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秀的激动之情就别提了,自从穿过来,她就从没有那么高兴过,她高兴地并不是这故事能帮着哥哥挽回茶馆的生意,而是这故事能被人真心喜爱,这让她找到了久违的认同感。
即便在这里过了十多年,有时一觉醒来,她还总觉得这是一场梦,总觉得自己是抹幽魂,没有归属感,没有安全感,一年年的被拘在院子里,仿佛过着坐监般的生活,即便她再爱田园时候,有时也不免强烈怀念起前世朝九晚五、按时打卡的苦逼日子。
现在无异于给她苦闷的生活带来了一剂强心针,让她清晰的知道自己不只是个关在绣楼里的千金小姐,而是个有价值,被需要,被认同的人。
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稿纸,这两个月心焦的等待中,她也没闲着,刚好将第二个案情“血祭坛”给写出来了。
江耕围喜出望外,立马就要回房去誊抄。
冬秀忙拉着他坐下,一边给他倒茶,一边交代他故事可千万不能一气讲完,要在适当的时候留给人悬念,让人自己推敲猜测,这才能提高听书的乐趣,特别是对于这种侦探悬疑类的小说来说,尤其如此,在猜测真凶的过程中,给予人意想不到的反转,这才能牢牢抓住人的眼球呐。
这篇故事虽然只能在自家茶馆里说说,但冬秀却十分重视,她想尽可能的把这篇故事写好,叫更多的人喜爱,那么读者和听众的意见反馈就很重要了,毕竟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行文方式到底适不适合这时代人的口味。
“那大家都有什么意见没有!我再写的时候也好适当的做些修改!”“意见倒没有,大家听了都说极好,好些人还要我把故事拿去出书呐,毕竟你这故事里细节和伏笔太多,听书的时候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了,好多人都要来听个三、四遍才能完全明白呢!”
冬秀对此很能理解,她以前看侦探、推理小说的时候,往往也是看过了结局还要翻过来再看几遍的,要不然那些深埋的线索根本就挖不出来,看完了也似懂非懂的,完全不尽兴。
“总不可能所有人都说好吧,这又不是银子,我就不信人人都爱它,哥哥你可不要瞒我,咱们只有知道缺点在哪里,才能写得更好!”
江耕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皮,茶馆里确实有人嘀咕,有的说那凶案现场写得太过真实血腥,听了叫人心里害怕,也有的说那情节转换太过频繁,描写不够详细,让人无法跟上案情的节奏,还有那爱考究爱较真的人,非说那个时候包拯早已中了进士了,怎么可能还在庐州求学呢,真叫人哭笑不得,但说归说,却还是雷打不动的每天来听。
“我自己倒是有个小小的建议,那故事你不如写得再简单易懂些,不用那么文绉绉的,最好就跟咱们平日里说话一般,这样王喜儿也好记,听的人也更明白些!”
提到王喜儿,江耕围不由想起了那小子在茶馆里说书时的情况,那小子到底也不是正儿八经的说书人,说着说着自己就手舞足蹈的兴奋起来了,这一兴奋便把原来记好的词给忘了,渐渐的就跟平时聊天侃大山一般的了,不想底下听得人却越发高兴了,喝彩不断,都说他越讲越好,比那别别扭扭、咬文嚼字的可好听多了。
冬秀仔细一想,也对,听书不同于看书,听书的人也不一定能看书,不用太讲究什么文笔,重要的反而是如何快速、准确的把故事传递给听众,可能口语化真是最合适的方式吧,这样不仅讲故事的人可以视情况进行适当的增改,听众也更能记住这个故事本身。
于是冬秀干脆把原稿拿来给他。
江耕围一看,可不是更详细浅显了么,而且字数也多了,还能多讲个好几天呢!
做好准备,江耕围便又匆匆赶往县城去了。
曲氏还悄悄与她打趣道:“你哥哥最近一段时间真是转性了,怎么突然就对县城的生意这样上心起来了,隔了那么长时间才回家,也不知道多歇息几天,今儿一大早又走了,这该不会是被县城里什么东西勾了魂吧?”
冬秀听得噗嗤一乐:“哎呦,嫂子,难道你是怀疑我哥在外面不老实了?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你刚给我哥生了个大胖小子,叫他做了爹,他现在自然要努力经营,将来也好给我们盼儿挣下一份家业嘛!”
就连吕氏也感叹说:“这当了爹就是不一样,稳住上进多了。”
曲氏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只一心扑倒儿子身上去了。
第二十章 听书
县城里,天刚大亮,街道两旁已满是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子,丝丝缕缕的食物香气勾得人饥肠辘辘。
平日里的几个老主顾却并不停留下来用一份往日最爱的吃食,径直走进了泰升茶楼里。
接连好些天都是如此,要说那茶楼不过是兼着卖些小面茶点,种类即不多,味道也一般,却偏偏引得不少人大清早就进去过早,真是让人费解。
“哎,老王啊,我说这泰生茶馆里的葱油面里莫不是放了那福寿膏不成啊,怎么这两个月里就勾得你们流连忘返的,天天大清早的就去占座!”
