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这是说您的故事呢,咱们进去听听罢,给捧个场。”王稚萍兴奋的在她耳边小声嘀咕。
冬秀有些犹豫,经过刚才那下子,围观的人还真把这茶楼看做什么污秽不正经的地方了,一个个都带上了鄙夷轻视的神情。
可若是连她都不敢迈出这一步,只怕别的女人更加不敢进去了,说不定这好容易对女人敞开的一扇门就此又要关闭,女人们又得回到小巷胡同里去。
这也算是一种文明的进步了吧,正视女子权益,满足女子需求,搁过去哪里可能呢,这个社会虽然对女人还是那么严苛不公平,可也正在给女人们反抗和争取的机会,端看她们自己能不能抓住了。
自己心里阿Q了一番后,冬秀便果断的与王稚萍上前去了。
“入场费多少钱?”
老板本来心灰意冷,打算先停下来,免得这女子茶舍没开起来,反倒被那闲言碎语带累了整个茶楼的声誉。
不想却有两个女子来买票,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愣了一会儿,继而便是大喜,这新鲜的事物,只要有人肯尝鲜,便不愁其他了,有这两人带头,好歹算开张了,其他人见着他的茶楼没问题,日后自然也肯来关顾的。
那胖乎乎的老板忙笑呵呵的热情招呼道:“原是要五十钱的,鉴于您二位是小店开张头一位,入场费全免,还赠您四碟干果,一壶清茶,并两条热腾腾香喷喷的手巾把了嘞,您二位里边请!”
说完老板便亲自躬身迎她俩进去了。
围观的人见了不免又嘈杂议论起来,老板忙趁机安利:“各位,我们茶楼这边是专供女客听书的场所,不仅茶役是女子,连说书先生也是请的女先生,大家很不必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咱们今天要说的便是现今最火热的小说《上错花嫁上对郎》中第一场‘美娇娘同天出嫁,仙女庙错上花轿’,想必各位没读过也听说过,可绝不是什么淫词艳曲之流!”
这一番话说出来,果然打消了很多人的疑虑。
“这茶楼在这都开了多少年了,老板也是正经人,应该不会干那些下三滥的勾当。”
“是啊,假如老板真有那种坏心思,怎么敢光天化日之下,敲锣打鼓的呢搞宣传呢,这不是擎等着人来抓么。”
“那小说我还真听人说过几段,真是写得极好,有趣极了,就是可惜没听全乎,倒叫我抓心挠肝的想了好几天呢。”
“况且,人家这里还要收门票钱,可见是正经做生意的,真要是那种地方,只怕还要倒给钱哄咱们进去呢。”
人群里又两个妇人站出来,呵呵笑着说:“怕什么,难道还有人在这青天白日里搞鬼不成,咱们就当逛衣裳首饰铺子罢了,就算有鬼我俩也是不怕的,反正我俩都是老树糙皮的普通人,劫财没有,劫色更没有。”
这番直爽大气的俏皮话,惹得围观群众纷纷哄笑叫好。
老板依旧亲自笑迎进去,见周围那些妇人一个个都眼活心动了,便再添一把火:“新店开张,前二十位女客一律减免入场费,外送干果清茶若干了喂!”
这些围观的妇女们大多都出自普通的市井人家,不免都有几分爱贪小便宜的习性,可千万不要小瞧了这个特性,即便是现代的剁手党们,为了能拿到赠品或折扣价,都不吝再出一大笔钱购买些本来用不着的东西呢,可见这特性就是有一种叫人无法自控的魔力啊。
何况现在这便宜还是白占,一点额外的条件都不需要,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嘛。
一时间那些妇人们的心理防线彻底被打破,纷纷向门前涌去,她们有的是为了听故事,有的是为了看个新奇,有的是为了占便宜,还有的纯属跟风,总之,不大一会儿,冬秀和王稚萍周围的桌上便坐满了人。
看着那些仿佛在超市抢减价商品,气势如虹的妇人们,冬秀不由庆幸:幸亏她俩进来的早,抢占了最佳位置,要不早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
厅内布置与其他的茶馆一般无二,只是颜色更加明亮素净些,桌上还铺了各色桌布,叫人看着很是安心。
冬秀接过年轻女茶役用竹镊子夹过来的手巾把,雪白柔软,还香喷喷的,估计是洒了香水罢,在这股香薰的氛围里,大家彻底放下心来,好奇又享受的接受着服务。
一时台上果然出来两位女先生,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打扮质朴,眉眼带笑,咚咚咚的敲了敲面前支架上的小鼓,吸引了众人注意力,待堂里安静下来,便先福身请了安,各自做了一番介绍。
