对面坐下,继续说道:“年前初到京城,听得这些流言,我不信师父选的人会是这样,便又打听了一番。原来三年前,博陵侯府三公子还不是这样的名声。长公主与博陵侯管束得紧,除了娇纵些,并无大过。其后,长公主与博陵侯先后故去,一年的孝期过去,杨三公子就成了风流的代名词。”
说到这里,宁休停了下来:“你能告诉我,这其中有什么关系吗?”
杨殊本来就不开心,这会儿心情更烦躁:“你还真当自己是我师兄,什么都管啊?那老道不过教了我一套剑术,一走就是十来年,这会儿倒来管闲事了!”
“你这是埋怨师父不管你?”
“诶!”杨殊拿扇子指着他,“你别瞎说,我可没有拜过师,哪来的师父?”
宁休淡淡笑了笑:“你认也好,不认也罢。师父临死前,叫我来京城看看你,若是有什么不好,我这个当师兄的不能不管。我听从师命,你认不认都得管。”
杨殊刚要端茶,听得这话,差点没端稳:“你说什么?那老道死了?”
宁休颔首:“师父年前故去的,所以我才来京师。”
看他垂眸的样子,又道:“你不必伤心,师父是寿尽坐化的,生死轮回,天地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