“嗨,我们还真是去占座的,谁还能冲着口吃的呀!那茶楼里最近说了个新篇,叫《新包公案》,你没听说过?每日巳时准时开场,火爆得了不得,我要去迟了可就只能在后面站着听了!”
“哦?那什么《新包公案》就真那么好听?我这几日尽听人议论它来着,什么杀人呀、破案呀,不都是那一套嘛,咱们从小听到大的,你还不腻啊,我看你还不如跟我去抽一锅,那才快活似神仙啊!”说着那人眉飞色舞的比了个抽大烟的动作。
“你那烟抽得快不快活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一天不听那故事,我这心里就百爪挠心的闹腾,我都跟着听了两个多月了,一场不落,那是越听越上瘾,不比你抽大烟差呐,不说了,我要赶紧占座去了,今天可就要揭露那杀人凶手是谁啦,我还跟老李赌了五块钱呢,看我俩谁猜得对!”
说完那人便拱手告辞,急匆匆的走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骂:呸,还想拉着老子抽大烟,老子可是亲眼看着你怎么把家业给抽完的,个混账玩意儿,为了抽大烟,老婆孩子都抵给人家做奴才去了,老子是傻了才会步你的后尘,再说了,那《新包公案》多好听啊,一天不听简直浑身难受,跟掉了袋子钱似的……
待二人都走了,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向这混沌摊的老板娘打听道:“大姐,他们说的这《新包公案》你可知道么?”
老板娘闻言,脸上现出气恼的神色,一边忙活一边回客人的问话:“怎么不知道,这就是前面拐角处的泰生茶楼里新说的一个故事啊,听说极新奇又有趣的,已经接连讲了三个多月了,现在每日里不知多少人去听,我当家的跟家里两个小兔崽子也是日日不落的去听,连家里生意也顾不得做,一回来就念念叨叨的,要找那什么幕后真凶,一个个都着魔怔了似的!”
青年听了心里微微一动,快速的吃完早点,就向泰生茶楼而去。
等他到时那茶楼里已经是高朋满座的满是人了,不想看了一圈也没个空位,便打算学别人一样弄条板凳坐着完事儿。
却不想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回头一看,竟是大熟人:“哎呀,耕围,好久不见了,我正想着改天去你家拜会,却不想这么巧,今儿居然就遇上了!”
江耕围前些日子回家誊抄了新的的稿件,今儿一大早才风尘仆仆赶到自家茶楼,生怕耽误了,远远的就看见门口站着个长衫青年,看背影十分眼熟,便试探着招呼了一下,却原来真是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江澄平,自他们念完私塾后,两人之间联系便少了,现在突然见到,还真是意外之喜。
“好小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说是去江苏求学了么,这些年等闲也见不着你的面了,我算算,咱们这都正经有三、四年没见过了吧!”
“可不是嘛,不过我前年就已经念完了书啦!”
二人在门口寒暄几句,江耕围便邀他去了二楼的包间。
两人许久不见,自然有一肚子话要说,正谈得兴起,却听楼下一片叫好呼喝之声。
原来说书的人已经站到方台之上,正满脸笑意,抱着双拳向楼上楼下的客官们频频致意。
这人便是江耕围的长随王喜儿,不过现在看着倒更像个说书卖艺的了。
王喜儿作了一圈揖后,拿起惊堂木,“啪”的往桌案上一拍,随着一声脆响,堂下诸人都安静下来,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这一瞬间他好似成了众人仰望的存在,那些目光看得他飘飘然,恍惚间仿佛自己成了了不得的大人物似的,而底下都是俯首听宣的仆从。
“昨日我们说到那少年包拯,为躲避去相国寺当主持,与好友公孙策在返乡路上分手,而那公孙策与展昭在路上却与一名叫彩云天的杂耍班相遇,众人相携而行,却发现这班内关系微妙,气氛紧张,处处透着诡异……”王喜儿与往常一般,先把故事前情进行总结回忆,即方便带出后续的故事情节,又方便了那些新来的顾客能顺利进入剧情。
楼上的江澄平起初是不以为意,一边吃着细点一边看着楼下的说书人。
他一看那小年青的举止行为,就知道他不是什么专业的说书人,不过胜在口齿清晰、声音洪亮,讲话时不疾不徐、抑扬顿挫,很是能带动人的情绪,倒也能入耳一听。
听了一段后却不觉完全沉醉其中了,那正是整个故事的最高潮部分,王喜儿适当的做着手势动作,配合着特意装出的低沉暗哑的嗓音,将那阴森可怖的气氛描绘得活灵活现,让底下的听众不由得纷纷屏息凝神,仿佛亲临了案发现场,身边随时就会有凶手跳出来行凶一般。
江耕围虽然早就把这段故事看过无数遍了,基本都能口述出下一步的剧情,但还是被现场的氛围所感,不由也沉浸其中。
若是有人此时经过泰生茶馆,定要感到惊奇不已,一般的茶馆里不说人声鼎沸,喧喧嚷嚷的总是免不了的,毕竟茶馆说白了就是供人聊天扯白的消闲场所,可这泰生茶楼里却安静不已,只能听见王喜儿一个人或高或低的声音缓缓流出,间或传出整齐的“哈”、“谑”、“啊”之类的或惊或喜或惧的语气声。
“此间事了,公孙策等人也不欲过多停留,便快马加鞭往家乡庐州而去,路上又巧遇包拯,众人各叙别情,正欲协同回家,却在庐州城墙外看见官府贴出的布告,曰:八贤王将于六日后问斩!心急如焚的众人只得再次匆匆奔赴京城,也不知这素有贤名,又位高权重的八贤王到底所犯何事,缘何会落得问斩的下场,也不知包拯几人能否顺利赶赴京师解救八贤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啪”的一声脆响,王喜儿利落的结尾,并完美的留下了悬念。
众人如梦初醒,轰的一声炸开,纷纷交头结尾的热烈议论起剧情来,因怕出声打断了故事,触犯众怒,刚才可都憋了一肚子话了。
“这戏班的班主真是死有余辜,居然为了那莫须有的藏宝,将人满门灭口!”