“各位太太小姐,大姑娘小媳妇们都是第一次关顾咱们这女子茶舍,我们姐妹便先给各位唱段采茶歌欢迎诸位。”
说着二人便打着竹板敲着鼓的唱起来:“春日采茶春日长,白白茶花满路旁,大姊回家报二姊,头茶不比晚茶香;正月采茶是新年,姐妹双双进茶园,佃了茶田十二亩,当面写书两交钱;二月采茶……”
不说其他人,冬秀自己都听得如痴如醉的,这两人嗓音清亮,功力深厚,表演欢快灵动,词句又生动活泼,委婉动听,真是精彩极了,搁现代那就叫人民表演艺术家啊,非花钱到大剧场里听不着。
这样的才艺只是用来讲故事未免太浪费了,应该派上其他用场才成啊。
冬秀想到此处不由激动起来,这《上错花轿嫁对郎》可不仅仅只是故事精彩,其中人物服饰和插曲更是一大亮点,倘若在讲故事的时候把那悠扬活泼的小调也穿插进来,岂不锦上添花,妙哉美哉。
况且背景音可是烘托气氛影响情绪一大利器啊,想一想现代的电影电视剧吧,没有各种歌曲和背景音乐,那魅力和生命力绝对是大打折扣的,在音乐中听故事,可比干巴巴的光听故事有意思多了。
只能说人家不愧是专业吃这碗饭的,那神情、那眉眼、那动作,不过是两个人而已,硬是演出了群戏的感觉,不止两个女主角,连那些丫鬟、媒婆之类的配角在她们的口中也仿佛活了过来一般,比冬秀当初在胡同里听那老秀才讲得要好百倍不止。
第70章 歌曲
直到出了场子,冬秀还意犹未尽、回味无穷,觉得人家两个先生真仿佛是扫地僧般厉害的人物,她决定了,以后每天都要过来捧场,这样好的民间艺术,简直是叫人欲罢不能啊。
连冬秀这个见过些世面的人都对此意犹未尽,那些第一次品尝到正经娱乐活动带来的惬意的女人们那就更别提了,一个个红光满面,活似打了鸡血一般,看着比那刚从烟塌上下来的瘾君子还要亢奋几分,纷纷讨论着今天的所见所闻。
“怪不得那些大老爷们都爱整天泡在茶馆里不回家呢,原来是这般享受啊,以前咱们是没机会受用,现在可要好好找补回来,打今儿起老娘也要每天来这茶楼里走一遭,哎,到时候咱俩约着一起来啊。”
“我倒是想呢,可家里还有那么多孩子,每天一睁眼就是一摊子事,哪里得空,今天还是碰巧,那些讨债的去了他们姨姥姥家吃酒,我这才得闲出来。”
“我呢,倒是没有孩子拖累,可是手头也没闲钱啊,你没听那老板说么,这看一场就得花五十文,那茶水点心的还要另算,一天下来不得花个百八十的啊,我可舍不得。”
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在咸亨酒店里吃酒时,“在曲尺形柜台上排出九文大钱”就能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而祥林嫂第一次到鲁四老爷家做工的工钱也才五百文,那还是在物价飞涨的几十年后,现在的五十文可远比那时候的五十文更值钱,相当于祥林嫂一个星期的工钱了呢,也足够一家五口享用一顿丰盛的早点了。
说贵肯定是不贵的,可家庭妇女么,从来是不肯在自己身上多花半个大子的,何况是用在享乐方面,那就更加舍不得了。
“那这书你们就不听了?你们不想知道后面的事?”
她可是被那说书人把胃口给高高的吊起来了,明儿非得去听听那“下回分解”不可。
“怎么不想听,我现在就想知道那两错嫁的姑娘到底会怎么样,是将错就错就那么过了呢,还是会被夫家发现给退回去,嗨,你说这媒婆和丫头也是够糊涂的,连新娘子抬错了也不知道。”
“就是啊,这要是稀里糊涂的入了洞房才发现,那才有得好看呢,大姐,你明儿听完了可得回来给我们好好说说。”
“好哇,感情你们等着老娘当这个冤大头呢,也成,反正我也不差那俩钱,何况五十个铜子就能消磨整一个下午,也值啊,明儿你们且等我也做回说书先生,把那后续故事讲与你们听。”
一群妇人们说说笑笑,兴高采烈的结伴回去了。
冬秀也与王稚萍一起往回走,金灿灿的夕阳铺满湖面,使得波光嶙峋的湖水仿佛一面彩色霓虹般耀眼梦幻。
王稚萍一脸享受的感慨:“不怕先生笑话,我在看先生的这本小说时只觉得心都化了、酥了、软了,这世上竟有这样真挚连绵的动人感情,打那时起,我就决定了,今后我若要嫁人,一定也要嫁给那样懂我、包容我的人,我希望我的婚姻也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和脉脉温情的,而不是什么相见如宾、男主外女主内。”她忽又转过身目光灼灼的盯着冬秀,“先生,你的婚姻也是如你小说里描写的那般幸福美满么?”
冬秀顿了顿,没有立即回答,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现在的婚姻到底算不算是美满的。
按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她自然是头一等幸福、幸运的女人,胡竞之俊朗、多才、温和、大度,甚至多金而慷慨,有名而谦逊,那些美好的品质足以让任何女人对他一见钟倩或日久生情,冬秀不可否认,越是相处,她越是被他所吸引折服,胡竞之也表现了对她的十足喜爱和满意。
可她不是很确定,这种喜爱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他不得已、没得选,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呢,还是他真的喜欢上了她这个人。
说到底,她就是矫情病犯了。
果然,先恋爱再结婚,把婚姻建立在爱情上才是王道啊。
这样子先婚后爱叫她着实有些不自信。
不过这样患得患失的心情不也正是陷入爱恋的一种表现吗。
见小姑娘还执着的等着她的答案,冬秀只得答道:“我听人说过一句话,叫生活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可你要知道婚姻是恰恰相反的,浪漫的诗和远方也是有的,可更多的却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苟且,生活不是小说,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海誓山盟,更多的是相濡以沫、互相扶持,你可以尽情享受恋爱里的欢乐自由,但却不能妄想婚姻生活也能一如既往。”
对于这些新青年们来说,这个时代的婚恋观,在封建礼教和西方文明的相互夹击下,早已碎成渣渣了,要么是听从父母之命与个压根不认识的人结合,要么就放荡不羁爱自由闹出些新闻来,总是容易走向两个极端。
冬秀可不想这小姑娘因为沉迷虚幻世界不可自拔,反倒把自己给耽误了。
现代就有女孩子因为看多了各种霸总言情,找对象时不切实际,总是不自觉的拿小说男主的标准去要求对象的,最后只能自己做自己的女主角,一直活在虚幻的世界里。
这个时代是容不下女孩子那些绮丽的美梦的。
稚萍是个很有主见和想法的女孩子,本也不需要她的鼓励或劝诫,见她有些为难,便十分体贴的转移话题道:“今天这两说书先生的确有几分功夫,比我自己看书时又别有一番趣味,好像更加逗人了,都说这北京城的人爱贫嘴,经她们那么一改一说,不过是普通的好笑片段,倒比那正儿八经的笑话还要好笑呢,你看那会儿大家笑得,简直前仰后合了呀,先生,您这故事主角既都是我们扬州人,倘若叫我们那儿的说书先生来说肯定更具风味呢,还有那开场的小曲,配扬州弹词肯定更加相得益彰!”
冬秀听完双眼放光,这可真是巧了,“你是扬州人?”
“是啊,我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王稚萍用扬州话回了她一句,果然极其娇媚温柔,听得人心都酥了。
“哎哟,那正好,我这里有几首歌,原就是配着这个小说的,你介不介意帮我试唱一下?”
冬秀本打算找机会直接教给那两个女先生的,可又怕人家接受不良,毕竟这时候还是各类九曲十八弯的戏曲小调当家呢,像这般直白又另类的唱法也不晓得会不会水土不服啊,毕竟像《夜上海》这样的歌曲还得等二十年左右才能喜闻乐见的被大众所接受和喜爱,真正在社会上流行起来。
要是有人能点评一下那是最好不过的,即便不好,也不会被笑话啊。
王稚萍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她与宝先生交好,一来是真心喜爱敬服她,二来也是想找机会劝她重新开始写作。
现在宝先生居然创作了歌曲出来,虽然不是写的小说,可也与小说有关哪,她自然要举双手赞同的。
当众唱歌是不敢的,两人干脆兴冲冲的回了冬秀家,交待王妈和带弟准备晚饭,把门一关,冬秀便开始边回忆边把那歌曲写出来。
王稚萍便在一边一行行的看她写下去。
“这首歌名叫《烟雨蒙蒙唱扬州》,我也不会谱曲,就先唱一遍给你听罢,等你学会了再用你们扬州话唱来听听。”
这首歌婉转多情,极富韵味,甫一开口便能将人带到江南水乡那雨雾迷蒙的青石小径上去。
可惜冬秀没有那般功力,只能大概齐的把曲调给唱出来。
可即便这样,王稚萍依旧在一瞬间就被征服了,那样新奇而独特的唱法将歌曲里的柔情和缠绵表现得淋漓尽致,听得她一颗心也悠悠荡荡、酸酸甜甜的。
“这个调你能记住不?要不要我再唱几遍给你听?”这首歌听着是朗朗上口,旋律流畅,可唱起来才知道有多累,不是专业的歌手,还真唱不出那种味道来。
“不用了,我已经记住了,”王稚萍信心满满的拿着写了歌词的稿纸,“我家里有好几个长辈都是戏迷,我小时候还跟着吊过嗓子唱过黄梅戏呢,这首歌如此优美动听,我一听就会了。”
然后便对着歌词唱起来了: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移岸不移雨绵绵情依依多少故事在心里五月烟雨蒙蒙唱扬州百年巧合化今情善恶皆会有报应姻缘桩桩似线牵万事幽幽当自立……
妈呀,简直好听到炸裂,冬秀听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果然练过的就是不一样。
她啪啪啪的使劲鼓起掌来,小姑娘唱得真是不比她记忆中的原唱差,反而更有一种柔肠百结、情意缠绵的别样味道,再加上扬州话本就自带着一股娇俏柔媚,听得人简直浑身软绵绵麻酥酥的。
真想不到这姑娘还有这般能耐,听这把婉转绵长的好嗓音,这哪是业余爱好的水平啊,真是太谦虚了,要搁现代怎么都能混个曲艺艺术家的称号了,不过在这大师遍地跑,票友满天下的时代也只能自娱自乐了。