“就是,这等杀才要是遇到我手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是便宜了他,定要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哎,可怜那老仆和孤女,为了报仇雪恨将自己都搭进去了!”“咱们以往都说这包青天如何英明神武,我看这公孙策也不耐啊!”
“也不知八贤王是怎么回事,居然要被杀头,难道他是睡了皇帝的女人不成。”
底下顿时笑骂哄闹声响成一片。
楼上,江澄平激动得一把握住江耕围的手:“耕围兄,你这说书先生哪里请来的,他的故事怎么如此与众不同,我想见一见他可以吗?”
江耕围内心骄傲:澄平一向是个眼光高的,又在外面见过世面,居然也对妹妹的故事如此推崇,可见妹妹的故事是真好,不想他们家还出了个才女了。
一时王喜儿上来,先叫江耕围“少爷”,江澄平这才知道原来说书先生竟是他兄弟的长随,而那故事就是他兄弟编写的。
这可真是想不到啊,以往木讷寡言的江耕围还有这份巧思呢,看来一直就是他小瞧了人,想必他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讷讷不能言,胸中藏锦绣的人。
第二十一章 小说
第二天下午,江耕围便又回家了。
冬秀惊讶的看向他:“哥哥不是昨儿才去的县城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可是那稿子有什么问题么?”
“这倒不是,只是回来有事与你商量!”
自从冬秀的故事在茶馆一炮而红之后,她哥倒也不再念叨什么女儿家应该在房内绣花的话了,现在居然还肯与她商量事情了,对于这样的转变,她真是喜闻乐见之至啊。
听他说完原委,冬秀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正是今年九月,朝廷便正式下旨废除了科举制度,一下子断了天下学子的晋升之路。
为了谋生,也为了一份文人的体面,很多人都选择了投身于出版业或报馆,好歹也是与书本文字相关的,报酬也颇丰厚,他哥的一位朋友如今便就职于《绣像小说》报馆里,做了名白话小说类的编辑。
正如冬秀所推测的那样,《绣像小说》报正处于大力改革推广的时候,即便报纸采取了大量插图的形式来吸引读者,然而却收效甚微,现如今发行量是一天不如一天,再这么下去迟早也要闭馆。
报馆急于寻求好的文章来吸引读者,不仅持续在报纸上发布求文广告,而且还派专人进行全国搜寻查访,他们编辑也兼有发掘好物的重任。
那位朋友本来是回家探亲的,却偶然在茶馆听了一回《新包公案》,大呼过瘾,惊为天人,按他的说法“如果将这精妙绝伦的故事刊登在报纸上,那必定就能引得观者如潮”,而且稿酬极高,直接就按字数来给,只要被采用,那最低的也是千字二元呢,比在茶馆赚的那点打赏不知高了多少倍。
显然她哥是被对方说动心了,他被那位朋友吹捧得都有些飘飘然了,仿佛只要他肯,那就一定会上报一般。
不得不说,茶馆火爆的生意给了他莫大的自信。
然而冬秀却并不这么认为,这个时候看报的可都是些读书人,绝大部分都是从小念着四书五经六艺过来的,这样的人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古板顽固和考究癖的,就算你说这《新包公案》是杜撰的,他们也会认为你是抹黑名人、有辱斯文,什么?包拯居然与女子谈情说爱、展昭居然是个小孩子、五鼠居然是群小乞丐,这样的人物设定完全颠覆了他们的既有认知,于他们而言过于怪诞,并不容易被接受,被拍砖的可能性反而比较大。
“哥哥你也看过报纸了,报纸上可有这样的文章?咱们的故事不过胜在新奇二字,拿到茶馆里说一说,大家听个乐呵倒无所谓,上报纸却是不大可能的,你想那些有学问的人会稀得看这种满篇大白话的小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